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嵐光站在農村狹窄的小路旁,看着眼前這輛古董級的拖拉機,說什麼也不肯上車。
負責來接人的趙大柱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季家丫頭,是不是嫌叔的車破?”
趙大柱雖然才三十出頭,但論輩分,他確實是季嵐光的長輩,所以他現在正在以長輩的身份,用慈愛的目光,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季嵐光。
季嵐光的打扮很清秀,一身黑色運動服配一個深藍色耐克揹包,黑直的長髮紮成一個馬尾,利落的晃在腦後。
趙大柱摸了摸下巴,有些可惜的想,季嵐光哪方面都好,就是這個長相太普通,屬於過目即忘那種,他就算看得再仔細,一轉眼的功夫,又把季嵐光的長相給忘了。
這種長相,還不如長的醜呢,醜至少能讓人記住,季嵐光這樣的人,混在人羣裡,連最基本的存在感都沒有。
季嵐光並不是什麼嬌氣的人,車破倒沒什麼,再破的車她也坐過,她糾結的是拖拉機的後車鬥上,竟然還捆着四五隻嘎嘎亂叫的大白鵝。
鵝畢竟是畜生,並不能像人一樣很好的控制自己的行爲,這纔沒幾分鐘的功夫,就有一隻大白鵝在季嵐光的眼皮子底下,舒爽的解決了自己的生理問題。
天氣悶熱,毒辣的陽光毫無遮擋的射下來,照的人暈頭轉向。
季嵐光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深吸一口氣,準備上車。
季嵐光剛靠近車斗,就被裡面傳出來的惡臭給薰了回來。
趙大柱看季嵐光扭扭捏捏的不肯上車,不耐煩的催促道,“季家丫頭,你快點,你嬸子在家裡做好了飯等着我呢,我要是回去晚了,她又得嘮叨了。”
季嵐光欲哭無淚,“趙叔叔,要不我走着去村子裡吧。”
“那怎麼行,這要是靠走的,你得走到半夜去。”趙大柱擡頭看了一眼天,估摸了一下時間後,對季嵐光說:“不是我嚇唬你,這條路經過好幾片墳地,到了晚上黑漆漆的,四處都是鬼火,到時候你要是碰到什麼髒東西,嚇破了膽,季家老太太又該怪罪我了。”
季嵐光雖然是季師傅的徒弟,但她膽小也是出了名的,趙大柱爲了讓季嵐光上車,一直在嚇唬她。
也不是趙大柱心眼壞,那季雪還在靈堂裡躺着呢,季老太太派他來接人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柱子,趕快把丫頭接回來,今天是小雪的頭七,看這情形,今天晚上八成得屍變。”
季老太太蒼老的聲音不斷迴響在耳邊,嚇得趙大柱汗毛直立。
見季嵐光還在猶豫,趙大柱狠了一下心,決定給季嵐光下一劑藥猛藥,“丫頭,你聽過貓臉老太婆的事吧,最近又有人在村子周圍見到她了。”
環境太過空曠,趙大柱的聲音彷彿都帶了迴音。
季嵐光四下望了幾眼,周圍荒無人煙,一個人影都看不到,日頭最旺的中午尚且如此,那到了晚上,肯定連鬼影都見不到一個。
“季家丫頭,你快着點,再拖下去,天黑之前可就趕不回村子了。”趙大柱用掛在脖子上的手巾擦了擦汗,“今天是小雪的頭七,按規矩,你必須在天黑之前給小雪上最後一炷香。”
想到季雪,季嵐光咬了咬牙,扶着架子,踩着車軲轆,翻身上了車。
車上的大白鵝察覺到有人入侵了它們的領地,一起別過頭,直勾勾的盯着季嵐光看。
季嵐光嘆了一口氣,用手捏住鼻子,衝趙大柱喊了一句,“趙叔,您快點開着,車裡的味道實在太沖了。”
“沒問題。”趙大柱咧嘴一樂,“我們村裡,屬我拖拉機開得最快。”
鄉間小路崎嶇的要命,一路顛下來,季嵐光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翻騰。反觀那幾只大白鵝,雖然被捆着,但一副久經沙場的樣子,該吃吃,該喝喝,該拉拉,一派悠閒自在。
季嵐光扶着車沿站起來,看着遠處那幾根電線杆,問趙大柱,“趙叔,村裡通電了?”
季嵐光記得,師傅帶着她離開的時候,五里莊還沒有通電。
那時候條件苦,一入了夜,家家戶戶都拿出蠟燭來,用火柴點燃了照明,從遠處望去,那些燭火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時而昏暗時而閃爍。
一轉眼師傅已經去世十年了,而季嵐光,也已經十年沒有回過五里莊了。
現在鄰近五里莊,季嵐光突然憶起了師傅的遺言,“如果你還認我這個師傅,有生之年,千萬不要踏進五里莊半步。”
季嵐光有些慚愧,她無父無母,師傅照顧了她十多年,沒想到她爲了一萬塊錢,就把師傅的臨終遺言拋在了腦後。
趙大柱把拖拉機幻想成奔馳正開得來勁,聽到季嵐光的問題,他反應了一會兒,才驕傲的說:“不光是電,有線電視和自來水也通了,聽村子裡的小夥子們說,過個半年左右,還能通網絡。”
季嵐光原本以爲五里莊條件差,怕手機充電不方便,下了火車就把手機調成了省電模式。
現在聽到村子裡有電有水還有網,季嵐光忙從揹包裡掏出手機,把手機從省電模式調成了正常模式。
現代人最離不開的東西,並不是食物,而是網絡。
季嵐光用手機刷了一會兒微博後,絕望的心情一掃而空,她把照相機調成自拍模式,側過身,笑容燦爛的和大白鵝合了一張照。
光線很好,角度不錯,季嵐光看着照片,滿意的點了點頭。
把這張照片發到了微信朋友圈裡以後,季嵐光還配了兩句特別矯情的文字。
“用身體感受自然,讓心靈迴歸純淨。不管身在何方,只要想着你,我就能忘卻所有憂傷。”自言自語的把要發表的文字唸了一遍後,季嵐光連忙@了她的男朋友,陳立安。
一想到陳立安,季嵐光的眼神立馬溫柔了起來。
季嵐光是在師傅去世那一年遇到陳立安的,在她最脆弱無助的時候,陳立安一直陪在她身邊。
陳立安不僅長相帥氣,而且還是知名大學的研究生,季嵐光普通了一輩子,突然被陳立安這樣的人喜歡,她一度受寵若驚、逢廟就拜,感謝老天爺賜給她一個這麼優秀的男朋友。
躺在旁邊的那幾只大白鵝也感受到了季嵐光愉快的情緒,應景的叫了起來。
季嵐光收起臉上的笑容,嫌棄的看了那幾只大白鵝一眼,“叫喚什麼,在我心裡,你們就只是擺拍的工具而已,沒有別的意義,明白了嗎?”
發完朋友圈之後,季嵐光把手機捧在手裡,等着陳立安看到她愛的告白之後,回覆她一番甜言蜜語。
陳立安還沒回復,一幫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就出來找存在感了。
第一個跳出來回覆的,就是那個自稱爲陳立安青梅竹馬的可惡女人。
晴音:“瞎矯情什麼,不就下趟鄉嘛。”
季嵐光懶得和她計較,直接回復了她兩個字,“呵呵。”
回覆完了之後,季嵐光關掉微信,給陳立安發了條短信,“親愛的,我快到了,不要擔心我。”
等了十分鐘之後,陳立安依舊沒有回覆。
季嵐光的好心情消失的無影無蹤,她咬了一下嘴脣,又給陳立安發了一條短信。
季嵐光的措辭很懂事,“親愛的,你是在上課吧,下了課再回我電話就可以,愛你,麼麼噠。”
收起手機之後,季嵐光仰起頭,看着天空發呆。
鄉下雖然條件艱苦,但是天空很美,特別是現在這個時間,鄰近傍晚,天空中沒有了灼熱的陽光,只有似有似無的,被染紅了的雲彩。
趙大柱閒着無聊,轉頭瞥了一眼,見季嵐光在發呆,就主動開口找季嵐光聊天,“季家丫頭,你師傅怎麼樣了?身體還好嗎?”
季師傅當年是十里八鄉有名的風水大師,誰家有個紅白喜事、蓋個房子選塊墓地,都得請季師傅來過個眼,要是季師傅不拍板,事情決定辦不成。
“我師傅已經過世了。”說完這句話,季嵐光酸澀的扯了一下嘴角。
趙大柱很驚訝,“什麼時候的事?”
季嵐光,“十年前。”
師傅離開五里莊以後,就得了一場急病,送到醫院醫治的時候,醫生說師傅身體太差,不適合手術,只能回家靜養。
季嵐光聽了醫生的話,把師傅接回了家裡,沒到一個星期,師傅就在睡夢中去世了。
“你怎麼沒告訴季老太太一聲,季老太太嘴上總唸叨着季師傅,說是想在入土之前,再見季師傅一面。”趙大柱跟季家有些交情,聽到季師傅的死訊,難免傷感,“季老太太知道了這件事,肯定又要流眼淚了。”
“那就不要告訴季奶奶。”季嵐光不想讓那個和藹善良的老太太的傷心,“師傅去世的事情,你就當不知道。”
趙大柱點了點頭,“季老太太歲數也大了,經不起這個了。”
既然已經提起了季師傅,趙大柱就不得不提一下季雪的事情,“季家丫頭,季雪的事,你準備怎麼辦?”
季嵐光在四天之前收到季雪去世的消息,從家譜上看,季雪應該是季嵐光的表妹,但由於季嵐光是被收養的,所以她和季雪並沒有血緣關係。
季家在五里莊是個大家族,人丁興旺,光季老太太就有六個兄弟姐妹,到了季雪這一輩,能上家譜的,至少得有三四十人。
這麼龐大的家族,隔三差五有個喪事也不奇怪,季雪的大伯在出殯那天給季嵐光去了一個電話,說了季雪去世的事情。
那時候,季雪的大伯並沒讓季嵐光回五里莊奔喪的意思,只是說想起季雪小時候和季嵐光關係好,經常一起玩,現在季雪不在了,就告訴季嵐光一聲,讓她有空的時候,給季雪燒點紙錢。
季嵐光離開五里莊已經十年了,她對季雪的記憶很模糊,得知小時候的玩伴去世後,她心塞了幾分鐘,也就忘卻了季雪的事情。
可是兩天之後,也就是前天,季雪的大伯又給季嵐光打了一個電話,說讓季嵐光務必回五里莊一趟。
電話裡很多事情說不清楚,但是從季雪大伯陸陸續續的描述中,季嵐光弄清楚了她必須回五里莊的原因。
季雪詐屍了。
本來已經僵硬的屍體,竟然慢慢軟化了起來,午夜的時候,只要靠近屍體旁邊,就能聽到淺淺的呼吸聲。
“我先看看情況吧。”想起季雪的事情,季嵐光的頭疼了起來,“要是不行,就直接火化了吧。”
火化可能不是最好的辦法,但卻是最穩妥的辦法。
屍變的基礎就是得有屍體,把屍體燒了,看她怎麼變。
“那可不行。”趙大柱連連搖頭,“祖上的規矩,季家的女眷,不管是不是善終,都不能火化,必須入土爲安。”
“那我沒辦法了。”季嵐光對鬼神這些事情不感興趣,再加上膽小,她跟了師傅這麼多年,除了畫符紙,其餘的什麼也沒學會。
“先貼一張符,要是貼符不管用,就只能火化了。”季嵐光怕季家的人對她寄予厚望,忙向趙大柱坦白,“我屬於不學無術那類的,降妖除魔的本事沒我師傅那麼厲害。”
這幾天五里莊人心惶惶的,大家都盼着季嵐光回去做場法事,好好把季雪送走。
“你跟了季師傅那麼久,就算不學無術,也能學到一些東西。”現在得知季師傅去世了,趙大柱只好抱着把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問季嵐光,“丫頭,你和叔說實話,你師傅的本事,你到底學了多少?”
季嵐光思考了一下,伸出了五根手指頭。
趙大柱緩了一口氣,“還好,季師傅本事大,你學到五成,就夠應付季雪了。”
“啊?”季嵐光瞪大眼睛,她沒想到趙大柱這麼看得起她。
趙大柱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被季嵐光提了起來,“不到五成?”
季嵐光羞澀一笑,不好意思地勾了勾五根手指,“我的意思,是百分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