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生於介紹作者之後,朗誦全文一遍。這一遍朗誦可很有意思。他打着江北的官腔,咬牙切齒的大聲讀一遍,不論是古文或白話,一字不苟的吟詠一番,好像是演員在背臺詞,他把文字裡的蘊藏着的意義好像都給宣泄出來了。他念得有腔有調,有板有眼,有情感,有氣勢,有抑揚頓挫,我們聽了之後,好像是已經理會到原文的意義的一半了。好文章擲地作金石聲,那也許是過分誇張,但必須可以朗朗上口,那卻是真的。
徐先生之最獨到的地方是改作文。普通的批語“清通”“尚可”“氣盛言宜”,他是不用的。他最擅長的是用大墨槓子大勾大抹,一行一行的抹,整頁整頁的勾;洋洋千餘言的文章,經他勾抹之後,所餘無幾了。我初次經此打擊,很灰心,很覺得氣短,我掏心挖肝的好容易謅出來的句子,輕輕的被他幾槓子就給抹了。但是他鄭重的給我解釋一會兒,他說:“你拿了去細細的體味,你的原文是軟爬爬的,冗長,懈啦光唧的,我給你勾掉了一大半,你再讀讀看,原來的意思並沒有失,但是筆筆都立起來了,虎虎有生氣了。”我仔細一揣摩,果然。他的大墨槓子打得是地方,把虛泡囊腫的地方全削去了,剩下的全是筋骨。在這刪削之間見出他的工夫。如果我以後寫文章還能不多說廢話,還能有一點點硬朗挺拔之氣,還知道一點“割愛”的道理,就不能不歸功於我這位老師的教誨。
徐先生教我許多作文的技巧。他告訴我:“作文忌用過多的虛字。”該轉的地方,硬轉;該接的地方,硬接。文章便顯着樸拙而有力。他告訴我,文章的起筆最難,要突兀矯健,要開門見山,要一針見血,才能引人入勝,不必兜圈子,不必說套語。他又告訴我,說理說至難解難分處,來一個譬喻,則一切糾纏不清的論難都迎刃而解了,何等經濟,何等手腕!諸如此類的心得,他傳授我不少,我至今受用。
我離開先生已將近五十年了,未曾與先生一通音訊,不知他雲遊何處,聽說他已早歸道山了。同學們偶爾還談起“徐老虎”,我於回憶他的音容之餘,不禁的還懷着悵惘敬慕之意。
“但恨不見替人!”
杜甫的祖父杜審言疾革時,宋之問等前去探病,杜審言說:“甚爲造物小兒相苦。然吾在,久壓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見替人!”胡適之先生作《白話文學史》寫到杜甫的身世時,也提到杜審言這一段故事,認爲他是一個有風趣的人。他的這兩句話固然頗有風趣,其實也是十分矜誕,因爲就我們所能讀到的杜審言的詩作而言,我們看不出他有什麼理由把宋之問等久壓在下。不過“但恨不見替人”這一句話,不管出自誰口,確是很耐人尋味的。昨夜晚,初聞胡先生逝世噩耗,友朋相顧愕然,有人問我有何感想,我未假思索的說:“死者已矣,但恨不見替人!”胡先生不是一個恃才傲物的人,相反的,他是一個最肯鼓勵後進的人;他樂觀,他相信處處都慢慢的在進步。他本人不會有“恨不見替人”之感,倒是我們客觀的看,他空出來的這個位子短期不易有人能填補上去。
胡先生的位置之所以不易找到替人,是因爲那位置的性質不簡單。第一是他的學問。胡先生曾經屢次的謙虛的說,自己不知專攻的是哪一門學問,勉強的說可以算是研究歷史的。實則他接觸的範圍極廣,對中國的文化與西洋的文化都有真知灼見。現在學問趨向於專門,講究一個部門的深入,像以往所謂學究天人的大儒,於學無所不通,已不可復求之於今日。苟能學貫中西,于思想學術盤根錯節之處提綱挈要見其大者,即屬難能可貴。第二是他的道德。胡先生的學術思想方面的地位太高了,一般人不易認識他在道德方面之可敬可愛。胡先生數十年來所提倡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固已盡人皆知,但這只是一副對聯的上聯,下聯是“認真的做事,嚴肅的做人”。凡是曾列胡先生門牆或曾同窗共事者,多多少少都能舉出若干具體事實證明胡先生爲人處世確實做到“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的地步。以學問道德涵濡羣生,求之當世能有幾人?
生死無常,事至可悲,但是學問道德並垂不朽,則又有何憾?我們於哀悼震撼之餘,應該平心靜氣的想一想,胡先生所畢生倡導的民主自由的精神,科學懷疑的態度,現在是不是還是需要,我們自己在這一方向是不是也有一點點貢獻?如果胡先生所倡導的精神態度,能夠繼續努力加以推進,則胡先生雖死猶生。千千萬萬的人,都可說是胡先生的替人了。
悼齊如山先生
精神矍鑠談笑風生
抗戰期間,國立編譯館有一組人員從事平劇修訂工作(後來由正中書局出版修訂平劇選若干集),我那時適在北碚遂兼主其事,在劇本里時遇到許多不易解決的問題,搔首踟躕,不知如何落筆。同人都是愛好戲劇的朋友,其中有票友,也有戲劇學校畢業的,但是沒有真正科班出身的,因此對平劇的傳統的規矩與藝術頗感認識不足,常常談到齊如山先生,如果能有機會向他請益,該有多好。
勝利後我到北平,因陳紀瀅、王向辰兩位先生之介得以拜識齊老先生,談起來才知道齊老先生和先嚴在同文館是同班同學,不過一是德文班一是英文班。齊老先生精神矍鑠,談笑風生,除了演劇的事情之外,他的興趣旁及於小說及一切民間藝術,民間生活習慣以及風俗沿革掌故均能談來頭頭是道,如數家珍。以知齊老先生是一個真知道生活藝術的人,對於人生有一份極深摯的愛,這種秉賦是很不尋常的。
年逾七十健壯如常
齊先生收藏甚富,包括劇本、道具、樂器、圖書、行頭等等,抗日軍興,他爲保護這一批文獻頗費了一番苦心,裝了幾百只大木箱存在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勝利之後才取了出來。這時節“中國國劇學會”恢復,先生的收藏便得到了一個展覽的地方。我記得是在東城皇城根一所宮殿式的房子,原屬於故宮,有三間大殿作爲展覽室,有一座亭子作爲客廳。院裡有漢白玉的平臺和臺階,平臺有十來塊圓形的大石頭,中間有個窟窿,據說是插燈籠用的,我看有一塊妨礙行路,便想把它搬開,豈知分量甚重,我搖撼一下便不再嘗試。齊老先生走過來就給搬開了,臉不紅氣不喘,使我甚爲慚愧。還有一次在齊先生書齋裡,齊先生表演“打飛腳”,一個轉身,一聲拍腳聲,乾淨利落,我們不由的喝彩,那時在座的有老伶工尚和玉先生,不覺技癢,起身打個飛腳,按說這是他的當行出色的拿手,不料拖泥帶水倚裡歪斜的幾乎跌倒,有人上前把他扶住。那時候齊先生已有七十多歲,而尚健康如此。
提倡國劇不遺餘力
中國國劇學會以齊先生爲理事長,陳紀瀅、王向辰和我都是理事,此外還延請了若干老伶工參加,如王瑤卿、王風卿、尚和玉、侯喜瑞、蕭長華、郝壽臣等,徐蘭沅也在內。因爲這個關係,我得有機會追隨齊老先生之後遍訪諸位伶工,聽他們談起內廷供奉,以及當年的三慶四喜,梨園往事,真不禁令人發思古之幽情。由於我們的建議,後來在青年會開了一次國劇晚會,請老伶工十餘位分別登臺隨意講說他們的演劇的藝術,這些老人久已不與觀衆見面,故當時盛況空前。我們爲國劇學會提出了許多工作計劃,在齊先生領導之下,我們不時的研討如何整理、研究、保藏、傳授國劇的藝術。
我在一九四八年冬離平赴粵,隨後接到齊老先生自基隆來信,附有紀遊小詩二首,我知道他老先生已到臺灣,深自爲他慶幸,也奉和了兩首歪詩。一九四九年我到臺灣,因爲事忙,很少機會趨候問安,但是經常看到他的寫作,年事已高而筆墨不輟,真是慚愧後生,最近先生所著《國劇藝術匯考》出版,承賜一冊,並在電話中囑我批評,我不敢有負長輩厚意,寫讀後一文交《中國一週》,不數日而先生遽歸道山!
鑽研學問既專且精
先生對於國劇之貢獻已無需多贅。我覺得先生治學爲人最足令人心折之處有二:一是專精的研究精神,一是悠閒的藝術生活。
我們無論研究哪一門學問,只要持之以恆,日積月累即有可觀,這點道理雖是簡單,實行卻很困難。齊先生之於國劇是使用了他的畢生的精力,看他從年輕的時候熱心戲劇起一直到倒在劇院裡,真是始終如一的生死以之。他搜求的資料是第一手的,是從來沒經人系統的整理過的,此中艱辛真是不足爲外人道,而求學之樂亦正在於此。齊先生的這種專精的精神,是可以作我們的楷模的。
享受生活隨遇而安
齊先生心胸開朗,了無執著,所以他能享受生活,把生活當做藝術來享受,所以他風神瀟灑,望之如閒雲野鶴。他並不是窮奢極侈的去享受耳目聲色之娛,他是隨遇而安的欣賞社會人生之形形色色。他有閒情逸致去研討“三百六十行”,他不吝與販夫走卒爲伍,他肯嘗試各樣各種的地方的小吃。有一次他請我們幾個人吃“豆腐腦”,在北平崇文門外有一家專賣豆腐腦的店鋪,我這北平土著都不知道有這等的一個地方,果然吃得很滿意。他的兒媳黃瑗珊女士精於烹調,有一部分可能是由於齊先生的指點。齊先生生活豐富,至老也不寂寞。他有濃烈的守舊的鄉土觀念,同時有極開通的自由的想法,看看他的家庭,看看他的生活方式,我們不能不欽佩他的風度。
老成凋謝,哲人其萎,懷想風範,不禁唏噓!
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
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談政治,專心學術。大約在一九二一年左右,清華學校請他作第一次的演講,題目是“中國韻文裡表現的情感”。我很幸運的有機會聽到這一篇動人的演講。那時候的青年學子,對梁任公先生懷着無限的景仰,倒不是因爲他是戊戌政變的主角,也不是因爲他是雲南起義的策劃者,實在是因爲他的學術文章對於青年確有啓迪領導的作用。過去也有不少顯宦,以及叱吒風雲的人物,蒞校講話。但是他們沒有能留下深刻的印象。
任公先生的這一篇講演稿,後來收在飲冰室文集裡。他的講演是預先寫好的,整整齊齊的寫在寬大的宣紙製的稿紙上面,他的書法很是秀麗,用濃墨寫在宣紙上,十分美觀。但是讀他這篇文章和聽他這篇講演,那趣味相差很多,猶之乎讀劇本與看戲之迥乎不同。
我記得清清楚楚,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高等科樓上大教堂裡坐滿了聽衆,隨後走進了一位短小精悍禿頭頂寬下巴的人物,穿着肥大的長袍,步履穩健,風神瀟灑,左右顧盼,光芒四射,這就是梁任公先生。
他走上講臺,打開他的講稿,眼光向下面一掃,然後是他的極簡短的開場白,一共只有兩句,頭一句是:“啓超沒有什麼學問——”眼睛向上一翻,輕輕點一下頭:“可是也有一點嘍!”這樣謙遜同時又這樣自負的話是很難得聽到的。他的廣東官話是很夠標準的,距離國語甚遠,但是他的聲音沉着而有力,有時又是宏亮而激亢,所以我們還是能聽懂他的每一字,我們甚至想如果他說標準國語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
我記得他開頭講一首古詩《箜篌引》:
公無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這四句十六字,經他一朗誦,再經他一解釋,活畫出一出悲劇,其中有起承轉合,有情節,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我在聽先生這篇講演後約二十餘年,偶然獲得機緣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見黃沙彌漫,黃流滾滾,景象蒼茫,不禁哀從衷來,頓時憶起先生講的這首古詩。
先生博聞強記,在筆寫的講稿之外,隨時引證許多作品,大部分他都能背誦得出。有時候,他背誦到酣暢處,忽然記不起下文,他便用手指敲打他的禿頭,敲幾下之後,記憶力便又暢通,成本大套的背誦下去了。他敲頭的時候,我們屏息以待,他記起來的時候,我們也跟着他歡喜。
先生的講演,到緊張處,便成爲表演。他真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時掩面,有時頓足,有時狂笑,有時嘆息。聽他講到他最喜愛的《桃花扇》,講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從衷來,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己。他掏出手巾拭淚,聽講的人不知有幾多也淚下沾巾了!又聽他講杜氏講到“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先生又真是於涕泗交流之中張口大笑了。
這一篇講演分三次講完,每次講過,先生大汗淋漓,狀極愉快。聽過這講演的人,除了當時所受的感動之外,不少人從此對於中國文學發生了強烈的愛好。先生嘗自謂“筆鋒常帶情感”,其實先生在言談講演之中所帶的情感不知要更強烈多少倍!
有學問,有文采,有熱心腸的學者,求之當世能有幾人?於是我想起了從前的一段經歷,筆而記之。
憶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