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雨水順着青瓦滴滴答答地打在門前的走廊外,整間院子靜謐而又安詳。伴着淅淅瀝瀝的小雨,許念在牀上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個夢,夢裡爹爹踏着雨水,穿着鎧甲走進屋裡,她踮着腳去接爹爹背後的劍,沾了一手的水。娘拿着帕子給她擦手,她偏不擦,咯咯笑着滿屋的跑,最後被爹爹抓在懷裡,滿身滿頭都沾溼了。
娘拿着帕子蒙上她的臉,動作又輕又緩,從額角到鼻子再到下巴。帕子又溫又熱,烘得她的臉發燙,她不禁叫了一句:“娘……”
帕子忽的頓了下,隨即重重地按在她臉上,熱氣堵住了鼻子嘴,許念重重咳嗽一聲,醒了過來。
“……二師兄?”
隱之臉色微微發紅,一把把帕子甩在許念臉上,背過身去:“醒了就自己擦吧!”許念接過帕子擦了擦,溫熱的水汽觸到臉頰上,疼得她“嘶”了一聲。還忘了臉上有傷呢!
許念用指頭尖裹着帕子,避開傷口一點兒一點兒地擦臉,隱之拖了把椅子坐在她面前,又忍不住說她:“說了你多少回了,你怎麼還是這麼衝動,大半夜的一個人往外跑,還跑到深山野林裡去了,你知道那兒多危險?你埋在礦井裡,我……和師父該多着急?”
許念低頭摳着被角,小聲還嘴:“我也不是一個人呀,還有沐公子呢……”
隱之“哼”的一聲打斷她:“別跟我提沐公子!說起他我就生氣,他也真行,黑燈瞎火的由着你往山裡跑,也不知道管管,要是出了事兒我可不管他受沒受傷……”
“對了!”
許念掀開被子“噌”地跳下牀,邊穿鞋邊焦急地問道:“他的傷怎麼樣了?在哪屋,我過去看看!”
隱之拉住她,輕聲嗔道:“大夫已經開了藥,人家都睡了,你別去瞎添亂。”
許念望一眼門外,因爲下雨,天黑得格外早,烏雲墨一樣地翻涌着,壓得她有些透不過氣。天氣又冷又潮,林決這幾天擔驚受怕沒能好好養病,現在好不容易睡着了,要不……還是別去打擾他了。
她站在門邊,咬着脣轉過身來,問隱之道:“你還沒跟我說惠之的事兒呢,我看她好好的,一定是大師兄去救她了吧?”隱之把她按在牀上坐好,一邊撿起亂丟的帕子規規整整地疊起來,一邊告訴她這幾天發生的事。
惠之那天本來在城門口看熱鬧,誰知道送嫁的人太多,堵住了城門,進城的一車雞跟擡着嫁妝敲鑼打鼓的隊伍撞在一起,場面一片混亂。等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惠之才發現她的錢袋子被兩個人攥在手裡往城外去了,那兩個人一瘦一胖,見她追來也不慌,反倒一記手刀砍暈了惠之,等她再醒來,發現自己正被扛着往山裡走,她忍者恐懼,等看到有人家的燈光時這才放聲尖叫。
那個瘦子嘿嘿笑着,說前面幾間房屋正是他們的,叫破喉嚨也沒用。本來惠之以爲死定了,結果際之被叫聲引過去,從天而降一般地救下了她。
“幸好惠之沒事。”許念輕拍着胸口,而後又敲了敲腦袋,當時聽到尖叫聲她就慌了,一個勁兒地往前跑,結果走錯了路,還耽擱了那麼長時間。如果不是她走錯了路,就不會找不到惠之,也就不會一路往前走到煤礦,更不會被困在地下整整三天。
她兩手揪着衣袖,放開,又緊緊揪住。仔細想來,從下了山開始她總是衝動,總是這麼不自量力。大師兄、二師兄還有師父都在爲她盡心盡力地幫忙,而她卻總是不夠爭氣。報仇是支撐她的信念沒錯,可她不是爲了報仇而活,更不能爲了報仇害了身邊的人。
揪着袖子的手終於鬆開,許念一字一頓地說道:“是我不對,以後我一定會改。”
隱之沒見過她這麼正經誠懇的樣子,一時愣住說不出話。許念兩眼灼灼地望着他,眼神堅定又決絕。隱之點點頭,過了半晌纔有些不自在地問她:“你……想過報仇之後的事情嗎?恭王倒了之後你會去哪兒?回靈臺山,還是回原來的家?”
許念歪着頭想了想,輕聲道:“最最先要做的就是去祭拜父親母親還有哥哥,之後倒是沒想過,我也沒家可回了,回靈臺山陪師父養老也不錯。”當然,如果能爲許家平反是最好不過的,可她不能告訴隱之,除了師父她不能告訴任何一個人。
風夾着一絲水汽吹着隱之額前的頭髮,遮住了他的晦暗不明的神色。他輕輕“嗯”了一聲,說道:“如果可以,我也想回去看看……”
許念絲毫沒察覺他神色的異常,輕笑着說道:“難道你還想去別的地方麼?你捨得我們嘛?”
隱之笑了笑,難得的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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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間屋裡,林決的房門緊緊關着,大家只道是他受了傷在休息,其實他正躺在牀上聽林雨跟他彙報這幾日的事情。
太子林冼中的毒下在茶裡,林冼是再金貴不過的人了,剛一沾茶水就知道不對味兒,當即丟了茶盞,沒想到就是嘴上沾的那麼一點兒還是讓他中了招。所幸江之衍發現得及時,趕緊請了大夫來,折騰得人仰馬翻,一直到昨天才把林冼的毒排乾淨。
“查出來下毒的是誰了麼?”林決閉着眼,重重嘆了一口氣。
“說是太原府尹的一個丫鬟下的毒,但這明顯就是栽贓嫁禍嘛,江之衍是個聰明人,就算賀承淮的事兒對他有個一星半點兒的牽連,也絕對不到殺人的地步,此次他協理審訊,應該對賀承淮格外嚴厲纔對,怎麼說也不會做出包庇下毒這種事兒。”
“這麼說,是賀承淮狗急跳牆了?”
“肯定是,”林雨點點頭,“毒死太子對他的好處可不止一點兩點。”不過手段也太蠢了一些,這時候太子出了事,他獲利最大,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他乾的,不是說賀承淮很精明麼?怎麼淨幹些蠢事兒?
林決皺着眉,也覺得不可思議,賀承淮折騰這麼一出是爲了什麼呢?難道真的是狗急跳牆?
林雨又說:“你知道麼二爺,你們掉進去那個私礦竟然也是賀承淮的,上次那個瘦猴就替他管着礦裡的事,那些個反教的人都是煤礦裡的頭兒。他們整日在山裡裝神弄鬼,附近村民都不敢進去,愣是沒發現裡面有這麼大的動靜。”
林決失神地望着頭頂的帳子,緩緩說道:“他養了這麼多反教的人,又私開煤礦,既賣了人情,又得了錢財,真是一舉多得。父親賞識他的才華,給他高官厚祿,他怎麼就一心想着要反呢……”
林雨默不作聲。林家的天下本就是謀反得來的,殺了前朝那麼多人,再怎麼賞識拉攏,也難免會有人心存怨懟吧。
林決又苦笑了一聲,搖頭說道:“父親還真是不輕鬆啊……”當皇帝每天除了爲一堆政事操勞、爲後宮的鶯鶯燕燕煩惱之外,還要時不時地防着有人造反,今天這個王爺反了,明天那個總兵反了,既不能激化情緒,又要做到真正的“趕盡殺絕”,談何容易?好在他不用做皇帝,不用操心這麼多。
林雨點點頭,又說道:“還有一事,那座山後頭本來被削光了,下雨之後有些地方反光反得厲害,我看着那個圖案倒像是乾卦。”
“你沒看錯?”
“自然!”
這就怪了,乾不是代表南方麼?太原府卻是四座城中最北的,難道卦象竟然和方位沒關?也對,若是根據方位就能推斷出寶藏的地方,那也實在是太過簡單了。
還有一事也讓他起了疑心。他白日裡仔細打量了一番救他們出來的傘籠,製作得甚是精巧細緻,全靠木架子的力量支撐起整個傘體,大小剛剛好能伸進地下,又剛剛好能承受兩人的重量,不僅如此,還能咔噠咔噠自動往上升。除非手藝爐火純青,否則怎麼在短短三天內做出這個東西?
邢仲庭說是請人做的,但林決覺得實際怕是出自邢仲庭本人之手。再一聯繫,汾遠鏢局起於亂世,剛剛好是十五年前大梁國滅的時候,邢仲庭怕是跟青庫脫不開干係。
想到這兒林決不禁失笑,別人救他一命,他反倒懷疑起來了,真是越來越狼心狗肺了。嗓子一癢,又牽出了好幾聲咳嗽。
林決把被風吹開的窗子關上,又回身說道:“昨日大爺知道了您的事兒,也是又驚又氣,已經給官家送信兒去了,這會兒回信兒怕是都在路上了。”
林決“嗯”了一聲,合上眼默想着八卦圖,想着林冼中毒,又想着邢仲庭的身份,腦子裡亂紛紛的理不出頭緒。他吐出一口帶着藥味兒的濁氣,揉了揉腦袋,林雨知道他累了,於是剪了燈芯兒就退出去了。
第二日林冼就收到回信,皇上果然震怒,信裡下令,押解賀承淮一干人等速速前往東京,着御史臺、刑部、大理寺三堂會審,並讓太子早日回京養病。林琮一共就兩個兒子,還齊齊的出事兒,這可把他驚得一身的冷汗。大兒子召回來了,小兒子自然不能拉下,就算他真能放得下心,敏妃那兒也說不過去,於是信末尾還叫林冼轉告林決把手頭的事兒放一放,回東京一趟。
只不過林決得悄悄地走,外人可不知道他在外面遊蕩,只當二皇子還在皇子所裡乖乖的養病呢。
得知林決要走的時候,許念還睡得正香,要不是惠之嚷嚷起來她還不知道,匆匆穿了衣服趕出去,馬車已經停在巷子口,林雨和兩個沒見過的人站在車旁,林決早已辭別衆人,準備上車了。
“等等!”
許念回頭看了一眼惠之,後者識趣地跑回去補瞌睡了。她追到巷子口,在林決兩步遠處站定,問道:“你的傷好了嗎?天還沒亮,怎麼這麼急着走?”
“我已經好多了。家裡出了些事兒,父親急着叫我回去。”
“哦,那你一路順風。”許念點點頭,聽見林決微微咳嗽了幾聲,又說道:“回去叫太醫給你再看看,萬一……萬一傷了肺就不好了。”
林決笑着點點頭,走近一步,小聲說道:“那個煤礦的事牽連甚廣,我有林雨他們不怕什麼,倒是你,這些日子還要小心,少在外面走動,等此案定罪之後再出來不遲。”
看來是怕她知道什麼不得了的秘密,許念環顧四周,鄭重地點了點頭。
林決抿嘴一笑,笑容既欣慰又溫柔,他的話也一如往常的周到細緻:“回去吧,我看着你進去。”許念鼻子裡“嗯”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跑進去了。
等她進了門,林決才登上車,馬車骨碌骨碌地往遠處去了,聲音剛轉過巷口,關着的大門裡就跑出一道人影。
馬車走得很快,許念追了兩步就悻悻地收回腳,站在巷口望着遠去的影子。大街上沒什麼人,她也不怕尷尬,一直到馬車在視線裡消失,她才轉身準備回去。剛一轉身,一把尖刺就紮在脖子上,手被人狠狠扭住。
唉,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林決纔剛說完,她就被人尋上了,偏偏出來得急,身上連劍也沒帶……她亟需去廟裡拜一拜,去去晦氣。
“別動!”
身後的人壓低聲音說了一句,許念一愣,竟然是個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