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紐約茫茫人海,舉目無親,原意入大學研究所,繼續研讀中國文學,但美國大學之講授中國文學,其對象爲美國人士,需操英語,他的條件不具備,因此被拒。窮途無聊,乃入中國餐館打工,生活可以維持,情緒則非常低落。他買了幾件小小禮物,託人帶給我,並附長信,謂流落外邦,傷心至極,孤獨惶恐,走投無路,願我爲他指點迷津。我看他滿紙辛酸,而語意雜亂,徵營懾悸之情躍然紙上,恐將近於精神崩潰。我乃馳書正顏相告,“爲君之計,既不能入學讀書,又無適當職業可得,曷不早歸?”以後遂無音訊。
約半年後,以跳樓自殺聞。只是聽人傳說,尚未敢信,一九七〇年四月我偕眷旅遊紐約,遇師大同學陳達遵先生,經他證實確有此事,而且他和陳慧相當熟識。
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第五幕第一景有這樣一段:
情人與瘋子都是頭腦滾熱,想入非非,所以能窺見冷靜的理智所永不能明察的東西。瘋子、情人、詩人,都完全是用想象造成的:一個人若看見比地獄所能容的更多的鬼,那便是瘋子;情人,也全是一樣的狂妄,在一個吉普賽女人臉上可以看出海倫的美貌:詩人的眼睛,在靈感的熱狂中只消一翻,便可從天堂看到人世,從人世看到天堂……
瘋子、情人、詩人,三位一體,如果時運不濟,命途邊遭,其結果怎能不釀成悲劇?陳慧天性厚道,而又多愁善感,有詩人的稟賦。但是他的身世儀表地位又不足以使他馳騁情場得心應手,同時性格又不夠穩定,容易激動。終於走上絕途,時哉命也!
我手邊沒有存留他的信箋詩作,現在提筆寫他,他的音容,尤其是他的那兩隻茫然的大眼睛,恍然如在目前。
憶老舍
我最初讀老舍的《趙子曰》《老張的哲學》《二馬》,未識其人,只覺得他以純粹的北平土語寫小說頗爲別緻。北平土語,像其他主要地區的土語一樣,內容很豐富,有的是俏皮話兒,歇後語,精到出色的明喻暗譬,還有許多有聲無字的詞字。如果運用得當,北平土話可說是非常的生動有趣;如果使用起來不加檢點,當然也可能變成爲油腔滑調的“耍貧嘴”。以土話入小說本是小說家常用的一種技巧,可使對話格外顯得活潑,可使人物性格顯得真實凸出。若是一部小說從頭到尾,不分對話敘述或描寫,一律使用土話,則自《海上花》一類的小說以後並不多見。我之所以注意老舍的小說者蓋在於此。胡適先生對於老舍的作品評價不高,他以爲老舍的幽默是勉強造作的。但一般人覺得老舍的作品是可以接受的,甚至頗表歡迎。
抗戰後,老舍有一段期間住在北碚,我們時相過從。他又黑又瘦,甚爲憔悴,平常總是佝僂着腰,邁着四方步,說話的聲音低沉、徐緩,但是有風趣。他和老向住在一起,生活當然是很清苦的。在名義上他是中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負責人,事實上這個組織的分子很複雜,有不少野心分子企圖從中操縱把持。老舍對待誰都是一樣的和藹親切,存心厚道,所以他的人緣好。
有一次北碚各機關團體以國立編譯館爲首發起募款勞軍晚會,一連兩晚,盛況空前,把北碚兒童福利試驗區的大禮堂擠得水泄不通。國立禮樂館的張充和女士多才多藝,由我出面邀請,會同編譯館的姜作棟先生(名伶錢金福的弟子),合演一出“刺虎”,唱做之佳至今令人不能忘。在這一齣戲之前,墊一段對口相聲。這是老舍自告奮勇的,蒙他選中了我做搭檔,頭一晚他“逗哏”我“捧哏”,第二晚我逗他捧,事實上掛頭牌的當然應該是他。他對相聲特有研究。在北平長大的誰沒有聽過焦德海草上飛?但是能把相聲全本大套的背誦下來則並非易事。如果我不答應上臺,他即不肯露演,我爲了勞軍只好勉強同意。老舍囑咐我說,“說相聲第一要沉得住氣,放出一副冷麪孔,永遠不許笑,而且要控制住觀衆的注意力,用乾淨利落的口齒在說到緊要處使出全副氣力斬釘斷鐵一般進出一句俏皮話,則全場必定爆出一片采聲鬨堂大笑,用句術語來說,這叫做‘皮兒薄’,言其一戳即破。”我聽了之後連連辭謝說:“我辦不了,我的皮兒不薄。”他說:“不要緊,咱們練着瞧。”於是他把詞兒寫出來,一段是《新洪羊洞》,一段是《一家六口》,這都是老相聲,誰都聽過。相聲這玩藝兒不嫌其老,越是經過千錘百煉的玩藝越惹人喜歡,藉着演員的技藝風度之各有千秋而永遠保持新鮮的滋味。相聲裡面的粗俗玩笑,例如“爸爸”二字剛一出口,對方就得趕快順口答腔的說聲“啊”,似乎太無聊,但是老舍堅持不能刪免,據他看相聲已到了至善至美的境界,不可稍有損益。是我堅決要求,他才同意在用摺扇敲頭的時候只要略爲比劃而無需真打。我們認真的排練了好多次。到了上演的那一天,我們走到臺的前邊,泥雕木塑一般繃着臉肅立片刻,觀衆已經笑不可抑,以後幾乎只能在陣陣笑聲之間的空隙進行對話。該用摺扇敲頭的時候,老舍不知是一時激動忘形,還是有意違反諾言,掄起大摺扇狠狠的向我打來,我看來勢不善,向後一閃,摺扇正好打落了我的眼鏡,說時遲,那時快,我手掌向上兩手平伸,正好托住那落下來的眼鏡,我保持那個姿勢不動,采聲歷久不絕,有人以爲這是一手絕活兒,還高呼:“再來一回!”
老舍的才華是多方面的,長短篇的小說,散文,戲劇,白話詩,無一不能,無一不精。而且他有他的個性,絕不俯仰隨人。我現在檢出一封老舍給我的信,是他離開北碚之後寫的,那時候他的夫人已自北平趕來四川,但是他的生活更陷於苦悶。他患有胃下垂的毛病,割盲腸的時候用一小時餘還尋不到盲腸,後來在腹部的左邊找到了。這封信附有七律五首,由此我們也可窺見他當時的心情的又一面。
前幾年王敬羲從香港剪寫老舍短文一篇,可惜未註明寫作或發表的時間及地點,題爲《舂來憶廣州》,看他行文的氣質,已由絢爛趨於平淡,但是有一縷惆悵悲哀的情緒流露在字裡行間。聽說他去年已做了九泉之客,又有人說他尚在人間。是耶非耶,其孰能辨之?茲將這一小文附錄於後:
春來憶廣州
我愛花。因氣候、水土等等關係,在北京養花,頗爲不易。冬天冷,院裡無法擺花,只好都搬到屋裡來。每到冬季,我的屋裡總是花比人多,形勢逼人!屋中養花,有如籠中養鳥,即使用心調護,也養不出個樣子來。除非特建花室,實在無法解決問題。我的小院裡,又無隙地可建花室!
一看到屋中那些半病的花草,我就立刻想起美麗的廣州來。去年春節後,我不是到廣州住了一個月嗎?哎呀,真是了不起的好地方!人極熱情,花似乎也熱情!大街小巷,院裡牆頭,百花齊放,歡迎客人,真是“交友看花在廣州”啊!
在廣州,對着我的屋門便是一株象牙紅,高與樓齊,盛開着一叢紅豔奪目的花兒,而且經常有很小的小鳥,鑽進那硃紅的小“象牙”裡,如蜂採蜜。真美!只要一有空兒,我便坐在階前,看那些花與小鳥。在家裡,我也有一棵象牙紅,可是高不及三尺,而且是種在盆子裡。它入秋即放假休息,入冬便睡大覺,且久久不醒,直到端陽左右,它纔開幾朵先天不足的小花,絕對沒有那種秀氣的小鳥做伴!
現在,它正在屋角打盹,也許跟我一樣,正想念它的故鄉廣東吧?
春天到來,我的花草還是不易安排:早些移出去吧,怕風霜侵犯;不搬出去吧,又都發出細條嫩葉,很不健康。這種細條子不會長出花束。看着真令人焦心!
好容易盼到夏天,花盆都運至院中,可還不完全順利。院小,不透風,許多花兒便生了病。特別由南方來的那些,如白玉蘭、梔子、茉莉、小金桔、茶花……也不知怎麼就葉落枝枯,悄悄死去。因此,我打定主意,在買來這些比較嬌貴的花兒之時,就認爲它們不能長壽,盡到我的心,而又不作幻想,以免枯死的時候落淚傷神。同時,也多種些叫它死也不肯死的花草,如夾竹桃之類,以期老有些花兒看。
夏天,北京的陽光過暴,而且不下雨則已,一下就是傾盆倒海而來,勢不可當,也不利於花草的生長。
秋天較好,可是忽然一陣冷風,無法預防,嬌嫩些的花兒就受了重傷。於是,全家動員,七手八腳,往屋裡搬呀,各屋裡都擠滿了花盆,人們出來進去都須留神,以免絆倒!
真羨慕廣州的朋友們,院裡院外,四季有花,而且是多麼出色的花呀!白玉蘭高達數丈,乾子比我的腰還粗!英雄氣概的木棉,昂首天外,開滿大虹花,何等氣勢!就連普通的花兒,四季海棠與繡球什麼的,也特別壯實,葉茂花繁,花小而氣魄不小!看,在冬天,窗外還有結實累累的木瓜呀!真沒法兒比!一想起花木,也就更想念朋友們!
我的一位國文老師
我在十歲的時候,遇見一位國文先生,他給我的印象最深,使我受益也最多,我至今不能忘記他。
先生姓徐,名鏡澄,我們給他取的綽號是“徐老虎”,因爲他兇。他的相貌很古怪,他的腦袋的輪廓是有棱有角的,很容易成爲漫畫的對象。頭很尖,禿禿的、亮亮的,臉形卻是方方的、扁扁的,有些像聊齋志異繪圖中的夜叉的模樣。他的鼻子眼睛嘴好像是過分的集中在臉上很小的一塊區域裡。他戴一副墨晶眼鏡,銀絲小鏡框,這兩塊黑色便成了他臉上最顯著的特徵。我常給他漫畫,勾一個輪廓,中間點上兩塊橢圓形的黑塊,便惟妙惟肖。他的身材高大,但是兩肩總是聳得高高,鼻尖有一些紅,像酒糟的,鼻孔裡常川的藏着兩筒清水鼻涕,不時地溜着,說一兩句話就要用力的吸溜一聲,有板有眼有節奏,也有時忘了吸溜,走了板眼,上脣上便亮晶晶的吊出兩根玉箸,他用手背一抹。他常穿的是一件灰布長袍,好像是在給誰穿孝,袍子在整潔的階段時我沒有趕得上看見,餘生也晚,我看見那袍子的時候即已油漬斑斕。他經常是仰着頭,邁着八字步,兩眼望青天,嘴撇得瓢兒似的。我很難得看見他笑,如果笑起來,是獰笑,樣子更兇。
我的學校很特殊的。上午的課全是用英語講授,下午的課全是國語講授。上午的課很嚴,三日一問,五日一考,不用功便要被淘汰,下午的課稀鬆,成績與畢業無關。所以每到下午上國文之類的課程,學生們便不踊躍,課堂上常是稀稀拉拉的不大上座,但教員用拿毛筆的姿勢舉着鉛筆點名的時候,學生卻個個都到了,因爲一個學生不只答一聲到。真到了的學生,一部分從事午睡,微發鼾聲,一部分看小說如官場現形記玉梨魂之類,一部分寫“父母親大人膝下”式的家書,一部分乾脆瞪着大眼發呆,神遊八表。有時候逗先生開頑笑。國文先生呢,大部分都是年高有德的,不是榜眼,就是探花,再不就是舉人。他們授課也不過是奉行故事,樂得敷敷衍衍。在這種糟糕的情形之下,徐老先生之所以兇,老是繃着臉,老是開口就罵人,我想大概是由於正當防衛吧。
有一天,先生大概是多喝了兩盅,搖搖擺擺的進了課堂。這一堂是作文,他老先生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字,題目尚未寫完,當然照例要吸溜一下鼻涕,就在這吸溜之際,一位性急的同學發問了:“這題目怎樣講呀?”老先生轉過身來,冷笑兩聲,勃然大怒:“題目還沒有寫完,寫完了當然還要講,沒寫完你爲什麼就要問?……”滔滔不絕的吼叫起來,大家都爲之愕然。這時候我可按捺不住了。我一向是個上午搗亂下午安分的學生,我覺得現在受了無理的侮辱,我便挺身分辯了幾句。這一下我可惹了禍,老先生把他的怒火都潑在我的頭上了。他在講臺上來回踱着,吸溜一下鼻涕,罵我一句,足足罵了我一個鐘頭,其中警句甚多,我至今還記得這樣的一句:
“xxx!你是什麼東西?我一眼把你望到底!”
這一句頗爲同學們所傳誦。誰和我有點爭論遇到糾纏不清的時候,都會引用這一句“你是什麼東西?我把你一眼望到底!”當時我看形勢不妙,也就沒有再多說,讓下課鈴結束了先生的怒罵。
但是從這一次起,徐先生算是認識我了。酒醒之後,他給我批改作文特別詳盡。批改之不足,還特別的當面加以解釋,我這一個“一眼望到底”的學生,居然成爲一個受益最多的學生了。
徐先生自己選輯教材,有古文,有白話,油印分發給大家。《林琴南致蔡孑民書》是他講得最爲眉飛色舞的一篇。此外如吳敬恆的《上下古今談》,梁啓超的《歐遊心影錄》,以及張東蓀的時事新報社論,他也選了不少。這樣新舊兼收的教材,在當時還是很難得的開通的榜樣。我對於國文的興趣因此而提高了不少。徐先生講國文之前,先要介紹作者,而且介紹得很親切,例如他講張東蓀的文字時,便說:“張東蓀這個人,我倒和他一桌吃過飯。……”這樣的話是相當的可以使學生們吃驚的,吃驚的是,我們的國文先生也許不是一個平凡的人吧,否則怎樣會能夠和張東蓀一桌上吃過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