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子像前鬼影憧憧
2005年5月的一個半晚,北京大學第43號寢室樓。
踏進樓門,你就會聽到槍炮齊鳴以及手榴彈爆炸的聲音。一聲聲字正腔圓的美式英語“GO! GO! GO!”,“FIRE IN THE HOLE!”和一句句來自祖國大江南北的口音“幹了!誰扔的閃雷把老子晃瞎了!”,“B點!快埋包兒!”此起彼伏。別誤會,你並沒有穿越到伊拉克戰場,這裡還是北大燕園。你聽到的槍聲來自於一個極爲流行的對戰遊戲——反恐精英。
穿過樓道里亮曬的球衣球褲,內衣內褲,徒步上到5樓,距離廁所不遠的一間屋子,就是我住了五年的寢室。我所讀的專業是五年制的,大一大二的時候我常要向人解釋“我們專業就是五年,跟建築之類的差不多,我可不是留級生”,如今已經大五,早已懶得說這些廢話了。
此時,屋裡的四個兄弟都光着膀子,汗流浹背,撕聲呼喊着衝殺在硝煙瀰漫的“戰場”上。
包括我在內,寢室裡的四個人都保研了——保送攻讀研究生。畢業論文已經在半個月前截稿,就等待系裡統一安排答辯,這在如今巨大的保研競爭壓力之下也算得上一樁美談。時下大學校園裡流行這樣一句話,“找工作的活得像狗,四處搖尾乞憐;保了研的活得像豬,整天無所事事;而考研的,就是豬狗都不如。”如此看來,我們四個人過的應該是無所事事的豬一般的生活。
可這說法有些偏見,保了研的人也不清閒,要給未來的導師義務勞動,上至接老師的小孩兒放學,下至到銀行排隊給老師家交煤水電費,整個一個雜役,小廝。至於跟老師一起做項目,那可不是人人都夠資格的。
就拿我來說吧,我的導師是國內大名鼎鼎專家學者,他做的項目還輪不到我染指;而當雜役的事情自然交給四年級的保研生——因爲我是“大五”師兄,級大一年壓死人。於是,我被安排給“歷史地理”這門課做助教。
今晚7點以後就有兩節“歷史地理”,時間差不多了,我退出了遊戲。
“靠!你幹什麼?正是關鍵時刻你要走?”我上鋪的胖子怒吼了一聲,同時丟出一顆手榴彈。胖子姓陳,在寢室裡年紀最大,人稱老陳,是我最鐵的哥們。
順便說一句,我是寢室裡年紀第二大的,因此他們曾經叫我“老二”。但這外號容易讓人聯想到某種難登大雅之堂的器官,於是在我的“怒”力之下,目前沒有人敢這樣叫我了。
“到點了,我得上課去。”我無奈地關掉電腦,穿上外套。
“放屁!你走了我們少一個人,對面那羣小子殺過來就扛不住了,不許走!”
“別介,我可是助教,半個老師啊,爲人師表的,哪能逃課呢?”我笑嘻嘻地說,“再說了,對面那羣小子多菜啊,你一個人一把AK47就搞定他們了!”
“說的也有道理呢!”胖子得意地笑起來。
“得了,聽他胡說八道。”隔壁牀的老三劉東東開腔了,“前幾年逃課最多的人是誰?不就是你王二哥麼!說什麼爲人師表,我看你是惦記着那個代課的年輕女老師!”
“那個蔡依林?”老陳聲音提高了八度。
他們說的這位“蔡依林”名叫趙敏,長得很像臺灣小天后蔡依林,因此而得名。認識趙敏還要從我做助教說起。我是“歷史地理”這門課的助教,本來這門課是大名鼎鼎的哈佛考古系出身的湯教授執教,但最近老人家身體不適,索性就由趙敏來代課了。作爲湯老首席大弟子的趙敏在研究生畢業以後留校,同時攻讀博士,也算得上不可多得的一位才女。更難得的是,她同時也是一位美女。
“二哥,別去了啦,我機子裡有的是美女,飯島愛,武藤蘭,超正點啊!而且都是一絲不掛的,看起來才爽阿!”隔壁上鋪的老四吳清一臉壞笑地說。這小子是我們幾個人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但卻是人小鬼大,素喜收集美女片子,也常常聚衆觀摩此類成人錄影,一手將我們寢室打造成43號樓的販黃窩點,不得不讓人感慨如今的大學生云云……
我苦笑着搖搖頭,也不跟他們理論,挎上包出門了。老陳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回來的時候代一盒方便麪和兩根火腿腸!”
半晚的校園裡仍舊熱鬧非凡,到處可見匆匆趕往教室上課或者上自習的學生。靜園草坪上三三兩兩地坐着些人,有的讀書,有的彈吉它,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一對對的校園情侶。可憐我跟前任女友分手兩年了,至今孤身一人,因此有些見不得那些鴛鴦卿卿我我、挽臂搭肩的模樣,便繞開靜園,向另一條通往第三教學樓的路走去。
選擇這條路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它途經五四籃球場。我素喜籃球,也是系隊成員,就算不進場打球,也願意從球場邊走過,哪怕聽聽裡面富有節奏感的拍球聲音也好。
經過被炸彈爆破過的“農園食堂”,南邊是籃球場,北邊隔着一條小路就是第三教學樓——簡稱“三教”,再往東一點是哲學系的研究所。
這個哲學研究所可是大有來頭,它的前身是治貝子府,現在又是中國書院,門前立着一尊老子像。塑像老子鬚髮飄然,笑容可掬,雙手置於胸前,那模樣看起來——沒錯,如果它的右手再擡高一點,就很像招財貓了!
朦朧夜色下,那老子像前正有三個工人,藉着路燈光亮,掄着鋤頭鐵鍬大挖特挖——當然,他們絕不可能挖出任何老子的遺物。聯想到北大的百年曆史,很多學生認爲這尊老子像很有年頭,其實不然。它不過是百年校慶的時候,82級哲學系校友捐贈的,因爲保養得不好,十根手指頭斷了七根,外表蒙塵納垢,所以看起來像是個古物。
令人覺得奇怪的是,工人們挖出的地溝一側站着一個學生,一動不動地關注着那些工人勞作。說他奇怪,不單單是因爲他對工人刨坑很感興趣,而是因爲他的穿着。現在是5月份,就算是入夜也難消暑氣,正常人都穿着短衣短褲,怎麼他卻穿着件羽絨服?
難道是這傢伙是搞行爲藝術的?
我正在納悶,那男生轉過頭來,開始直盯盯地看着我。他的面容清秀,帶着一副眼鏡,白淨的臉上缺乏血氣,好似大病初癒的人。突然,我感到兩束寒光從他的鏡片後面射出來,而他的嘴角泛起一絲很邪性很詭異的微笑。
等等!這種光線之下,這樣的距離,我根本看不清老子像,也看不清那幾個工人的面容,爲什麼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個男生的容貌,甚至他一閃即逝的笑容?就在我一愣的瞬間,那個男生不見了!
溽熱的夏日半晚,我竟然打了一個寒顫。
我三步並作兩步趕到那溝前,確實看不到羽絨服男生的身影了。我向左面看去,三教的東門洞開,我想他應該是在我不注意的時候進了教學樓,否則他怎麼能憑空消失?除非他掉溝裡了!
這個怪異的念頭讓我探頭向溝裡看去。
“幹啥?”一個乾瘦黝黑的工人衝我喊道,似乎不太高興。
“不幹啥……我就是看看,你們這是挖什麼呢?”我覺得有些尷尬,可又覺得奇怪,剛纔那個男生盯盯地看了你們半天你們都不說什麼,怎麼我纔看了一眼就衝我兇!
“挖水管!”那工人沒好聲氣地回了我一句。
“剛纔有個男生在這裡,穿着羽絨服,你們看到了沒?” 我又問道,其實是想提醒他們不單我一個人在看他們。
“什麼穿羽絨服的男生?俺沒看到!”
“這種天氣穿羽絨服,唸書念傻了吧!”另一個工人道。三個人都嘿嘿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譏諷。
我心裡這個怒。都說北京人,甚至來北京讀書的大學生,對外地來京務工的農民工都很有歧視,現在看來,民工們似乎也很歧視我們這些學生啊!
我正有點要發作的意思,突然聽到一個焦急的女聲喊道:“呀!你們幹什麼!快別挖了!”
工人們停下手裡的活,我也循聲望去。只見哲學研究所的院門裡走出一位女學生。儘管燈光昏暗,仍能看得出她是個美女。女生穿着一件素色吊帶連衣裙,雪白的膀子和修長的手臂盡顯無餘,說不出的清麗脫俗。
“你們別挖了,你看看,再挖老子像都要倒下去了!”
我一看,可不是麼。老子像腳前的地面都被挖空,再來兩下,恐怕咱們的“招財貓”就要滾到坑裡了。
“什麼老子?俺們可不認識你老子!”
“是你們學校的人讓俺們挖的,俺們可不管什麼老子兒子的!”
想不到這幾個工人還挺難纏,硬是把那女生氣得語塞。我正愁沒處發作,趕緊說:“喂,你們說是挖水管,可我卻知道這下面根本沒有什麼水管!”
“你怎麼知道的?你透視眼啊?”那黑瘦的工人不服氣地說道。
“我就是學城市規劃的,整個北大的校園規劃就是我導師做的,昨天我纔看過管線圖紙,這下面壓根兒就沒有任何管線!”我可沒說謊,這北大燕園的校園規劃確實就是我導師做的,那圖紙我也看過幾次,三教和哲學所之間的這條小路下面沒有管線佈設,因此我說得理直氣壯。
“管它有沒有,人家讓俺們挖,俺們就挖!”
“你們看看你們這施工場地,啊,一沒有任何防護圍欄,二沒有擺放警示標誌,三沒有做好照明,這根本就是違章施工!你們知道這後面的小院是什麼地方?哲學所!裡面可都是國寶級別的大師,都7,80歲了,要是迷迷糊糊地走出來一不小心掉你們這溝裡摔死了,恐怕都要驚動國務院!”我一口氣連珠炮一般地說出來——當然,國務院那一環我是隨口說的。
我這一套話還真有效果,不知道他們是被“國務院”這名頭嚇到了,還是知道自己違章施工心虛了,便就放下了手裡的夥計,嘟囔着:“多管閒事!算了,今天也不早了,明天白天再幹,收工收工!”。
三個工人丁丁當當地收拾傢伙,似乎故意弄出巨大的聲響來發泄不滿,但最終還是從溝裡爬出來,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