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純三十一年冬,平南王林磬於潭州病逝,享年不過四十又三。三十三年夏,德宗皇帝猝死,同月,平南王世子於潭州舉旗起兵。世子林琮號令一出,天下紛紛響應,數十州於次月同時舉兵反叛。
林琮身邊有一五品校尉名爲許摯,驍勇善戰,以一當百,隨林琮衝鋒陷陣,攻城略地。大軍一路北上,暢行無阻,短短几月內就攻破東京開封府。
孝純三十四年正月,天下局勢已定,羣臣擁立,林琮稱帝,改國號爲魏,並追封平南王爲聖祖皇帝。是爲開寧元年。
一夕之間,改朝換代,江山易主,從此以後這大梁的天下便被林家傾數收入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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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寧十五年六月初十,正午時分,天上沒有一絲雲,日頭火辣辣的燒得人直疼,路上只有零零星星幾個來往行人車馬。街邊茶棚裡坐滿了喝茶歇腳的人,各個搖着扇子眯着眼,彷彿下一刻就要睡着,一時誰也不說話,只聽得見知了在外面樹上“知知”聒噪個不停 。說書的先生坐在門口一張矮凳上,眯着雙眼,明明看起來下一刻便要倒,卻仍是坐得端正,只有腦袋往下一點一點。
許念趕了一早上的路,此刻纔到渭州城內。日頭毒辣,一路上汗水直往眼裡流,她根本顧不得歇息,只匆匆擡起袖子抹一下,不一會兒額頭上的汗又順着眉毛流下來。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到了渭州,她只覺得嗓子都要冒煙了,恨不得喝上一水缸的水,進城之後好容易看見一個茶棚,她想也沒想便駕馬跑過去。再在外頭多呆片刻她整個人都要化成一灘爛泥了。
茶棚裡的客人被馬蹄聲驚醒,一個兩個忙着擦嘴裡流出來的口水,抹一把頭上的汗,又跟同桌的人絮絮叨叨聊起閒話。
不多時,那馬蹄聲便在茶棚門口停下,馬上下來一個身量不高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短打,身後還揹着一柄不到兩尺的短劍。看着模樣眉清目秀的,只是臉蛋兒被日頭曬得通紅,眉毛眼睛被汗水糊在了一起。那小姑娘好不容易到了陰涼的地方,眯着眼喘着氣,兩手在臉上隨便胡擼一把,便對屋裡喊道:
“小二來碗茶!要涼的!”
裡面的店小二一溜小跑到許念面前,哈着腰滿臉堆笑問道:
“這位小娘子賞臉了!樓上雅座空着,您看要不上去坐坐?”
有個黢黑的大漢在旁邊桌起鬨:
“柳三兒你這小子,俺們來了你咋不招呼上雅座?”
叫柳三的店小二也不生氣,仍是笑眯眯地答道:
“六爺您說的哪兒的話,在這坐着咱不也是照樣伺候您嘛!哪怕您要碗涼水,咱對您也保準跟雅座的客人一樣一樣的!”
那大漢哈哈一笑,裝模作樣吩咐柳三說:
“那就給爺來碗涼水!”
柳三“誒”了一聲應承下來,回頭看見許念兩眼在茶棚裡四處尋摸,知道她不想上樓。於是他跑到那個叫六爺的桌對面,把肩上的抹布拿下來擦了擦桌子板凳,招呼許念說:
“小娘子勞煩坐這!您只管叫我柳三就行了,您可要喝什麼茶?雙井、瑞龍、觀音、金片兒,樣樣都有,您要是急着趕路,那就喝個現成的涼茶,都是熬好了晾着的,管保叫您一杯下肚通體舒泰咯!您看……”
許念看見柳三嘴裡噼裡啪啦、噼裡啪啦跟不要錢似的說了一通,覺得他特別像跟外頭樹上的知了,聒噪了老半天,她就聽進去一個“涼茶”。
這小子說起來還沒完了,再說下去我都渴死在這兒了。
許念趕緊截住他的話頭:“就涼茶吧!趕緊的!”
“誒!好嘞!您喘喘氣兒,稍等片刻,涼茶這就來咯……涼茶來咯!”說這話的功夫,柳三已經飛快的進屋轉了一圈兒,手裡拖着兩個碗出來了。
柳三把一個大碗託放到許念面前,雖然他一路小跑,但滿碗茶湯愣是一點兒都沒灑出來。
這小子還有兩下子。許念暗自點點頭,捧起那個茶碗咕嘟咕嘟就往下灌。
穿過身他又把另外一個茶碗放在六爺跟前兒,大聲吆喝了一句:
“六爺您的涼水也來咯!”
四周衆人嘿嘿一笑,六爺知道柳三在打趣他,倒是不生氣,也端着那碗涼水跟着一起嘿嘿笑。
許念一碗涼茶下肚,渾身毛孔都張開了,一下子汗也不出了眼也不花了,清醒了許多。柳三看見她喝得快,就在邊上小聲問:
“小娘子可得慢點喝,當心嗆着您吶!小的給您再來一碗,您慢慢兒喝嚐嚐味兒?”
許念也確實是渴得不行了,於是衝柳三點點頭,不多會兒就又有一碗涼茶端到她的面前。
身後那桌有個人忽然提高聲音說:
“那可如何是好?”
許念耳朵一動,一邊低頭喝着茶一邊偷偷聽後面那桌上說的話。
一個尖細的女聲說道:
“那童老漢可真是倒黴!女兒女婿都死了,就指着一個孫女兒活命吶。這好好的孫女兒才養到十七就讓人給搶去了,這個殺千刀的,不給老漢留活路了!”
又有個年輕的男聲說道:“趙大嬸兒,這個事兒咱們壓根兒管不了?”
那個趙大嬸兒一聽就急了:“怎麼管不了?告到衙門去就是了,還怕了他了?”
那個年輕的男聲又說:“這事兒啊~~非但咱們管不了,連渭州衙門的大老爺都管不了!”說完停住話頭,就在那兒等着別人問他下一句。
許唸對面那個六爺先坐不住了,把板凳往旁邊桌一挪,就坐到那個趙大嬸兒的旁邊,衝那個男的叫道:“你這個小崽子,還挺會弔人胃口!快說說爲啥連大老爺都管不了了?”
茶棚裡又有好幾個人應和道:“劉大,你倒是說說呀!”“爲什麼呀?”
劉大得意一笑,故意在那兒擠眉弄眼、壓低聲音說道:“那是因爲呀~咱們的千歲爺要過生辰了!”
許念聽見“千歲爺”三個字眼神一暗,放下茶碗,“呸”的往桌上吐了一口。
這一聲“呸”得異常響亮,茶棚裡的眼睛齊刷刷地望向許念,連劉大都往她這兒瞅了一眼。許念回過頭衝劉大咧嘴一笑,露出臉上的兩個小酒窩,真是笑得天真爛漫、毫無心機。
然後她頂着一張童叟無欺貨真價實的嫩臉蛋兒,跟劉大道歉:“剛纔茶裡有個石子兒,大哥別在意!”
劉大被她笑得心神盪漾,趕緊擺擺手:“不在意!我哪能在意這個呢~”衆人也都回過神,又追問劉大:
“劉大劉大,你剛纔還沒說完吶!”“千歲爺過生辰跟童老漢家的孫女有什麼關係吶?”
劉大擡擡手讓衆人安靜,然後才說道:
“你們想啊,咱們渭州這位千歲爺,最是愛美女珍寶,每到生辰都有一車一車的寶物往府裡運吶!我瞧得真真兒的,那天把童老漢的孫女搶走的那個人,就是慶州新上任的知州,肯定是來不及準備寶物,所以看見哪家的小娘子就直接搶走送給千歲爺了!”
茶棚裡衆人聽了唏噓不止,因爲這個恭王爺的所作所爲他們是知道的,府裡一個王妃沒有,倒是已經有好幾十個侍妾了。平時誰家有好看的女兒都得像防狼一樣防着王爺,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讓王爺給叼回府裡去了。
以往這類事兒都是暗中做的,有的人家害怕王爺的威勢,只得狠狠心把姑娘送出去;有得窮得叮噹響,得了幾十兩銀子,還當了王爺的便宜親家,恨不得把姑娘洗得乾乾淨淨送到王爺的屋裡。渭州的知州膽子小,這樣的事情發生得多,他根本就管不過來,索性就由着王爺胡鬧去了。
現在這個明搶的事兒一出,大家一時間又驚詫又感慨,但不敢再議論什麼。只有那個六爺,真是替童老漢和他那個孫女兒着急,忍不住高聲問道:
“那個慶州的知州想得真美,一文錢沒花又討了個人情!還有,那恭王還是啥玩意兒的也不是個好東西!”
店小二在一邊着急上了,跟六爺又是作揖又是鞠躬:“誒誒!好六爺,咱們說話可小心點兒,指不定這什麼人聽到了呢!您得好好保着命,也得給咱們小店兒留個活路呀!”
六爺哼了一聲,坐在那兒生悶氣。趙大嬸兒在一邊小聲嘀咕:
“什麼狗屁千歲爺,咒他這輩子當個三十的短命鬼!”
許念把涼茶一口喝乾,取下背上的劍放在手裡輕輕摩挲,眼裡盡是狠厲,全無半點兒剛纔的天真可愛。
她把劍輕輕抽出來,兩根手指抹了一把劍刃,心裡想道:
“還三十歲?馬上就是這狗賊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