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夫人聽這聲音就知道陳老爺是怒極攻心,騰一下就站起了身,推開眼前礙事的杯盤便要往外走。
李氏和遲氏都被驚的大氣不敢出,面面相覷的看了一眼,不約而同上前一左一右要來扶陳夫人。
陳夫人板着臉,生硬的推開她二人的手臂,吩咐道:“吃你們自己的。”
李氏和遲氏便低低的應了一聲,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去。家醜不可外揚,又是涉及到家裡最得寵的陳雲正的醜事,誰也不敢不怕死的往前湊。
不只是李氏和遲氏,就連陳夫人也直覺的認爲能讓老爺發這麼大火的,除了不怕死的陳雲正,再沒第二個人。
因此她幾乎是第一時間就衝出了內室,進了外間。
外間倒不算太狼狽,下人們早就被清除出去了,只有陳老爺怒氣衝衝的站着,陳雲端正試圖拉着他高舉的手臂讓他平靜下來。
跪在他面前的卻不是陳雲正,而是陳雲方。他擡着紅腫的臉,有些扭曲的面容上帶着委屈和不甘:“爹,兒子到底做錯了什麼?無毒不丈夫,不過是個不再重要的女人,兒子怎麼就不能處置?”
陳老爺指點着他道:“你還狡辯?到現在了,你居然還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了哪兒?我怎麼生出你這麼個廢物來。”
陳雲方心頭如同泣血,緊咬着牙關,一聲不吭的擡頭盯着陳老爺那張盛怒中的臉,滿心不憤,可他喊不出來:嫌我是廢物,當初就別生我啊。
他確實是妒嫉陳雲正的,因爲他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這些刺心的話說起來一點障礙都沒有,可人就是這麼賤,他沒少說這些傷父母以後混帳話,但父親母親當時再傷心再憤怒,過後也不過輕輕一笑便放過了,甚至還會在他的撒嬌撒癡下輕而易舉的就原諒了他的過失。
可陳雲方說不出來。別人,不管是誰,無論如何侮辱他,他都可以不在乎,可他自己說不出這麼自甘墮落的話來。
因爲一旦他說出來了,那就是連他自己都承認自己廢物了,一個連自己都唾棄的廢物,他還有什麼顏面活着?
但他其實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廢物,不願意承認自己活着全無意義。他曾經發過誓,總有一天要把自己失去的,被別人搶佔去的都奪回來。
他已經在做了,也在一點點做到,可是收效甚微,他不承認自己的心已經變的硬如磐石,也不承認自己變的麻木惡毒,他只知道,他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
看着面前這個曾經高大、威嚴的父親,陳雲方現在只有冷笑。他不過是個最失敗的父親,或者是個成功的商人,可那並不是他自己能力卓越的結果,大部分是他的運氣。
一個人運氣的好壞,絕對是影響到一個人一生命運的大事。也許自己欠缺的,就是父親這份運氣吧。
不過不要緊,他會有的。
陳雲方低笑了一聲道:“父親教誨的是,可是兒子愚昧,還請父親明示。”
陳老爺嘆息着搖了搖頭,有些無力的擺手,道:“我跟你說說過很多次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做事不能只看眼前,要多看幾步。你看不到以後幾年的事,但你總得考慮到你現在做的事會對你有什麼好處,會對別人有什麼影響,你要付出什麼代價吧?權衡其中之差,你也會算出到底值不值得……”
這是陳老爺的經驗之談,是他一生的心血,他是幾經風浪所總結出來的肺腑之言。只可惜,陳雲方聽不進去。
在陳雲方聽來,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老生常談。父親除了重複,再重複這些字面上冠冕堂皇的言辭,就沒能對他有一丁點的幫助,這麼多年來他所掙到的一切,沒有哪一分哪一毫是得益於父親的幫助,都是自己一點點費盡心機賺回來的。憑什麼他對自己時時刻刻不滿,而後指手劃腳的大加侮辱呢?
陳夫人一眼就瞧出來了陳雲方的不屑和心不在焉。她很瞭解陳雲方的這個表情,一看就知道看似在認真的聆聽,其實每聽一句都在心裡反駁一句。
這個兒子,就是冤家啊。
陳雲端沒勸,陳雲正也只垂着睫毛自顧想自己的心事。他明白三哥對自己不滿,但他不明白他到底從什麼時候對自己開始不滿的,又因爲什麼,竟能使得他不惜用各種手段對付自己。
祁氏雖說與自己有過婚姻之約,但畢竟從不曾做數,就算毀約,也算不得背信棄義,況且祁氏已經和三哥做了這麼久的夫妻,他怎麼說利用就利用,說壞她名聲就壞她名聲,甚至想拿她的命就拿她的命呢?
真不知道他的心是不是血肉做成的,怎麼可以殘忍到這個地步!
所以他不開口。一旦開口,只會刺激的三哥更加暴跳如雷吧,瞧他不經意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帶着無比的怨毒就知道了。
陳雲正早明白了所謂的親情。
父親可以明明白白的利用兒子賺取利益,若是不肯聽從便不惜棍棒交加,甚至可以用更卑劣的手段,那麼兄弟之間的手足情,也就不過耳耳。
誰對自己好,自己十倍償之,但若是明知道兄弟之間已經罅隙漸生,甚至到了刻骨恨毒的地步,他也沒必要揣着一張白蓮花的臉愣往前湊。
沒的找打,捱了打也是白挨,誰不知道於自己無利的人和事繞着走呢?
陳夫人忙鬆了扶着門框的手,幾步走過來笑道:“老爺,好好的家宴,你怎麼又訓起兒子來了?兒子也大了,要訓什麼時候訓不得?何必非得在晚宴的時候?你生一肚子的氣,兒子也滿心惶恐,只怕山珍海味吃下去也要積食了。”
陳老爺收了手,順勢坐下,道:“罷了,都說修行在各人,這話果然沒錯,龍生九子,還各個不同呢,我也不指望你把我的話都聽進去並照做不誤,只盼着將來你自己遇到了問題,回過味來能感慨一句當年我的話沒有欺你便知足了。”
這會兒果然不是個教訓兒子的好時候,不說內室裡還有兩個兒子媳婦,便是外頭,也不知道有多少下人都側着耳朵聽呢。
陳夫人做好做歹,扶了陳老爺坐下,命人上湯,這邊使眼色給陳雲端和陳雲正去拉陳雲方。
陳雲正偏沒眼色,站起身道:“爹孃,我吃飽了,累了幾天,想早點回去歇着。”
陳夫人氣的直瞪他。知道老爺正在氣頭上,不說乖乖的安分守己,非要跳出來當出頭鳥,這不是等着被老爺訓斥嗎?要知道這幾天闔府的人都在議論他被人狀告的事,就連同族和相近的女眷都來打探消息,有幸災樂禍的,有冷眼旁觀的,還有過來打探消息以期做出相應後續反應的。
老爺有氣,也多半是爲了他,不過是遷怒到老三罷了,罪魁禍首還是陳雲正,他不說消消停停的,竟然還敢冒頭……
陳夫人忙搶在陳老爺發作之前道:“你也知道累啊?既如此就趕緊給我滾回去好好休息,再敢出來闖禍,我先打死你這個不省心的禍胎。”
陳老爺不滿意陳夫人搶了自己的話,但要教訓兒子,大可以等明天,也就意味不明的嗯了一聲,算是默許。
陳雲正不怕死的火上澆油:“怕累也沒辦法,我最遲明天或後天就得起程。同窗們接二連三給我送了信兒,他們已經打算啓程趕赴省城了,投師拜貼,還有許多的要事,我若再耽擱,只怕明年的會試不去也罷。”
這倒是大事。陳夫人看一眼陳老爺,果然他臉上的神情也有些鬆動,便沒吭聲。府裡後院的瑣事她可以做主,但事關兒子的前程,還得老爺拿主意。
陳老爺嗯了一聲道:“你明兒一早到我書房,我在省城也還有幾個朋友,你隻身一人在外,少人照應,我們也不放心,到時你拿了我的書信,也替我去拜望一下世伯世叔……”
陳雲正灑然離開,晚宴忽然間就失去了意義。陳夫人望着這一桌子沉悶的男人,忽然嘆息了一聲,不無感慨的道:“變了啊。”
再也沒有從前孩子們承歡膝下,撒嬌耍鬧的和睦氛圍了。兒子們大了,各有各的想法,也各有各的家和孩子,勉強他們湊到一起,都各懷心事,就像一盤散沙,強捏不起來也沒有意思。
她無耐的笑笑,道:“老大,老三,各敬你們父親一杯酒,也早些回去歇着吧。這些日子人人都沒少使力氣——”不管是真心想幫忙還是想扯後腿,總之各個不遺餘力。
陳雲端打起精神笑道:“娘這是什麼話,爲了這個家,我們兄弟出點力氣還不應該嗎?來,三弟,敬爹、娘一杯……”
陳雲方坐在那沒動,忽然冒出來一句話:“爹,分家吧。”他過夠了,也忍夠了,他寧可被父母遺棄到大街上去乞討爲生,也不想再看父母和兄長的眼色過活,甚至是從最小的弟弟手底下討生活。一旦陳雲正考中進士,這個家,就更沒自己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