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夏至的理解,府郡明氏一族的地位堪比六朝望族琅琊王氏與陳郡謝氏。
明氏也是大梁當之無愧的門閥第一家,其尊貴不亞於岑姓皇室!
在當今聖上岑相思登基之前,大梁國璽還是他的哥哥岑植掌管的時候,朝中的一品大員與封疆大吏中就有四位是明氏族人。
就是當下,明氏黨羽於朝廷中的地位與數量都是舉足輕重的。
“呵呵,明氏……”閔嵐笙冷笑一聲。想自己惹上的那個知州大人不就是因爲與明氏粘上了一點關係,便敢對他這樣的朝廷命官爲所欲爲麼!
“是的,明氏。”明澈淡淡地說道,語氣平和以及,如同在講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
聽了這些蘇夏至還好,畢竟她對古代這些門第氏族之分還沒有多少概念。
而閔嵐笙和閔青蘭的心中已是掀起了驚濤駭浪!
“娘是明氏府郡一支的長房嫡女,我上面還有六位兄長,娘是你外祖父與外祖母的第七個孩子,也是他們唯一的女兒。”
“我娘是正一品的御尊賢郡主,而當今的明氏族長是你們的嫡親的舅舅,我的長兄明澄。”
明澈說着話從頸上拽出一條金鍊子掛着的墨黑色的東西,摘下遞給閔嵐笙。
閔嵐笙脊背挺直地坐在蒲團上,眼睛望着阿彌陀佛的造像,面無表情。
明澈的手僵在那裡,進退都無比尷尬。
“這是什麼石頭?”蘇夏至趕緊雙手接了過來,知道那東西應該是貴重無比的,因此她拿的分外小心。
“石頭?”明澈頓了頓才說道:“也對,玉也是石頭。”
黑色的玉?蘇夏至沒有見過,瞅着新鮮,看得也仔細。
手中的墨色玉石還帶着明澈身上的體溫,這讓蘇夏至想起了一個詞:軟玉溫香。
而且她也有種錯覺,就覺得手裡的東西是軟的,潤的,似乎用手一攥便能隨意捏出形狀來。
工整端莊的一塊長髮型的玉片給人大氣磅礴的感覺,凝神望去,墨色的玉石上隱隱的有着雲狀的花紋,那不是雕琢上去,而是生在玉里面的。
這樣的紋路再配上這樣的顏色很容易使人想起廣袤的夜空中雲捲雲舒的景緻。
翻過來調過去的看了,一面一個古樸雅拙字跡,蘇夏至都不認識。
不過這兩個字湊在一起,她是能猜出來的:“明澈?”
“不錯,難得你竟能認得!”明澈點點頭,眼中有了嘉許的意味:“這字體是我明家先祖所創,傳承千年,識得的人並不多。”
“讓您笑話!”蘇夏至把玉雙手捧着送回給她:“我大字不識幾個,其實我是猜的。”
“哦?呵呵!”明澈聽她說話率真,心裡便又喜歡了幾分,伸手接了那玉石又掛回自己的頸上,慢聲細語的說道:“這是我明氏一族的信物,一般明氏的子弟用的是羊脂玉,只有長房嫡系才用的是宿玉。”
宿,黑夜的意思。蘇夏至咧嘴笑道:“難怪我看到它就想到了夜空。”
“這個,娘先收着,等見到我的孫女的時候,就是她的。”明澈戴好了信物,又整理好緇衣,輕聲說道。
“……”給一一?一一可是閔家的女兒,帶着明家的信物可是不妥。
蘇夏至眼睛瞟向閔嵐笙,發現他還老神在在地對着阿彌陀佛造像相面……
“我娘生我的時候都四十歲了,我啊,從小便驕縱異常,任性的很。”也不管孩子們聽不聽,明澈自顧自地繼續着講述。
“府裡太大了,整日裡也只有我一個人在玩耍。旁的小孩子是不敢來我孃的院落的。”
“她有一品郡主的封號,誰見了她都是一套繁文縟節。每每如此,旁人自是不喜,因此來找我玩耍的夥伴便少之又少。”
“娘到了開蒙的年齡,我娘和爹爹早早地便請了宮裡的女先生過來教導於我。”
“人來了幾撥,最後都被娘欺負的哭了鼻子!”
說道這裡,明澈攏住袖子遮住口鼻低聲笑道:“那幾個女先生,有點比我娘年歲都大,竟被我這個小丫頭氣得哭天抹淚,你們說有不有趣?”
有趣嗎?蘇夏至擺了一個齜牙咧嘴的笑容給她,算是作爲聽衆捧了場。
可她一點兒也沒有覺得明澈這樣的行爲有啥可笑的,她只替那些宮裡出來的女先生們感到了悲哀,竟遇到了如明澈這樣有錢有權任性的女娃!
明澈止了笑,在身邊的三個孩子臉上一次看了過去,然後依舊對着蘇夏至問道:“無趣麼?看來,娘過去可真是太刁鑽了。”
蘇夏至對上她好看的大眼睛,她竟覺得就是在此時看來,明澈的眼神都是清澈無比的,如同一個不諳世事地孩子。
無端地心裡一緊,她伸出手去在明澈的膝上拍了拍。
“小時候真是不懂事。”明澈接着說道。
“教習們都氣走了,我娘便準備親自教授我識字讀書。只是我在我娘面前只知道耍賴發脾氣,讓我練得字帖也都被我撕了,筆硯更是不知道毀了多少……最後我娘都要死心的時候,我聽見在院子栽花的花匠的兒子說,學館裡來了位先生,是個秀才,學問很好,就是脾氣不好。”
“這是我家秀才的父親吧?”聽得認真的蘇夏至又情不自禁的插了嘴。
“你可真是聰明!我一說就被你猜到了。”明澈對蘇夏至又點了頭,眼睛望向閔青蘭:“瀅心,你啊,生的就像你爹呢。”
“我……我現在不叫那個名字了。”閔青蘭躲閃着母親的目光,小聲地說道。
“瀅心,瀅心……這是我生了你之後娘與你爹爹一起給你取的名字啊……爲何就改了呢……”明澈喃喃自語着,目光有些遊離。
又過了片刻之後她才自己從回憶中驚醒,接着方纔的話說了起來:“我聽了花匠兒子的話便生了作弄那小秀才的心,於是便對我娘說要去學館聽課。”
“那學館是給明家的家生子子弟以及新買的下人學習的地方,我娘當然不肯讓我去。”
“我鬧了幾次,我娘都不爲所動,於是我就動了腦子,好好的一想,想出了一個對付我孃的法子!”
“從那往後,我便假裝忘了要去學館看小秀才的事情,天天在內院裡胡鬧。我娘寵我,只要我不出去惹事,在內院裡隨我鬧騰。”
“後來,趁着我娘去家廟禮佛的機會,我換了小廝的衣服偷偷溜去了那個學館。”
“他來給那些孩子授課的時候,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我,當時你爹的神情娘現在都還記得。”講述間,明澈清冷的眼神裡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染上了一抹暖色。
“他啊,是不錯眼珠地看了我好久之後才問了我的名字。”明澈歪着腦袋,嘴脣微微翹起,看着像是在笑。
蘇夏至也是不錯眼珠的看着她,只覺得歲月對她確實是格外的眷戀,只這樣單純的看明澈的外貌,分明還有幾分懷春少女的嫵媚,美的不可方物!
“我也很聰明的!”明澈對望向自己的蘇夏至一笑:“當然不能和他說實話了,我告訴他我叫琉璃,是內院的小花匠。”
“於是啊,他便讓我寫自己的名字。”
“我雖然早就開始提筆識字了,可我一直對這些不上心。琉璃兩個字是佛經上的,我只聽我娘念過,哪裡寫的出?”
“姬先生……是了,你爹對我說他叫姬玄,娘不懂,爲何他自己要改了姓氏呢?”
“閔姓本就來自姬姓,是同根同族的傳承。父親那時應該是用了先祖的姓氏。”一直默不作聲的閔嵐笙緩緩接口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明澈慢慢地闔上眼,在心裡琢磨着兒子這句話的意思:原來,我們從最初的相遇便是從相互的欺騙開始的……
“姬先生見我寫不出‘琉璃’兩個字,便親筆寫了給我,並讓我回去一定要練會。”
“他說,人什麼字都可以不會寫,唯獨自己的名字是一定要會認,會寫,會讀的……”
“可他自己爲什麼要編了個假名字對我?我與他生了一雙兒女,爲何都換不來他的一絲真心呢!”
才說了幾句,一項八風不動的明澈忽然有些激動,她搖着閔嵐笙的手臂,說話的聲音都大了許多,這麼多年了,這是她心中的一個死結:爲何啊,他們都生了兩個孩子了,他還忍心拋棄了自己!
爲什麼?這是爲什麼啊……
閔嵐笙心裡難受極了,他看着那個面容與自己一樣的母親,想着這許多年來她過的孤苦伶仃的日子,他也說不出一個答案來。
那個能說出答案的人已經死了,就埋在閔家不遠處的山上。
“要不,您歇歇吧?”覺察到她情緒變化頗大的蘇夏至忙小心的問道。
明澈鬆了握着兒子手臂的手,低了頭又繼續的開了口:“我在書館聽了半日的課,學了兩個字,很高興的又偷偷溜回了內院。”
“回去便聽他的話趴在桌子上練字,就寫琉璃兩個字……我寫了好多遍,一直到到天快亮的時候都在寫,可我總覺得自己寫的沒有姬先生的字漂亮!”
過去了這麼多年,明澈始終保持着那個最初的習慣,稱呼自己的相公爲:姬先生。
“練了一宿的字,天亮以後我才睡,本想就睡一刻的,可我睡過了時辰。”
“想着給他去看看我寫的字,我便高高興興的跑去了學館。”
“可今天他看見我便沉了臉,說晚了的學生便要受罰。”
“我看他拿着戒尺過來,心裡怕的緊,忙吧手裡的字都遞給他,可他不看,拉着我的手就打了我的手心!”
“那幾下可真疼啊……我生在明家,身份尊貴,誰敢打我?姬先生便打了我……”
明澈柔弱無骨的手掌握緊又張開,輕輕的顫動着,似乎隔了經年,那痛仍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