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藤蘿纏繞用以遮涼迴廊便到了偏廳,隨古馳走進門去。
彷彿一時間涼了下來。屋裡本存着淡淡幽香,卻又縈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似一層腐敗而憂傷的苦。
蘇瑞心神一凜,這個味道他並不陌生,老太爺去世的時候,屋子裡就瀰漫着這股味。
古馳影子似的往旁邊門裡一踅……
除了滿目雪白,卻不似靈堂安置,只中間一張素牀,一個面容平靜如眠的女子靜臥其上,嬌柔嫺美如春日梨花……
“古小姐……”
只一聲,蘇瑞便覺喉頭哽咽,眼中發澀。
牀邊端坐一箇中年女子,一身素服,即便是袖口的芳蘭花邊也是淡淡的藍色。她面色平靜,眉眼秀雅與牀上人無異又更多了幾分風韻,卻是不見一絲悽哀,柔柔的只看着那張雙目緊閉的臉,脣角含笑,不時的伸手摸着牀上人的額頭,鬢角,把本已經很規矩的頭髮往那耳後掖去。
蘇瑞終於明白爲何聽不見.院內有一絲哭聲,而此刻,見過諸多場面的他卻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覺一股熱流在胸口澎湃,化作一團團熱氣在眼前模糊着。
突然,一直呆立一旁的古馳對他跪了下去。
“古老爺,您這是……”
他急忙去扶,古馳的膝蓋卻像是長在了地上一般。
“蘇管家,古馳膝下只有這一女,自.幼機靈乖巧,卻不想一時糊塗犯下大錯,我自知是我教女無方,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可是蘇管家,古馳尚有一不情之請,萬望蘇管家成全……”
蘇瑞急得滿腦門是汗:“古老爺,.快起來說話,蘇瑞擔當不起啊!”語畢,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到底是什麼事?古老爺請講,但凡蘇瑞能夠辦到,定萬死不辭!”
“小女已和蘇二少爺成親,就是蘇家的人了,雖然……”古.馳緊緊閉了閉眼,又睜開。
距離這樣近,蘇瑞能清楚的看到他眼中血絲如蚯.蚓般盤繞扭曲,甚是駭人。
“一切都是我的錯,古馳就是千刀萬剮也難辭其.咎,只是,能不能……能不能……”古馳的脣劇烈的哆嗦着,極其艱難的吐出一句:“將語琴記入蘇家族譜,葬入蘇氏的……”
蘇瑞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無論貧富,只要.是女兒,如未嫁或被休回後而死,便不得葬入自家墳地,何況是出了這種事,而嫁了,無論是妻是妾,一律可記入夫家族譜,理應葬入夫家的墳地。古馳不過是想爲女兒爭得一副臉面,不忍讓她死無名無分,孤苦無依,還要被人嘲笑。只是這種事不是自己一個管家能決定的,但看到古馳一臉悲慼,他着實不忍。
“古老爺,您放心,我會和老爺好好商量的……”
“老爺,你在說什麼?”一直安靜的婦人開了口,臉上帶着驚疑之色:“語琴好好的,只是睡了,你幹什麼要把她送走?”
蘇瑞剛要開口,卻被古馳攔住。
“瑾陌,語琴是睡了,別打擾她,讓她好好睡吧,”古馳眼中泛着淚光:“你也累了,去歇着吧……”
瑾陌點頭站起,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坐下。
“我不累,我就在這看着語琴。從小她睡覺就愛做夢,每次都哭着要找娘,我怕她一會又要找我了。”她看了看窗外,面露疑色:“不對啊,天已經這樣亮了,可是語琴怎麼還不醒?語琴,語琴……”
她輕輕的推着牀上的人,卻愈發驚急起來:“老爺,你看看,語琴怎麼不醒啊?”
她抖抖的摸着她的額:“哎呀,怎麼這樣涼?語琴,你病了嗎?老爺,語琴病了,快找大夫……”
她將牀上人托起抱在懷裡:“語琴,別怕,娘在這……老爺,快去找大夫!”
古馳顫顫挪過去,從她懷裡接過人來:“你就別折騰了,語琴就是睡着了,你再這樣,語琴該不高興了……”
“她不會不高興的,語琴就喜歡我這樣抱着她。”她又把人搶過來:“語琴,別怕,娘在這,娘在這,誰也別想把你帶走……”
古語棋出現在門口,拳攥得緊緊的,指節突兀蒼白得嚇人。只是一會工夫不見,他下巴上的青黑彷彿又深了一層。
他定定的看了一會,什麼也沒說,大踏步的走出門去。
蘇瑞怕他又去蘇苑惹麻煩,急忙同古馳告辭。
“蘇管家……”古馳目光渾濁,欲言又止。
蘇瑞心中酸澀:“古老爺,您放心,我會對老爺說的……”
“噹噹噹……”
商宅的門環被人大力叩響。
當桑婆婆出現在門中時,叩門人不禁面色一變,卻立刻躬身一禮:“請問蘇梓峮蘇二少爺在這嗎?”
這個女人只是用一隻眼睛牢牢看住他,彷彿他臉上繡了朵花似的,而那花絕對不是什麼牡丹,否則她怎麼是那麼一副嚴肅恐怖的表情?
他渾身不自在:“我叫穆沂南,麻煩通傳一下……”
女人的眼睛始終不曾從他臉上移開,他覺得她幾乎要把自己的臉看出一個洞來。
這個女人……該不是有什麼毛病吧?
沒工夫和她扛着,她的目光總讓他心裡毛毛的。
他趕緊後退幾步,惦着腳尖伸長脖子扯開嗓門叫起來:“梓峮……梓峮……”
沒過多久,蘇梓峮就出現在門口,卻是臉色發白,眼圈烏青。
他先是一驚,隨後不免暗笑,依他的心思,只是想到商宅裡的那個女人的魅力,竟把只消失了一個晚上的蘇梓峮弄成這副模樣。
“你怎麼來了?”
蘇梓峮自然詫異,因爲蘇苑除了蘇梓柯誰也不知道他在這,不過也不足爲奇,他若是長時間不回蘇苑的確是會有人上這來找他的,不過通常是羅亮,今天怎麼換了穆沂南?
“梓峮,不好了,出大事了!”
穆沂南的表情的確是出了大事的樣子。
蘇梓峮心一沉,莫非魏韶釜已經找到了韋烽凌?
就在他仔細回想昨夜之事逐個排除漏洞而認定古語棋獨自跑去救古語琴實在是一大敗筆時,穆沂南湊近他的耳朵說了一句。
他的聲音很輕,卻無異於晴天霹靂。
“什麼?古語琴死了?”
“說是跳了樓,送回家的時候還有一口氣,可是沒一會就死了……”
穆沂南在說這話的時候,不停的往院裡張望,可是目光屢次被桑婆婆擋住了。
其實蘇繼恆並不打算讓蘇梓峮如此迅速的知道這個消息,這點他是十分清楚的,而他此番來無非是想打探商宅的情況,可是這個獨眼老太婆……
他的目光滯澀的從她石頭般堅硬冰冷的臉上移過,落在蘇梓峮更加蒼白的臉上。
蘇梓峮跌跌撞撞趕回家,正撞見從外歸來的蘇瑞。
蘇瑞見到他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被緊跟而入的古語棋搶過。
“蘇梓峮,你終於肯露面了!”
他咬牙切齒的一把揪住蘇梓峮的衣領,上去便是一拳。
“二少爺!”
蘇瑞一聲驚呼,蘇苑凡是在院裡活動的人都奔了過來,卻怎麼也拉不開古語棋的手,後來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句:“二少爺出血了!”
衆人更加驚慌,然後便見蘇梓峮右肩胛骨上面赫然洇開一團紅,如山茶怒放。
古語棋卻仍不鬆手。
這時人羣裡突然闖進一個人,二話不說就狠扇了蘇梓峮一個耳光,並怒喝道:“跪下!”
衆人驚愕,卻發現出手的人竟是蘇繼恆,古語棋也一時怔住。
蘇梓峮搖晃了兩下,緩緩跪在地上。
衆人見老爺動了這樣大的怒,均噤若寒蟬,也不敢說二少爺受了傷。
蘇繼恆不再言語,也沒有看任何人,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負手回到書房。
大家面面相覷,既不好讓二少爺起來,又不敢離開,怕古語棋再動手。
蘇瑞躊躇一陣,終嘆口氣,向書房走去,腳步沉重。
時至傍晚,本應是最熱鬧的開飯時間,可是蘇苑上下冷冷清清,只有蘇梓峮靜靜的跪在院中,身上披着件衣裳。
衣裳是秋雁送來的。
她看到二少爺後背的衣服上全是血,半乾半溼的粘着,人又搖搖晃晃,忍淚在他耳邊說了一句。
二少爺卻只是無力的搖搖頭。
她只得取了衣裳給他披上,遮住那山雪消融般觸目驚心的血漬,然後自己跑回屋哭去。
跪得久了,整個人都沒了知覺,眼前的一切彷彿籠了層青色的煙浸在水中,漫延搖晃。
好像有人走過身邊。
他無意識的擡眼,見到的卻是蘇梓柯。
蘇梓柯眉心只是微皺一下,就不動聲色的離開了。
震動,地面彷彿在震動,耳邊也傳來奇怪的聲響,好像是冬天的風颳過淒寒的樹梢。
他真的要暈倒了嗎?
秋雁要他裝暈,這樣就可以不受罰了。可是他不能,他理該受罰,而且該受比這重一千倍一萬倍的罰!他是個罪人,古語棋說的沒錯,古語琴就是被他害死的!
“呦,賢侄怎麼跪在這?”
一個聲音彷彿從杳渺處傳來,語氣雖是驚訝,卻包不住得意。
擡目看去,一張油黑泛光的臉蒙着層綿紙般漂浮在眼前,目光閃爍,如將熄未熄的火炭。
魏韶釜!
一股怒氣從已毫無輕重感的身子裡冒出,登時燒掉了蒙在那人臉上的綿紙。
魏韶釜似是一駭,稍微往後挪了挪,卻又湊上前來。
“大哥在生什麼氣?怎麼讓賢侄跪在這裡?”
說着就要扶他起身,手卻不經意的正按在肩胛傷處。
彷彿是一把利劍生生插入傷口,攪得渾身劇痛。
他眼前一黑,待清醒時只聽見蘇瑞的聲音:“……老爺責罰二少爺,旁人是插不得話的,魏專員還請先進門吧……”
魏韶釜又說了什麼他已經聽不到了,耳邊只是如蜂蠅亂飛般嘈雜。有人將一碗水送到脣邊,他貪婪的喝了,卻嗆咳起來,好像有無數個人在亂糟糟的喊着“二少爺”,他努力看去,卻不見一個人影,而這聲音也彷彿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