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幼時起, 就聽聞朝朝代代的帝后,多半相敬如賓,情分卻淺得很了, 而我的父皇與母后卻並非如此。
我的母后, 是繼後傅氏。想當年母后一朝得寵, 而後便成爲了父皇身邊最爲重要的女子。父皇的後宮極淡薄, 唯順嬪李氏、德妃曾氏、與母后三人而已。
元和七年, 母后封后之日,父皇下旨再無大選。
元和十二年,四皇兄傅鏡冊爲當朝太子, 那年我不過七歲,劉錚不過五歲。
劉錚乃是林嫣姨娘之子, 論及輩分他是我的表弟了。我與他青梅竹馬, 早早便定下了婚約。幼時的歲月總像染了七彩晨光的泡沫, 夢幻地極美。那時我、劉錚、四皇兄傅鏡、三皇兄傅曦,以及五皇兄傅辰總玩在一處。傅鏡研習功課極忙, 傅辰又天生癡傻,傅曦木訥無趣。所以我與健談的劉錚,總是額外親厚。
若問我其餘兄弟姊妹,二皇兄傅端與二皇姐安樂因母妃蕭氏爲罪婦,早早遷了府邸出宮自居。大皇姐安平於元和十年解禁, 送入長安寺修行。
我不知安平的母妃梁氏究竟所犯何事, 母后的回答是:“那是安平最好的歸宿了。”
最好的歸宿?女子最好的歸宿不是嫁一兩心相許之人麼?日日伴着青燈古佛又有什麼意思。
元和二十二年, 我曾溜出宮去找長安寺修行的大姐安平, 卻極早地被劉錚捉住。劉錚壞壞笑着覷着我, 湊近我嘿嘿道:“安懿你又要去做什麼壞事?”
我杏眼圓睜,佯怒道:“本公主去寺裡進香。”
他不躲開, 卻湊得更近,賴皮賴臉笑道:“我陪你去。”
我心下一片漣漪,飛紅了臉轉身任由他跟在身後。他一路護着我去了不遠不近的長安寺,我隨着住持入了廂房,住持說那便是大姐了。
我見着一清瘦背影對着夕陽下的窗口,灰白色的佛衣令她更顯沉靜。我向前步步走去,想要去觸碰多年未見的親姊。她比我大上幾歲,約是二九年華了。十八呵,多麼燦爛的年歲。
我輕喚着她:“安平姐姐。”
她的背一顫,回身與我對視。我幾乎不敢相信,她與其生母梁氏太過相像,近乎是從母后藏着的婧宜夫人畫像中躍然而出。素白的面孔,一雙眼平靜無波,遁逃於塵世之外的沉寂。我噙着淚水,上前要擁住她:“安平姐姐!”
她卻平靜地一躲,淡淡道:“喚我莫離。”
我怔怔立在原地,張開的雙臂惶惶然收回,脣上輕顫:“莫離…莫離…”
是莫要離去的意思麼?可是她所曾擁有的一切,終歸是都如過眼雲煙,盡數成了空。
她又一次背對着我,半晌,靜靜吐出一句:“你走罷,不必再來。”
我有些心酸地望着她孤清的背影,夕陽將她的面容映得昏黃。那日,我才第一次知曉。原來皇權與時間的推移,真能將骨肉血親磨得片甲不留。
那夜我與劉錚緩緩步行回宮,他察覺到了我的難過,難得地安靜了許久。只一直伴着我,解下披風爲我擋去瑟瑟的寒風。我痛心地將額頭靠在他的肩上,低低道:“爲什麼一切都會改變?”
劉錚輕笑着,溫柔撫着我的長髮:“傻丫頭,總有些東西是不變的。”
我癡癡地擡頭望着他:“那什麼東西是不會變的?”
他不言,只在我額頭輕輕烙上一吻。他的脣柔軟而溫涼,一度令我沉溺。原來,青梅竹馬,兒女戀人,便是如此。
次日,我便見着劉錚向母后提出求娶我之事。我就站在屏風後,見他神色堅毅。我心下慨然,劉錚,那個從來都比我小上兩歲的男孩,有一日要騎着高透御馬來娶我了。
十七歲那年,我如願坐在八擡大轎中嫁與了劉錚。
嫁與劉錚,是我一生最不後悔之事。他待我極好,清早煮茶共飲,夜半相擁而眠。兩年育有一子,三年再得一女。子女子女,便是一個‘好’字。
三日後,我歸寧回夕梨宮。皇后宜居流坤宮,母后卻堅持住夕梨宮了多年。
我隨意剝了葡萄,還似孩童一般對母后嘻嘻笑道:“母后這麼多年都住在夕梨宮,也不覺着不夠寬敞。”
母后的眼角泛了笑紋,爲我斟上酒暖胃:“安懿呀,你不知,這夕梨、夕梨,也便是惜離啊。”
母后未待我發問,便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我微微一笑,繼續食着葡萄。關於母后與六皇叔的流言蜚語,我其實早有耳聞。但父皇選擇相信,我便更明白了何爲愛情。
也許愛情,就是將對方的一切,甚至污點,收入囊中,而不問對與錯,不屑天下質疑。他只需牢牢牽住她的手,扶她與自己並肩而立。
父皇從外頭入了殿來,下頜的鬍鬚笑得拂起:“瑤兒,安懿。”
我笑着起身,扶父皇坐下,三人一起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