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哥兒不是個愛說話的孩子。
開始曼曼只當他是和自己不熟,可等到兩人在一起生活了兩個多月了,峻哥兒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了,才發現他確實是不喜歡說話。
平時總是安安靜靜的,少有發脾氣的時候,當然發表意見的時候也很少。曼曼有點苦惱。不是她不喜歡乖巧聽話的孩子,可峻哥兒太小,這麼小就像個老氣橫秋的大人,沒有一點孩子的稚氣,只會讓她心疼。
孩子就該想怎麼玩怎麼玩,想怎麼折騰怎麼折騰纔不失本性。
一大早,曼曼親手給峻哥兒穿好了衣服,幫着他梳洗之後,坐到飯桌前等着吃飯,一邊問他:“峻哥兒,一會兒去爬山好不好?”
峻哥兒擡頭瞄了曼曼一眼,低下頭,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曼曼放下筷子,輕輕嘆了口氣,問峻哥兒:“你不喜歡嗎?”他不開心,這是很明顯的,可要怎麼樣他纔會開心?
其實現在曼曼倒是明白了很多從前看似明白,其實一直糊塗着堅持着的道理,就比如,開心是要自己尋找,而不是別人給的。她不是沒怨恨過陳雲正,可到底她的命運淪落到現在這樣,不是陳雲正的錯。
命運沒錯,他只是不厭其煩的,給塵世中的人們上着一堂又一堂的課。有人從中得到教訓,會讓自己以後生活的更開心一些,可有人不長教訓,那就難免栽一個又一個跟頭。
有人抱怨痛恨,孰不知,越是抱怨痛恨,生活就越難捱。
她很想把自己這點小心得講給峻哥兒聽,可他聽不懂。她很想把自己性格中最劣質的東西從峻哥兒的天性中抹掉,可遺傳這個東西是個說不清道不明又很執拗的東西,她無能爲力。她很想扶着峻哥兒的手,幫他避過一個又一個命運的陷阱,可峻哥兒未必肯聽他的,他總要甩脫掉她的手,走他自己的路。曼曼又想做個盡職的消防員,無時無刻的不站在峻哥兒一旁,隨時在他要摔倒之前把他扶起來……
峻哥兒也放下勺子,擡起眼,坐的筆直的望着曼曼道:“我爹呢?”
曼曼倒是怔了下,道:“啊?”
她沒打算對峻哥兒撒謊,只一時不知道他問的是四爺陳雲康還是誰?
峻哥兒又問了一遍:“我爹呢?他爲什麼不來看我?他不要我了嗎?”
曼曼確定他問的是他的親爹,苦笑了笑道:“你爹他很忙,過一陣閒了就會來看你,你是他的兒子,他怎麼會不要你?”
這裡沒人故意扭曲峻哥兒的思想,按理來說他應該很久沒聽到這樣的話了,那麼是他自己想到的?
峻哥兒不太信,卻垂了眸子道:“哦。”一副很明顯不太相信的模樣。
曼曼有點撓頭。這就是單身母親註定要面臨的煩惱吧?沒有哪個不想要父親的,尤其峻哥兒又像她,比較敏感。可她又不能一個一句的向他解釋爲什麼娘和爹不能在一起。
曼曼想了想,認真的解釋道:“明年三月,爹要參加一個很重要的考試,如果他答不好,會被先生打手板的,所以他要十分認真、慎重的準備。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嫌小,哪有時間做別的?況且城裡離這兒這麼遠,一來一返就要一天多的時間……所以說,是爹沒有時間。”
峻哥兒的模樣似乎不是很在意他爹是不是有時間來看他,因此聽了曼曼的解釋,沒有欣慰之感,也沒有釋然之意,反倒帶了一點……詭異。
曼曼有點弄不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這還真是,別看這麼個小不點,可他不說,她還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又生怕他會想岔了心思,曼曼現在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了。
峻哥兒重新拿起勺子,又看了一眼曼曼,意思是你怎麼不吃了?
曼曼只得拿起筷子,問峻哥兒:“你有話想和我說?”
峻哥兒哦了一聲道:“沒有。”
這哪裡是沒有的模樣?曼曼不由的好笑道:“你雖小,也是個小男子漢,大大方方的,有什麼不好,別學姑娘家家藏藏掖掖的。”
峻哥兒便揚眉重複着:“大大方方。”
曼曼越發笑的厲害,想着他也不懂,又見他只咬着勺子盯着自己看,眉清目秀,越見可愛,曼曼便撫着他的頭道:“不知道、不明白又想不清楚的事就別糾結了,快吃,我們待會兒去爬山。”
峻哥兒卻望着曼曼道:“你是不是不要爹了?”
曼曼哭笑不得的道:“你這孩子,是從哪兒聽來的這話?沒頭沒腦,東一句西一句,可叫我怎麼答呢?”
峻哥兒眼眶有些紅,卻難得的犯起了小寧脾氣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連說了兩遍,到底也沒說清他知道什麼,竟然擲了勺子自己下了椅子跑了。
曼曼倒愣怔了一會兒,才頹然的放下筷子,起身去找峻哥兒。峻哥兒獨自一個人坐在牀邊,手裡不知道拿着什麼,聽着曼曼的腳步聲,便把那東西嗖一下塞進了枕頭底下。
曼曼瞥他一眼,坐到牀邊道:“你若想和我說話,就好好的說,這麼不明不白的,自己生氣,我也納悶,你聽得懂嗎?”
峻哥兒點點頭,等了一會兒,才道:“他說,我以後是他兒子,你是我娘,他會來看我……”
曼曼聽了許久,也沒聽懂這個他是誰。再往下問,峻哥兒便一副奇怪的模樣,道:“他,他就是他啊,我聽旁人都叫他王爺……”
曼曼簡直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她心裡頭亂糟糟的。一時氣這景韻賢亂說話,跟個兩歲多的孩子說什麼爹、娘,還是他兒子?他倒想,可她們母子還不想高攀呢。
這不是添亂嗎?
一時又覺得難過。自己如同浮萍,有今沒明,與陳雲正只怕這輩子也沒指望了,孩子沒爹,能得個人仰仗也是好事,更何況又是高高在上的王爺?就算不爲自己想,爲着峻哥兒,曼曼想不得勢利都不行。
一時又覺得欣慰。景韻賢肯對峻哥兒好,她是求之不得的事,難不成他當峻哥兒當成兒子還是壞事?也不知道他說的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越想心裡越落不到實處。
一時又覺得自己眼皮子太淺了,就爲了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竟是把景韻賢當成未來的靠山了麼?
那哪是她能靠得上,又哪是她靠得住的人呢?
等母子倆從山上回來,峻哥兒洗了手自去休息,曼曼這才坐下喝了口茶,就聽門外鬧轟轟的,似乎有人在說王爺來了。
曼曼不由的心下詫異。她倒不是奇怪景韻賢會來,他是債主啊,早晚都會來討債的,只是峻哥兒是怎麼知道他今天要來的?
顧不得多想,景韻賢已經進了莊子。
曼曼算是寄居,除了她們主僕所用的房間,剩下的她都沒叫人動。因此只站在院子裡排開來給景韻賢行禮。
他是騎馬來的,雖是尋常打扮,卻依然不掩皇家子弟的尊貴奢華。一路風塵僕僕,他也是清涼無汗,沒有一點污垢的模樣。
曼曼越發生出隔膜之感來。分明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她是怎麼入得了景韻賢的眼的?他看中她,那得是他多瞎啊。
想到這,曼曼脣角一翹,綻出一抹自嘲的笑來。
景韻賢一眼就捕捉到了曼曼這種自嘲非嘲的笑裡的憂傷。
他覺得很奇怪,他總能從這女人的笑裡看到那麼一點點自嘲式的憂傷。這憂傷又不那麼討厭和囂張,反倒更添了這女人的美。
說實話,這女人的性格不是那種他看慣了的,特別討人喜歡的柔順和溫婉,甚至他能體會得到她有點涼薄和絕情,她對他一直都是疏離的,沒有刻意的討好,也沒有把他當成皇子那般的敬畏。
說不出來,如果認真去想,倒有一點自暴自棄的絕望。
景韻賢笑眯眯的伸手去挽曼曼:“別拘禮,你在這裡住的可還熟慣?有沒有不適應的地方?缺什麼少什麼?”
曼曼下意識的飛快的縮了下身子,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了景韻賢,規規矩矩的道:“這裡很好,我很喜歡。王爺今兒怎麼有閒?這大熱的天,跑了一路,喝杯涼茶吧,可別中了暑氣。”
景韻賢盯着自己落空的手,自嘲的笑了下,他堂堂九王爺,被人嫌棄了呢。他長的有那麼恐怖,讓人畏之如蛇蠍麼?
不過蘇曼曼說出來的話還是挺讓人心裡舒坦的。
景韻賢進了屋,坐在上首,接過曼曼親自遞過來的涼茶,喝了一口,只覺得一股涼意直沁心脾,不由的滿足的嘆息道:“舒服。這裡倒還好,沒有城裡那麼悶熱。”他四下打量着,問:“這涼茶雖涼,卻不是很冰,你怎麼做的?”
曼曼道:“是用井水湃過的。”
景韻賢點點頭,一頷首:“你也坐。”
曼曼有點緊張,這欠債的見了債主,總有幾分不得勁。這是她出了陳家,第一次和景韻賢見面。說實話,當初爲了脫身,她有點胡亂許諾的意思,現下到了還債的緊要關頭,老毛病又犯了,她雖然不想賴賬,可她很想逃債啊。
她拿什麼還債?
曼曼勉強坐下來,有點神思不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