到了最後,遺玉的數術課業還是在盧智的幫助下才完成。對於算學她自有一套與這九宮截然不同的方法,因而她雖沒對這門課完全死心,卻也不再執着於甚解。
如此七八日下來,她已漸漸適應了國子監的生活,除了因爲肩傷無法學習射、御兩藝,其他課業都可以跟得上。
值得一提的是,長孫嫺雖沒有再找她麻煩,可是遺玉還是敏感地發現了丙辰班的學生對她疏離和漠視的態度,饒是晉啓德博士在課堂上對她青睞有加,也沒能改變這種狀況。
她雖察覺卻也混不在意,本就是來“混”日子的,每日回院有陳曲相伴,課下又有盧智盧俊相陪,絲毫不覺得自己是被孤立的。
後天就是沐休,兄妹三人商量好了下學一起到東都會去逛街,稍帶些禮物回去給盧氏,明日下午直接就租了馬車回家。
酉時課畢,先生離開後,遺玉便拎着書袋快步出了教舍,在書學院門口卻見着盧智正站在對面牆下與一個身穿白色常服的女學生說話,她腳步便頓了頓。磨磨蹭蹭繞邊走朝兩人靠近,只模糊聽見盧智說了一句,“明日要回家去。”
然後就被他轉身投來的冷笑釘在原地,他又對那女學生道了別,便轉身向東走,遺玉看了一眼這個雖面帶僵色卻難掩麗質的女學生,才小跑幾步追上盧智,一臉好奇地問道:
“那是誰啊?”
盧智回頭瞥了她一眼,“多管閒事。”
她不死心,邊走邊繼續問他,直到把盧智聒噪地煩了,才冷哼一聲,道:“下個月的數術課業,你是想自己做?”
遺玉當場閉了嘴。
傍晚吃完飯,陳曲自行回了坤院,盧家兄妹則一起從宿館後門出去,坐上事先約好的馬車,不到一刻鐘便抵達了東都會。
因遺玉提議買些精細的彩繡線,一行便首先進了絲綢鋪子多的依波坊,連看了幾家,卻都沒尋着滿意的顏色。
走進下一間鋪子的時候,盧俊還在小聲抱怨,“我看那顏色不都差不多。”
遺玉笑着答了一句,“差的可多了,上次娘見到鄰居嬸子繡樣上的線,就說挺喜歡,我便記下只等尋了給她。”
說完就走到櫃檯前翻找着上擺的幾隻繡筐裡作爲小樣的繡線。只可惜幾種看上的顏色不是偏濃就是偏淡,那立在櫃檯後面的中年掌櫃見她微微皺眉,便出聲問道:
“小姐,咱們這上面擺的線色也不齊全,你是要尋什麼樣兒的,我幫你找找。”
遺玉便問道:“可有種丁香色的,比雪青的要濃一些。”
掌櫃的想了想,從櫃檯裡面又抽出一隻造型精緻的漆色繡筐來擺在櫃檯上面,裡面的線色多是這市面上未見的,遺玉眼睛頓時一亮。
掌櫃伸手在裡面撥捻了一番,尋出一小板繡線來遞給遺玉,“可是這顏色?”
遺玉一眼便認出這就是上次隔壁的嬸子拿的繡樣上的線色,“就是這個,怎麼賣?”
“這線是咱們從揚州特進的,一板線要一兩銀子。”
遺玉低頭看着手上掌心大小、四角磨的圓滑的小板,暗道一聲這東西可真不便宜,“那給我拿兩板。”
掌櫃的一應,在那精緻的繡筐裡挑了兩板顏色一樣的,伸手遞過,正看見遺玉從袖袋裡掏出一隻翠底銀邊的精緻荷囊,好奇地多瞄了一眼。卻是頓時大驚失色。
遺玉從荷囊裡撿了兩塊碎銀掏出來,遞給掌櫃的,卻見對方正一臉見了鬼的表情盯着自己的手,也不接錢,“掌櫃的?”
這中年掌櫃方纔擡起頭來,眼睛裡有着說不出的激動之色,就聽他聲音略帶顫抖地問道:“小、小姐,你這荷囊給我看看可好?”
站在一邊的盧俊先不滿了,“你這人好沒禮貌,到底賣不賣東西,不賣我們就走了。”
“不不、不是,小姐,讓我看看你那荷囊,這兩板繡線我不收你銀子可好?”
遺玉看了看自己手裡的荷囊又看了看這中年掌櫃的面色,雖起疑心,但還是將荷囊遞給了他,裡面裝着昨日學裡補發給她的例銀。
中年掌櫃接過荷囊後,就迫不及待地拉開囊口,朝外一翻,待看清裡面紋路,頓時面色更驚,“這是在哪裡買的?”
遺玉略一猶豫,老實地道:“是我孃親繡的。”
“你母親?”掌櫃的聲音陡然一提,見到遺玉點頭後,一雙微微泛着溼潤的眼睛左右打量了一番站在遺玉兩旁的盧家兩兄弟,強忍鎮定繼續問道,“小姐,你母親的家姓可是姓盧?”
不待遺玉回答,盧智突然伸手環上她的肩膀。劈手奪過掌櫃手中荷囊,轉身就走,盧俊半知半解地跟上他們。
“別走!少爺小姐別走!”那掌櫃的見這情況,慌忙磕磕絆絆從櫃檯後面跑出來,卻被一把椅子拌翻跌倒在地,腳上一陣鈍痛,只能看着愈漸遠去的三兄妹,失聲喊道:“小的是盧正啊,小的是盧正!”
遺玉不明所以地被盧智推着朝前走,回頭正看見跌倒在店門口的掌櫃,心下一鈍,“大哥,那人摔倒了!”
盧智在聽見那掌櫃的高喊後身形便是一滯,強忍了沒有回頭,繼續帶着她朝前走,腳步更快,遺玉聽着身後有些淒厲的叫聲,不住地回頭,身體也開始掙扎,盧智的手臂卻鎖得更緊,半點也沒顧她肩上的舊傷,她回頭待要詢問,卻正對上了盧智眼中難掩的痛色。心中一悟,也不再掙扎,順着他的步伐小跑着朝前走。
待兄妹三人走遠,那綢緞莊纔有一個小夥計從裡面走了出來,見着倒在地上的掌櫃,趕緊上前把人扶了起來,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正叔,您不要緊吧?”
掌櫃的咬牙忍着腳腕上的劇痛,快速吩咐道:“扶我回房裡去。”
這夥計還待詢問,被他狠狠一瞪後,方纔趕緊架着他回了後院的臥房。掌櫃的在書桌前坐下,湊合研了些墨出來,便鋪開紙張在上面寫下幾行小字,將那紙頭撕去,搓成細條,又從桌上的鳥籠中掏出一隻青頭信鴿,將條子綁在鴿腿上。
伸手輕摸了兩下鴿子的頭部,推開窗子,抖手將它放飛。
兄妹三人回到馬車上,就連盧俊都沒有開口多話,好一陣子安靜後,遺玉低着頭,緩緩低聲道:“他說他叫盧正,我聽到了。”
盧智身形僵硬着,並不回話,盧俊猶豫了一下,乾笑了兩聲,“興許那掌櫃認錯了,我看他就有些不正常。”
遺玉猛然擡頭對上盧俊,一雙晶亮的眼睛在略顯陰暗的車廂裡閃爍着莫名的眸光,隨即她自嘲一笑,“認錯什麼,認錯了我那荷囊口上的藤紋,還是認錯了娘反繡在荷囊裡的盧字。”
盧氏給三個孩子制的荷囊很多,樣式也都不相同,但只有兩點卻是一樣的,所有的荷囊口處都有一圈雖然美觀卻叫不上名字的淺淺藤紋,而荷囊裡側則用反繡勾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盧”字。
盧俊低頭不語,雖然他對三兄妹的親爹之事同遺玉一樣毫無所知,但是對於盧氏的孃家,卻是比遺玉知道的多。
遺玉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這又是一樁瞞着自己的事情,全家人除了她都知道的事情!心中頓時一苦,這種被自己的親人矇在鼓裡的感覺,實在是不好受。
等到馬車再次駛到學宿館門口時,兄妹三人都沒再說一句,盧智率先跳下馬車。繃着臉把遺玉扶了下來,盧俊還是低着頭跟在他們身後。
這會兒天色已暗,三人心頭各有所思,進了宿館遺玉便轉身獨自朝坤院走去,盧智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亦轉身朝乾院離開,盧俊左右看了兩人的身影,嘆了一口氣,快步追上了遺玉。
“小玉你別生氣,大哥也是爲你好。”
遺玉停下腳步,擡頭看了他一眼,臉上表情不定,“我知道你們都有苦衷,可是心裡還是不舒服,二哥,你們到底還瞞着我多少事情?”
見盧俊只是吱吱唔唔地答不上話,她輕嘆了一聲,轉身幾步走進了坤院。
此刻她的心情只能用一個亂字來形容,一時覺得自己有些大題小做,一時又委屈他們竟還有瞞着自己的事情。
自一個月前,他們一家四口開誠佈公地談過以後,並沒再提起那段往事,當時對於盧氏的孃家也只是一語帶過,只說是同他們的親爹家斷交之後就辭官去了南方,也不知定居在何處。
遺玉對那未曾見過面的外公外婆倒是談不上什麼惡感,儘管他們的離開間接導致了盧氏的失勢,但畢竟人家一家子早早就遷走,對當時的情況根本毫不知情。
照這麼說,盧智就算是對他們外公一家有一些牴觸情緒,也不該很嚴重纔對,可剛纔那明顯就是盧家人的掌櫃出聲認人時候,他卻連交談的機會都沒給他們,就將她帶走,顯然是不想與其相認,再想想他那時的臉色,不難看出是帶了些怒氣和痛色的。
她實在是疑惑不解,究竟還有什麼事,是她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