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曼這會兒不敢講生命權和平等了。
在生活面前,她是如此的卑微和膽小,又是如此的脆弱,生活的風一吹,她便飄搖不定。一個連自己人生都茫然的少女,該如何承擔另一個生命的重任?
按理說,不管這孩子是怎麼來的,孩子的父親又是誰,他既然存在了,就理當有存活的權利。如果這事發生在別人身上,曼曼感慨唏籲的同時,說不定會義憤填膺的維護這個孩子活着的權力。
可是對她來說,這是一個多麼難下的決定。
她可以不顧及名聲。
未婚先孕,在現代都是一件讓人戳脊梁骨的事,更何況這個時代?就算她無根無親吧,萬一村子裡有好事者挑起頭來,以不貞不潔的罪名強壓下來,她就很有可能被驅逐出這個村子,再嚴重點,就要被火燒或是沉塘了。
不只是這一個村子,就是在任何一個地方,像她這樣的情況都未必有立足之地。
就算她忍下這種屈辱了,她拿什麼養活自己和孩子?不是加一碗水,多喝一碗粥的事,她要爲他負責任。不只要生他,還要養他,生活可以不富足,可他必須有一個安定的家,有能夠讀書識字的機會,如果他願意,他得有出人頭地的資格。
將來,他會不會抱怨是她擅自做主把他生下來?一個沒有父親的“野種”,將會受到多少嘲諷和欺凌?她不過是個弱女子,削薄的肩膀能替他撐起多大的天空?
一想到日後這種種的困難,曼曼就覺得無力。
她的手緩緩撫上小腹,不無悲哀的想,也許他自己都知道來的不是時候,否則怎麼會見紅呢?在現代來說,這便是流產先兆吧?
如果她不吃藥,放任自留,是不是他就會消失了呢?
一個不被祝福,不被期待的孩子,一個尚未成形,沒有任何意識,不能稱之爲生命體的孩子,一個生出來只會受苦的孩子,也許消失了是他的福份呢?
光是纔有這麼個念頭的雛形,曼曼就覺得心痛如絞。她到現在纔不得不承認,她真的是個懦弱而涼薄的女人,是個殘忍無情的女人。
那是她自己的骨肉,她卻可以生出扼殺的念頭。那是無辜的生命,她卻要把自己對困難的恐懼強加到他身上,那是幼小的需要憐惜的生命,她卻把責任推缷的乾乾淨淨。
真是可恥。
曼曼一會覺得自己一時的殘忍,卻是對他和對自己一生的仁慈,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實在不配稱之爲母親,她的懦弱讓她自己都唾棄自己。就這麼天人交戰,不知不覺她在院子裡一站就是大半天。
牛兒的到來打破了這份死寂。
他提着食盒,有些喏喏的對曼曼道:“你也餓了,先吃飯吧,過去的事就別想了。”
老實人不會安慰人,他只會說大白話。可就是這大白話,才最刺人心。曼曼猛然就驚醒了,下意識的抹了抹臉,想把那種頹唐的沉鬱之氣抹掉,捏了捏自己的臉頰,強迫自己有了點精神,接過食盒道:“張大爺怎麼樣了?可醒了?”
牛兒搖搖頭,反過來安慰曼曼:“生死有命,你也別想那麼多了。”
曼曼這會兒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又接受了張家的援助。
她有些泄氣的放下食盒,儘管腹中空空,卻一點食慾都沒有。她自責的道:“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大爺也不會受傷。”
她就是傳說中的喪門星吧。她就不該到這來,除了給別人惹禍招災,她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就連陳雲正,原本生活的好好的,也是因爲她這個變數與父母失和,被父親打罵,被父母嫌棄……
牛兒有點看不慣曼曼的自暴自棄,他拎起食盒放到小八仙桌上,拿了小馬紮叫曼曼坐下,打開食盒把粥和菜餅子拿出來,道:“你別這樣,怎麼能怪你呢?要怪也是那些個歹人……”
曼曼苦澀的笑笑,道:“不是我忽然變成了暴發戶,也不會讓賊人惦記上。”
牛兒便遲疑的瞥了她一眼,又飛快的低頭,道:“那也不是你的錯,你別自責了……沒人怪你。”
還不如有人怪她呢,張家對她這樣不求回報的好,更讓她愧疚和不安。真的是無以爲報啊。
曼曼沒再找陳伯。她放任自己的任性,沒做任何補救措施。她想過了,就這樣吧,順其自然,如果他能活下去,那就是天命。如果不能,那也只能說是天意。
大概是她對這孩子還是有些期待,接下來幾天都無任何異動。只除了那天留了點血,以後竟沒再有任何異常。
曼曼有點悲傷,卻又有點欣慰。不管怎麼樣,這孩子的生命力還是挺頑強的。那就好,希望他比她勇敢,否則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了。
試想一個柔弱的母親帶着一個柔弱的孩子,能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黑暗世界裡活成什麼樣?
隔壁的張大爺卻沒那麼好運。
他昏迷了兩天後終於醒了,卻已經說不出話來,四腳也不能動,只能眨眨眼,嘴角不住的流着濁白的口水。
張大娘抱着張家不到十歲的小妹倩兒哭成一團。男人是天,男人這一走,這天就塌了。張大娘哭天號地,水米不沾,整個人立刻消瘦了下去。
曼曼便沒少到這邊來幫忙。她安慰不了張大娘,便幫着做飯燒水,聊以表達自己的愧疚之意。陳伯來了幾次,最後搖頭道:“準備後事吧。”
曼曼就幫着村子裡的大娘、嬸子們替張大爺做壽衣。
不敢在張家做,就索性挪到了她這院。眼瞅着要收尾了,忽然張家小妹哭着跑進來,拉着曼曼的手道:“蘇姑娘,你快去瞧瞧吧,我爹他不行了。”
曼曼慌忙下地跟着張倩兒過來,果然見張大爺面色蒼黃,都沒了人樣子。她又愧又難過,在一邊跪下,道:“大娘,都是我纔給你們帶來了滅頂之災,要打要罵,你動手吧。”
張大爺看到曼曼,卻忽然啊啊了兩聲。
張大娘停了哭,道:“你是說不怨曼曼?”
張大爺便費力的點點頭。
曼曼一下子哭出來。
張大爺又用眼睛瞅着牛兒,再瞅瞅倩兒,張大娘也哭起來:“我明白,我知道,家裡窮,牛兒娶不起媳婦,那就讓倩兒換親吧。你放心,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敢虧待了丫頭,一定給她找個穩妥的人家,不讓她受苦就是了。”
倩兒也就哀哀的哭起來。這是命,她不服也不成,家裡一向都是哥哥重要,誰讓他是男人呢?
張大爺又看向曼曼,嘆惜了一聲。張大娘似乎能聽懂他的意思,便啐罵道:“死老頭子,我懂你的心思,可咱家牛兒哪裡配得上曼曼姑娘?那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嗎?人家千嬌百媚的姑娘,嫁到咱們家是要吃苦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不說曼曼姑娘不答應,就是答應我也不同意。”
曼曼一下子就愣在了那。
才明白,爲什麼張大爺彌留之際,倩兒要叫自己來。說了這半天,張大娘這段話纔是戲肉啊。
曼曼心亂如麻,擡臉看向張大娘,道:“不是我不願意,承蒙大爺大娘看得起,又對我多加照顧,我無以爲報,若是大爺大娘不嫌棄,我……”
她沒忽略掉張大娘眼中的欣喜。
可是曼曼只覺得悲哀之極,她緩緩道:“我早就不是清白之身,又是無根之萍,還……”還有了別人的孩子……曼曼自嘲的道:“我配不上張大哥纔是真。”
張大娘拉着曼曼的手道:“別謙虛了,是牛兒配不上你。你別說了,是我們家癡心妄想。我和你大爺,還有你牛兒哥哥一直都很中意你,只是不敢高攀。說實話,我倒希望你能有什麼污點,這樣你纔不會嫌棄牛兒……”
曼曼臉色漲紅。她身上的污點還少嗎?就算張大娘不知她和陳雲正的過往以及孩子的內情,可賊人搶劫那晚,她衣衫不整,在張大娘看來她已經算是失貞的女人了。
性子烈的早就以死保全清白了。
也只有她臉皮厚。
張大娘嘆息道:“大娘不會說話,你別往心裡去,啊,我們從來都不嫌棄你,你在一天,我們就拿你當親閨女疼一天。你大爺的事,不賴你,賴那該天殺的賊人,你可千萬別有心理負擔……牛兒蠢笨,空有一身力氣,又不會說話,又不會疼人,活該他長這麼大娶不上媳婦。這都不要緊,等再過兩年,倩兒長大了,給她說門親事,替她哥換一個嫂子回來也不算遲……”
倩兒捂着臉哭着跑了出去。
牛兒悶聲道:“娘你這是說的什麼話?這不是挾恩以報嗎?我有能力說親就說,沒能力那就是活該孤獨的命。這事以後別再說了。”
張大娘點頭,抹着眼睛道:“是,我糊塗了,我不說,不說,曼曼,你別往心裡去啊?雖說張家從他爺爺那輩開始就是三代單傳,可這族裡還有張家人呢,實在不行就抱養一個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曼曼已經沒有了退路,她站起身,朝着張大娘道:“大娘,我明白您的意思,現下我想單獨跟阿牛哥說兩句話,只要他不嫌棄我,我,我就給他做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