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尼爾森用爪子拍拍她的手,彷彿迴應着她的話。卡蘿喝完剩下的咖啡,然後像貓一般以流暢的動作站起身。她很快地發現總探長的上班時間有一個優點,那就是她真的能使用她的健身房會員卡每個月超過一次,而且她已經從中體驗到好處——逐漸結實的肌肉彈力與較佳的有氧體適能。如果能與一個人分享這樣的身體會是另一件美事,但是這不是她去健身的原因。她這麼做是爲了自己,因爲那讓她感覺很棒,她熱愛自己身體裡的力量與靈活度,並且爲此感到驕傲。

一個鐘頭後,她忍受着中區消防局的無聊巡覽,一邊努力跟上長腿的消防局長吉姆·潘德伯裡的腳步,一邊慶幸自己有好的體能得以追上前者的行進速度。“你們這裡似乎比刑事偵緝部更有組織呢。”當他們終於抵達潘德伯裡的辦公室時,卡蘿說道,“你得分享一下你維持效率的秘密。”

“我們的經費被裁減了許多,所以必須精簡所有行政流程以提升效率。”他告訴她,“以前所有的分局人員配置都是二十四小時正職警官,但是這樣不符合成本效益。我曉得很多人有所不滿,但是幾年前我們改爲部分兼職與部分全職並存。大家需要數個月的時間適應,但是就管理層面而言,我認爲這樣有非常大的好處。”

卡蘿扮了個鬼臉說:“這個方法對我們可行不通的。”

潘德伯裡聳聳肩,“我不知道。你可以安排由核心人員處理例行事務,然後組織一支特警隊作爲必要時的人馬。”

“我們現有的情況就有一點像這樣。”卡蘿冷淡地說,“核心人員是晚班警察,特警隊則是早班。不幸的是,治安永遠不會好到警方需要裁撤任何一組人員。”

在他們說話的同時,卡蘿用部分的心思在腦中記下她對這名消防局長的觀察。潘德伯裡在言談間,灰藍色雙眼上的深色一字眉會皺起。他一定花許多時間處理案頭工作,然而他的皮膚卻出乎意料地飽經風吹日曬,而且當他沒有笑或皺眉時,眼睛周圍的細紋顯得慘白。她猜測,他或許是個業餘的水手或是河口垂釣者。當他低頭表示同意卡蘿所說的一些事情時,她可以看見潘德伯裡的深色鬈髮中摻着幾縷銀絲,所以他可能年近四十了,卡蘿重新修正先前的推測想着。她習慣模擬警察公告上的描述來分析剛認識的人,她從未真的有需要合成某個遇過之人的畫像,但是她相信這樣的訓練能讓她成爲警方鑑識畫家所合作過的最佳目擊證人。

“好啦,你看過我們的工作流程了。現在當我們認爲一場火災疑似人爲縱火的時候,想必你不會覺得我們根本是在胡說八道吧?”潘德伯裡的語調輕快,但是眼神對她充滿質疑。

“我從來不會懷疑你們跟我們說的話。”她平靜地說,“我所懷疑的是,我們是否能拿出應有的態度來正視這些消息。”她啪地打開公文包的鎖,拿出檔案,“如果你能爲我撥出一點時間,我想跟你一同看看這些案件的細節。”

他歪着頭說:“你現在說的跟我認爲你所指的是同一件事情嗎?”

“我已經知道你們救火時的流程,我相信你一定想過這可能是連續縱火犯所爲。”

他拉了拉一邊的耳垂,打量着她。最後他說:“我還在想你們何時纔會有人注意呢。”

卡蘿從鼻腔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如果你們先前能往正確的方向輕輕推我們一下,對案情會大有幫助,畢竟你們纔是專家。”

“你的前任可不這麼認爲。”潘德伯裡說。卡蘿沒有仔細聆聽潘德伯裡接下來的談話,他可能提了一些無關緊要的批評,而稍早他所展現的工作熱情現在全都消失在冷漠的面具後方,留下卡蘿自行想象結論的空間。可想而知的是,這位消防局長與她前任的合作關係並不融洽。

她將檔案翻開放在潘德伯裡的桌上。“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我的前任不接受你們的意見,不代表我也是如此。你說你們有發生時間早於這場火災的疑似縱火案件?”

他低頭看了一眼檔案的首頁,哼了一聲說:“你想從多久之前開始講起呢?”

東尼·希爾獨自坐在桌前,表面上是在爲特別小組的警官們準備往後幾天的研討課程,但是他的思緒卻飛得老遠。他正在想,那些精神病患者的腦袋註定會爲他們不認識的人帶來諸多痛苦與不幸。

早在很久以前,心理學家便提出一種理論。他們懷疑邪惡本質的存在,把多數有*性格的綁架者、施虐者與殺人兇手最糟糕的暴行歸因於他們過去經歷過的一連串環境與事件。當最後一根壓垮駱駝的稻草出現時,他們便會越過界線,做出文明社會所無法容忍的事情。可是這種說法一直無法讓東尼信服。那種論調避重就輕地迴避了一個問題:爲什麼有些來自同樣受虐與貧困背景的人並沒有精神異常,而且成功融入社會,過着有貢獻而卓有成就的生活?

現在的科學家則提出一個與基因有關的解答,認爲DNA密碼組態中的斷裂可能是造成這種差異性的原因。東尼覺得這個答案過於敷衍,聽起來像“有些人純粹就是邪惡的”那種過時概念一樣的鴕鳥心態。這種迴避責任的方式令他反感。

他對這個議題一直有着特殊的共鳴。他知道自己爲何如此擅長側寫工作,因爲他會循着側寫對象的足跡而行,走他們走過的路。然而在某種程度上他永遠無法清楚知道何處是自己與這些罪犯踏上殊途的分歧點——他們變成捕蟬的螳螂,而東尼則成爲一旦他們越界時追捕他們的黃雀。然而東尼與他們的生活依然相互呼應,並且令人膽寒地相似。驅使他們犯罪的是與性以及死亡有關的幻想;而這種幻想之於他,則稱爲心理側寫。

東尼有時候覺得這似乎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他變得性無能是因爲害怕不受約束的表現可能將他領向暴力與死亡?或是因爲他深知強大的性衝動經常導致殺戮,所以造成身體出現性功能障礙?他懷疑自己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不論因果爲何,無可否認的是他的工作深深地影響了生活。

沒有顯而易見的理由,他莫名地想起夏茲·波曼眼中單純的熱忱所發出的火花。他記得自己也曾有過那樣的感覺,然而在看到許多人對同類施加的暴力後,他的熱忱逐漸消退。或許他可以用自身的一切所知讓他的團隊擁有比自己從前更好的心理防備。光是能做到如此也就值得了,有沒有與他們一同建立功勳倒是其次。

城市的另一端,夏茲擊點鼠標關閉計算機軟件。她心不在焉地關掉計算機,有眼無心地盯着逐漸變黑的屏幕。她決定用網絡搜尋作爲發掘東尼·希爾過往的第一步,她原以爲只會碰巧找到少量的相關數據,或是走運地在報紙數據庫中尋獲一些剪報。

不過,當她在搜尋引擎鍵入“東尼·希爾、布拉德菲爾德、兇手”時,她無意間發現了一個黑暗寶庫,一年前讓東尼的臉刊上報紙頭版的案子,她找到了許多相關資料。有幾個對連續殺人犯狂熱的可怕網站搜錄了東尼的著名案件,另有記者與時事評論者在個人網站發表對於這個案子的報道或評論文章。甚至還有一個關於變態罪犯的圖庫,裡頭剪輯合成了許多世界上最臭名昭著的連續殺人犯的臉,東尼的目標——人稱“酷兒殺手”——在這個詭異的網絡展示裡不止一次被當成主題。

夏茲下載了所有能找到的資料,並且花了一整個晚上閱讀。原先只是一個想找出是什麼令東尼·希爾臉色大變的學術練習,如今的結果卻讓她作嘔。

事實是無可置辯的。四具男屍被遺棄在布拉德菲爾德的同性戀獵豔區,受害者死前受到令人難以想象的殘酷凌虐,死後則被兇手割除性器,清洗後將他們像垃圾一般丟棄。

警方採取最終的手段——請來東尼當顧問,與卡蘿·喬登探長一同建立兇手的側寫。當狩獵者變成獵物時,他們也離目標越來越近;兇手想以東尼作活人獻祭,因此綁架他。刑具啓動,東尼的身體因痛苦而哀嚎,他差一點成爲第五名受害者。他在緊要關頭獲救,不過不是因爲援兵到來,而是由於他多年面對精神病患所磨鍊出來的語言技巧。但是爲了活命,他必須殺死俘虜他的人。

閱讀的同時,夏茲的心裡充滿恐懼,並且淚水盈眶。豐富的想象力接二連三地勾勒出東尼所經歷的地獄,她發現自己深陷在兇手與被害人角色對調的最後決戰夢魘裡,東尼不得不變成殺戮者的夢境令她膽戰心驚。

他怎麼承受得了這一切?她爲此感到驚奇。他怎麼能入睡?他又如何可以閉上雙眼,不被超乎一般人所能想象或忍受的畫面所困擾?難怪他不打算以自己的經驗教導他們如何掌控自己的未來。側寫工作一定曾將東尼逼至瘋狂的邊緣,而他現在仍願意繼續從事這份工作已經是奇蹟了。

如果她遇到這種情況,她又會如何面對呢?夏茲雙手抱頭,然後自得知即將成立特別小組以來第一次捫心自問:她是否做了一個天大的錯誤決定?

貝齊爲記者調了飲料——濃烈的琴酒、清爽的通寧水,再擠入四分之一顆檸檬,讓檸檬汁的微酸調和琴酒的甜膩並且掩蓋酒精的高濃度。米琪的形象一直能免於被醜聞所玷污,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就是貝齊堅信除了他們三人,不要相信任何外人能對他們的秘密守口如瓶。蘇西·喬瑟夫或許總是笑容可掬,讓明亮的客廳滿是她銀鈴般的笑聲以及涼煙的輕煙,但是她終歸是記者。即使蘇西是雜誌界裡最願意給人方便、最會說好話的人,貝齊依然知道在蘇西的好友中絕對有小報記者隨時願意自掏腰包請她喝酒,以挖掘可以借題發揮的八卦。所以今天她將慷慨地不斷供酒給蘇西,到了她與傑可和米琪共進午餐的時候,蘇西銳利的眼神將變得迷茫不清。

貝齊坐在沙發椅的扶手上,骨瘦如柴的記者則深陷在柔軟的椅墊中。從這個角度貝齊可以輕易地觀察蘇西,而後者將必須刻意且明顯地改變坐姿才能對上貝齊的視線,因此貝齊有機會不着痕跡地對米琪做暗號,隨時提醒她小心記者的問話。“這個房間好可愛啊。”蘇西極盡誇讚之能事,“真是明亮,好有個性喔。這樣的房間並不多見,這麼有品味,這麼高雅,這麼適切。相信我,我看過的荷蘭公園公寓比當地的房地產經紀人還多呢!”她彆扭地轉過身體,語調如同跟服務生說話一般地對貝齊說:“你確認外燴人員需要的東西都有了嗎?”

貝齊點點頭,“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們對廚房的設備很滿意。”

“這點我相信。”蘇西回頭面向米琪,再次對貝齊不予理睬。“餐廳是你自己設計的嗎,米琪?好時髦喔!非常有你的風格!超級適合入鏡《與喬瑟夫有約》。”她傾身彈了彈菸灰,露出有着皺紋的乳溝。防曬乳與昂貴的身體護理也無法完全掩飾這些鬆垮的皮膚,而貝齊也根本不想看到這個令人噁心的景象。

這個女人竟然可以絲毫不羞愧地穿着紅黑色搭配、花哨的莫斯奇諾套裝,而這套衣服原先是爲比她年輕二十歲、身形截然不同的人設計的。米琪覺得被這樣的人評論自己的品味實在是一種褒貶兩可的恭維。不過她按捺心思,只是再次微笑地說:“其實這裡的擺設大多出自貝齊的靈感,是她塑造了這裡的品味。我只跟她說我想要什麼樣的格調,其餘的都由她處理。”

蘇西反射性的笑容裡沒有一絲溫度,似乎說着:又浪費了一個開場白,沒有什麼可以大書特書的東西。在她有機會二次嘗試前,傑可大步走進了房間,理想剪裁的衣服包覆寬大的肩膀,呈現出傑可健美的倒三角形身材。他對蘇西興奮的喋喋不休充耳不聞,徑自走向米琪,在她身邊坐下,並用一隻臂膀緊緊擁抱她,不過兩人沒有真的親吻。“親愛的,”他說道,衆人皆知的專業語調裡帶着猶如撥動大提琴琴絃時所發出的輕顫,“抱歉,我遲到了。”他轉身倚坐在沙發裡,讓蘇西盡情享受他完美的笑容。“你一定就是蘇西了,”他說,“很高興你來訪。”

蘇西面露喜色,彷彿聖誕節到了一般。“我也很高興能到這兒來。”她猛然迸出回話,帶着喘息聲的嗓音沒了先前的虛情假意,泄露出她一直致力隱藏、明顯屬於英國中西部的口音。傑可對女人一直有極大的影響力,這永遠令貝齊感到吃驚。他可以讓最刻薄的潑婦變得像甜酒一般可人。即使像蘇西這樣令人厭煩的損人利己者也無法抵禦他的魅力。“《與喬瑟夫有約》並不常有機會讓我與真正欣賞的人接觸。”她補充道。

“謝謝你的讚賞。”傑可依舊笑意滿盈地說,“貝齊,我們可以移到餐廳了嗎?”

貝齊看看時鐘。“可以啊。”她說,“外燴人員也希望差不多這個時間開始上菜。”傑可一躍而起,周到地等米琪站起身才往門口移動。他引導蘇西走在他前方,然後回頭朝貝齊翻了一個白眼,表示他快無聊死了。貝齊忍着笑跟在他們後方往餐廳走去,接着看他們入座後才離開。客廳的電視正播着新聞,貝齊拿着麪包與起司在電視機前坐下時想着:有時候當“外人”纔有明顯的好處——不用與喬瑟夫這種人交際。

米琪可就沒這麼輕鬆了。看着蘇西對自己的丈夫乏味地,她甚至必須假裝沒注意到。米琪不再理睬這場無聊的眉來眼去,專心挑出龍蝦螯裡的最後一點殘肉。

蘇西的語氣改變使她警覺話鋒已轉。上工了,米琪意識到。“當然,我讀過關於你們兩個怎麼認識的報道。”蘇西說,同時將手覆在傑可非義肢的那一隻手上。料她也不敢這麼快就去拍另外一隻吧,米琪嚴肅地思考着,“但是我得聽你們親口說說。”

來了,米琪想着,冗長陳述的前半段永遠是她負責。“我們是在醫院認識的。”她開始講述。

不到十天,特別小組辦公室已經成了整個團隊的家。根據他們的個人資料以及保羅·畢許總警司在全國上下的餐廳與警察俱樂部所做的非正式調查,挑選進入特別小組的六名新進警官全是單身或未論及婚嫁的人,而這種情形並非偶然。東尼刻意找一羣被迫離鄉背井的人,將他們湊在一塊,並且強迫他們培養出團隊精神。至少在這件事上自己似乎做對了。他一邊想,一邊看着研究室裡的六顆頭。他們正埋首閱讀他所準備的警方資料複印件。

他們已經開始結成數個同盟,而且截至目前也成功地避開個性衝突,以免使團體發生無藥可救的決裂。有趣的是,他們的夥伴關係會靈活變動而非固定的兩兩成雙。雖然相較之下有些人比較氣味相投,但是他們不會試着孤立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