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寶說話的時候總是細聲細氣,像個尖着嗓子叫喚的小貓崽子。
安逸一直不喜歡他說話的聲音。
他教了幾年的學生,學堂裡的男娃娃們哪個說話不是粗聲大氣的扯着嗓門的?唯獨他安逸的兒子說話就不像個爺們兒!
不像個爺們!
此時元寶輕輕的幾句話就把安逸胸中的火兒拱了起來,他猛的擡眼對上元寶元寶的眼睛,父子兩人便這樣虎視眈眈的對視着……
元寶的話他不愛聽,可他又必須承認小崽子說的是實話。如此被個小毛孩子一陣見血的說穿了心事,安逸覺着面子上很不好看。
元寶的眼神清澈而明亮,竟帶着幾分溫柔……那是小孩子的溫柔,淡淡的,柔柔的,沒有任何索求的溫柔……
元寶用這樣的目光看着安逸,有那麼一瞬,安逸以爲自己對上的是佛菩薩的慈悲眼睛……
又是一愣之後,安逸胸中的邪火更盛!
一個爹孃都死了的小毛孩兒,憑什麼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這是在憐憫我嗎?
他一把甩開元寶的小手,沉聲喝道:“爺和你說話你要趕緊回話!”
元寶哆嗦了一下,他眼睛眨了眨,避開了父親冒着火的目光。
“父親只對我這樣說話。”他垂着頭,依舊是細聲細氣的聲音:“我確實是誰也不怕的……若說真有些怕的人……那,應該是怕爹爹了。”
“我也有點怕姑姑……”
安逸的眉頭擰成了大疙瘩,他覺着即聽不懂這孩子說了什麼也不明白他要說什麼。
元寶口中的爹爹向來指的都是守誠。他只管安逸叫‘父親’。
安逸不傻,早就從這稱謂上明白了自己在元寶心中的地位遠遠及不上守誠。不過一分付出一分收穫,守誠是把這孩子已經放在了心上,也難怪這孩子只與他親近。
可他方纔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呢?守誠對他那麼好,他竟然說怕他?
而這個孩子是蘇夏至親手接下的,雖然兩個人相處的時日不多,可元寶對她也是有着母親般的依賴的,爲何現在又說怕這兩個人呢?
安逸百思不得其解……
“你說爺只對你這樣說話?這話是什麼意思?”見元寶話說了一半就閉了嘴,安逸性子急,又問起了前面的問題。
“父親您在學堂教書的時候,對別的孩子說話的時候就是和氣的,而只對我說話的時候會如此的嚴厲。”
“……”安逸閉嘴了,想起學堂的那些孩子,他是喜歡的,喜歡他們的活潑無賴,喜歡他們的無拘無束,自己看到他們就會覺得心裡都輕鬆起來,而看到元寶的時候……
安逸默不作聲的垂下了眼簾,兩隻手放在身側都支在牀上,他不敢隨意的挪動身體,一動就會腰疼。
帶着腰上絲絲縷縷的痠痛,他破天荒地琢磨着元寶的話,漸漸的,他的心也痠痛起來……
確實,他看不上元寶!
看不上他姓安,卻是個軟骨頭。
在安逸看來,安家人都不是東西,甚至可以說都不是好人!從安懷遠到他妹妹安靜都算上,家裡沒有一個人是心善的!
可即便如此,安家的人都是有脾氣的。他們是不能允許自己輕易被人所輕視欺負。如果真有人欺負把手伸到他們面前,那,安家的人是一定會想方設法的報復回去的。
安元寶骨子裡就不是這樣的性子。
他膽小如鼠,不遠過多的與旁人接觸,就是看到了自己惹不起的人,最多就是躲開,像蘇奕這樣的,他更是能躲就躲。
有幾次,安逸眼看着蘇奕追着元寶,還未曾動手,他就一下子躺在地上大呼小叫起來,倒是把追過來的蘇奕嚇了一跳……
這樣沒骨頭的孩子他打心眼裡不喜,所以安逸平日見了他也每個好臉兒,日子久了,他又覺得這孩子和他不親,越發的看不上元寶。
不知不覺間,他對元寶的態度已經與別的孩子不同。而潛意識裡,他甚至是故意的在這麼做……
也說不清爲什麼,安逸都不明白自己爲何要針對他。並且他自以爲是的認爲:即便是自己對他說話的語氣不好,也是這個孩子自找的,誰讓他那麼沒骨氣呢?一點都不像他安家的骨血!
“我不怕您,因爲您並不在乎我……”安靜的房間裡,元寶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還是那樣細聲細氣,帶着一分小意。
“我怕爹爹還有姑姑,是因爲他們都疼我,把元寶當了寶貝一樣的疼着,哪怕元寶再不好,再笨,再蠢,他們也還會疼我寵我……”
“我娘,就是這樣的……”
“我怕自己長得不夠高,爹爹會着急,會總是想着給我弄些好吃的,我躲着蘇奕,也並不是真的怕了他,而是我現在根本就打不過他,又何必去硬碰硬呢?”
“更何況,我身上帶了一點點的傷,爹爹都會心疼的!”
“蘇奕是姑姑的侄子,我和他打架,爹爹會多麼爲難呢……”
“父親,這世上待我真心好的人不多,元寶怕傷了他們的心呢。”
“!”安逸慢慢地擡頭,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前那個瑟縮的,即便長大了些看着依舊比同齡的孩子瘦小些的孩子,他問自己:能有這樣想法的孩子哪裡不像個爺們了?
“父親……”安逸深邃的眼神中帶着元寶讀不懂的東西,他看了只是舉得害怕!
情不自禁的往後退了半步之後,他牙齒叩叩作響的說道:“您不要打我啊!是您讓我說的……若是我說的父親不愛聽,我……我再給您說點好聽的吧……”
“你說你!”才被兒子的話震撼到的安逸又被他後面這句不爭氣的屁話氣得舉起了手,照着元寶帶着的那頂狗皮帽子就打了下去:“才說你有了長進,你就又出溜回去了!”
“姓安的,你怎麼又打我兒子!”小廝幫着蘇夏至抄完了名冊,想着屋裡還有一堆行禮以及大夥給東家稍的禮物都還沒有分開,他急匆匆的回了東廂房,房門還未推開,就聽見了‘啪’的一聲,於是他進了門就朝着臉對臉站着的父子倆衝了過去:“大過年的,你就不能把你的脾氣收斂收斂?非得打的兒子掛了彩好看是吧?”
安逸那一下其實並未用多少力氣,他只是覺得愧疚。
一年啦,年頭兒到年尾,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這一聲爹叫的容易,可當起來並不容易!
他已經當了元寶一年的爹了,現在他終於明白:自己這個爹當得差勁啊!
眼皮一擡,看見媳婦瘋子一樣的衝了過來,安逸眼珠子一轉,一手拉過元寶,一手把自己送過來的小廝摟住,依着他的本意是想把這兩個人都抱住,只是守誠爲了救兒子是不管不顧地衝了過來,他的腰又禁不得這麼大的力道,於是一家三口就勢便都躺到了牀上!
安逸疼得額頭冷汗‘噌噌’直冒,齜牙咧嘴的剛想罵,正看見伏在自己身上的媳婦和兒子都緊張兮兮的望着自己,眼中俱都是一樣的關懷之色,安逸咧開嘴笑了,他伸嘴在小廝和元寶的臉上一人親了一口道:“行啊媳婦,最近真是長本事了,當着兒子都敢對爺投懷送抱了!”
“兒子你也不賴,瞅着瘦的光骨頭沒肉,壓着老子還挺有分量!”
“你……”小廝被他說的又是氣又是笑,又不敢動作大了再傷到他的腰,只能故意壓低了聲音說道:“兒子還在旁邊吶,你注意點兒!”
手臂收緊,緊緊地摟住了身上的兩個人,安逸只覺得分外的滿足,胸膛裡滿滿的,再填不進一點東西……
“媳婦……”
“兒子……”
他費力的擡頭又在兩人的臉上吧唧吧唧地親了幾下之後才長長地舒了口氣,轉眼對上小廝明亮的眼睛,他開口說道:“爺怎麼也又沒想到如今咱這日子能過的這麼好……好的爺都覺得原來的那二十多年多事白活了……”
小廝粉紅着一張臉與他對視着,二人終是相視一笑,千言萬語自在不言中!
……
日子,是一天天過出來的,滋味是一天天浸潤出來的……
沒有艱難時候的苦澀,又哪裡能體會出此刻的甘甜呢?
十二年之後,安元寶經過‘縣試、府試、院試’三場考試成爲生員,也就是考取了秀才功名!
他也是安逸所有的學生中第一個考取功名的,這讓教了大半輩子的安逸喜極而泣,躲在沒人的地方嗷嗷大哭了一場……
三年後,安元寶進京趕考,落第而歸。
又三年後,再次進京趕考,經過會試和殿試,最終考取進士功名,從此走入仕途。
安元寶爲官一生,爲人中正圓滑,老於世故,於政事上小有所成,最後官居五品侍郎,正是閔嵐笙現在坐的這個位子。
多年後,在二位父親年老的時候毅然辭官,攜妻子兒女返回故籍侍奉於膝下,讓安逸與小廝頤養天年享含飴弄孫之樂……
……
臘月二十八,落了一夜的大雪,天亮的時候,在一片銀裝素裹裡,小武與顏夕的喜事熱熱鬧鬧的辦了一場!
漫天的銀白與滿眼喜慶的紅色,如此強烈的湊到了一起,竟看得人只想落淚……
蘇夏至大着肚子,依照老理兒是不能出現在新人面前的。
她裡裡外外地都張羅好,便把家裡的一攤子事都交給了秀才和小廝,自己則去了旁邊小胖子置辦的那個院子迴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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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寶長大以後如普通人一樣娶妻生子,與安逸和小廝一直生活在一起~
小廝費了很多心血養育了這個孩子,最後終有善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