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避開薛太后的生辰,兩日之後一干犯人就被匆匆推上刑場這是許念第一次正正經經地見識東京城繁華熱鬧的場面,卻不是爲了別的,而是爲了圍觀死囚行刑。
賀承淮和一干“反教”教徒被一次推上臺,劉顯排在最後一個。監斬官宣讀完了長長的一串罪名,揮了揮手,高聲說道:“行刑!”縱使見過再多次的行刑場面,圍觀的羣衆依舊熱情不減,啐唾沫的,扔爛菜葉的,恨不得親自上臺去踢上一腳。隨着斧頭重重地落下,人羣中轟的爆發出一陣歡呼。這大概是百姓們爲數不多的發泄機會,曾經高高在上的王公貴族、高官顯貴,如今淪爲階下囚,是人都會想上去踩一腳的,這場面再看多少次都不會膩。
許念沒有擠到人羣中間,她只能看到無數個黑漆漆的後腦勺和半空中高懸的銅斧,上上下下,伴隨着人羣的陣陣呼聲,她已經腦補出了血流成河屍首滿地的畫面。
在最後一聲歡呼夾雜着怒罵響起的時候,許念閉了閉眼。爹,娘,大哥,許家老老小小五十八口,我終於給你們報仇了。可是爹爹,你要是知道崇英殿龍椅上的那人才是真正的幕後推手,你還會讓我報仇嗎?
人羣漸漸散去,眼前少了阻礙,許念終於清晰地看到滿地流淌的鮮血和屍身,她認不出來哪個是賀承淮,哪個是劉顯。她此刻沒有大仇得報的痛快,只有煩悶和憋屈。他們死了是罪有應得,可她忽然明白這不是她想要的。
如果想要真正報仇,那殺了龍椅上的那人不就好了?一條命換五十八條,也算他值了。
可她不能那麼做,不僅僅因爲他是九五之尊,是林決的父親,更因爲他是黎民百姓心中的仁君,是掌控社稷天下的人。她想報仇,更想有朝一日能正大光明地告訴天下人:她是許家的女兒,身上流着鎮國將軍許摯的血。
街口的鮮紅蔓延到她的腳邊,眼前被一層紅霧籠罩,許念閉上眼,緩緩向後倒去……
再睜眼時,眼前仍是一片鮮紅,她手在空中抓了抓,被一把摁住,隱之的聲音在她面前響起:“叫你別到處跑,你還出去,病都沒好利索呢,這不讓人給擡回來了!還說什麼女俠呢,這麼點兒場面就嚇昏過去了,你可真行。”
許念閉着眼倒在牀上,笑着喃喃道:“二師兄你才真行,都跑到我夢裡來數落我了。”
腦袋上捱了一記暴慄,隱之的聲音說道:“你傻了?說什麼夢話呢?”
許念猛地睜大眼,向身前那個聲音抓過去。
“怎麼了?”隱之逮住那隻亂舞的手,不解地問道。
“二師兄……”許念兩眼失神地望着他,聲音有些發澀,“我看不見了……”
這幾天許念身體裡的毒一直被壓制得很好,身體跟平時根本沒什麼兩樣,她幾乎都快忘記這件事了。洪太醫說用的藥有無法預知的副作用,果然此刻體現出來了——她瞎了。
眼前始終有一片紅霧籠罩着,只能分辨出簡單的光影、面前是否有東西擋着,其餘的就徹底看不清了。
任何人突然失去了視力,還隨時有可能毒發身亡,都會情緒失控的,許念也不例外。只是她情緒失控的表現既不是嚎啕大哭,也不是摔盆兒摔碗,而是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在後院練劍。後院精心移植的竹子被誤傷了一大片,林雨雖然有些心疼,但沒有說什麼,竹子可以再種,眼睛瞎了可是真的完了。
洪太醫來看過兩次,說確實是藥物的副作用,爲今之計只有儘快找到大藥仙解開許唸的毒。太后和敏妃的生辰緊挨着,林決已經好幾天不見人影了。惠之不敢多說,生怕刺激了許念,讓她想不開。
“別等了,趕緊跟我走吧。”隱之收拾行李要代許念出發,卻被她攔住了。
再等幾天吧,起碼也要道個謝再走。
一連等了五天,等得隱之火冒三丈,差點兒要把許念綁走,林決才從宮裡回來。剛進門他就吩咐林雨收拾東西。
“我有話跟你說,我其實……你,你也要走?”許念扶着門框,聽見裡面窸窸窣窣收拾東西的聲響,不解地問道。
“當然。”林決答道:“我跟你們一起去恭州。”
許唸到嘴邊的告別又咽了下去,沒來由地有些欣喜,明知故問道:“你去恭州幹什麼?”
林決把她領到椅子前坐好,說道:“我之前替父親找的東西還沒找到,況且,你身上的毒也耽擱不得。”
許念裝模作樣地點點頭,說道:“哦,那還真是巧。”林決上前扶她,被她堅決推開:“不用扶,我自己能走,絕對沒問題!”
不一會兒走廊裡就傳來“咚”的一聲,緊接着是一聲怒吼:“哪來的柱子,剛纔怎麼不在這兒!”林決不禁失笑,先前還擔心她想不開,現在看來她心情倒是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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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州,山腳下的一間客棧。
許念趴在窗前望着外面來來往往的車馬,深色的影在眼前晃來晃去。不一會兒門“嘎吱”一聲打開,不用想她也知道是誰,這淡淡的糉子葉香味兒,一路來聞得最多了。
她偏過頭去輕聲問道:“找到了麼?”
林決在她身邊坐下,答道:“沒找到,但他留了信,應當不會出事兒。”
“唉,”許念嘆道,“師父是這樣,二師兄也是這樣。都什麼事兒這麼急,連打個招呼的時間也沒有麼……林雨,你買豆沙酥了?”
林雨從外面進屋,把一個油紙包放在她面前,嘟噥道:“你屬狗的吧?鼻子怎麼這麼尖。”
許念笑了起來:“嘿嘿,我眼睛瞎,可鼻子不瞎呀。”
林雨反駁道:“本來鼻子也不能‘瞎’呀。”
許念不理他,徑自拆開油紙包,捏了一塊豆沙酥放進嘴裡,口齒不清地說道:“唔……你們不吃這個實在是太可惜了。”可惜語氣沒有控制好,一點兒惋惜的以爲都沒聽出來。
林決撇撇嘴道:“這麼黏牙的東西也就你喜歡吃。”宮裡什麼樣的豆沙沒有,比這好吃多了。
林決看着他們倆鬥嘴,竟然覺得十分有趣。最開始,他只覺得許念是個魯莽倔強的刺客,一言不合就拔劍相向;後來他覺得她是個初入江湖、沒心沒肺的小牛犢,沒什麼事兒讓她害怕,也沒什麼事兒能讓她傷心;再後來,他覺得她又像祖母哪隻傲嬌彆扭的貓,明明心裡軟得一塌糊塗,外表卻一點兒也不示弱。
其實越是大大咧咧的人,他們的內心往往越細膩敏感,他們不願拿心底的傷口刺別人的眼,留在外面的永遠是一張春風帶笑的臉。
“你不是不吃嘛,不吃別拿呀!”一聲嗔叫把林決的思緒拉了回來。許念兩手把油紙包護在胸前,衝林雨說道:“剛纔誰說黏牙不喜歡吃的?”
林雨把嘴裡的東西幾口嚥下去,小聲說道:“是你說的好吃,我才嘗一塊兒的。”
“黏牙了嗎?”
“黏了。”
“那好吃嗎?”
“……好吃。”
“嗯,”許念滿意地點點頭,把剩下的一股腦兒推到林雨面前:“都給你吃了。”林雨一口氣噎在嗓子裡,非要他承認好吃不可嘛!
“你能再把信念一遍麼?”回過神時,許念已經在林決面前站定。
林決從袖子裡掏出信,念道:“路遇故人,有要事相商,念之可與沐公子先行,我不日便去。”
許念低着頭沉吟半晌,二師兄雖然囉嗦,但寫信向來是極簡潔的,聽語氣像是他沒錯,只是她看不見,不知道字跡是不是二師兄本人。不過二師兄常年在外闖蕩,使得一手好鏢,武功不輸大師兄,應當不會有事兒。
“我還是給邢伯伯寫封信吧,問問惠之到了沒,還要告訴他我們已經到了恭州,要是師父有消息一定要給我們回信。”
林決點點頭,說道:“好。林雨,去找小二拿筆墨吧。”
許念坐到桌旁,兩手“噠噠”地敲着桌面,問道:“外面怎麼這麼多人,不都說瓊頂山人跡罕至,幽深寂靜麼?”
林決笑着答道:“瓊頂山裡面是人跡罕至,外面可就熱鬧了,這些全都是來求醫的人。”
“這些人都有病?!”許念驚呼了一聲,引得樓下的人頻頻往上望。林決扣下窗子,小聲說道:“瓊頂山不是什麼人都能進的,況且這些人進去了一不一定能救得了。據說能不能進山全由大藥仙的徒弟親自診過之後才能決定,而這決定毫無章法可言,要想進山救治,大概只能靠運氣了。”
許念又“噠噠”地敲起來,嘆道:“也不知道我這毒他願不願意解……”
第二天天剛亮,三人就穿戴整齊往瓊頂山而去,到山腳下,下了馬車往裡走,不到一刻鐘就到了一處石亭跟前,石亭裡坐着兩個人,年紀都在三十歲左右,正在跟人瞧病,隊伍前頭已經排了三四十個人,攙着的,扶着的,歪着的,倒着的,傷勢各式各樣,病情也千奇百怪。
許念一聽這嘈雜的人聲就知道人不少,一直等了小半個時辰,隊伍才走了一半多。林決囑咐林雨先排着,他和許念去一旁休息一會兒。
石亭邊上有一個少年,拿着掃帚“沙沙”地掃着隊伍裡扔出的垃圾。選in聽着掃帚的方位,往右跨了一步,讓開了道。緊接着掃帚“唰”地一下便往右掃來。
許念往左跨了一步,“唰”,掃帚又掃到左邊。
再跨,“唰”再掃。
“這位仁兄,我可不是垃圾吧?你幹嘛總掃我?”許念不禁氣結,這人是跟她過不去麼?
林決拉住許念,上前說道:“這位小兄弟,擋了你的道實在抱歉,你要掃哪邊,還請告訴我們,我們避過去就是。”
那少年擡起頭來,定定地看着許念,等了許久不見回答,許念正準備轉身離開,就聽那少年說道:“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