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藻到貴陽去了,大約十日後方能回來,他將來函寄回,叫我作復。大札較長,迴誦之餘,感慰無盡。你問我除生病之外,所作何事,像我這樣不事生產,當然使知友不滿之意,溢於言外。其實我到呈貢後,只病過一次,日常生活,都在跑山望水,柴米油鹽,看孩子中度過。自己也未嘗不想寫作,總因心神不定,前作《默廬試筆》斷續寫了三夜,成了六七千宇,又放下了。當然並不敢妄自菲薄,如今環境又靜美,正是應當振作時候,甚望你常常督促,省得我就此沉落下去。呈貢是極美,只是城太小,山下也住有許多外來的工作人員,談起來有時很好,有時很索然,在此居留,大有MainStreet風味,漸漸的會感到孤寂。(當然昆明也沒有什麼意思,我每次進城,都亟欲回來!)我有時想這不是居處關係,人到中年,都有些蕭索。我的一聯是“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庶幾近之。你是個風流才子,“時勢造成的教育專家”,同時又有“高尚娛樂”“活魚填鴨充飢”。所謂之“依人自笑馮駐老,作客誰憐範叔寒”兩句(你對我已複述過兩次),真是文不對題,該打!該打!只是思家之念,尚值得人同情耳!你跌傷已痊癒否?景超如此仗義疏財,可惜我不能身受其惠。
我們這裡,毫無高尚娛樂,而且雖有義可仗,也無財可疏,爲可嘆也!文藻信中又囑我爲一樵寫一條橫幅,請你代問他,可否代以“直條”?我本來不是寫字的人,直條還可閉着眼草下去,寫完“一瞑不視”(不是“擲筆而逝”)!橫幅則不免手顫了,請即復。山風漸動,陰雨時酸寒透骨,幸而此地陽光尚多,今天不好,總有明天可以盼望。你何時能來玩玩?譯述脫稿時請能惠我一讀。景超、業雅、一樵請代致意,此信可以傳閱。靜夜把筆,臨穎不盡。
冰心拜啓十一月二十七
冰心致作者的信之五
實秋:
我弟婦的信和你的同到。她也知道她找事的不易,她也知道大家的幫忙,叫我寫信謝謝你!總算我做人沒白做,家人也體恤,朋友也幫忙,除了“感激涕零”之外,無話可說!東京生活,不知宗生回去告訴你多少?有時很好玩,有時就寂寞得很。大妹身體痊癒,而且茁壯,她廿號上學,是聖心國際女校。小妹早就上學(九·一)。我心緒一定,倒想每日寫點東西,要不就忘了。文藻忙得很,過去時時處處有回去可能,但是總沒有走得成。這邊本不是什麼長事,至多也只到年底。你能吃能睡,茶飯無缺,這八個字就不容易!老太太、太太和小孩子們都好否?關於杜詩,我早就給你買了一部日本版的,放在那裡,相當大,坐飛機的無人肯帶,只好將來自己帶了。書賈又給我送來一部中國版的(嘉慶)和一部《全唐詩》,我也買了,現在日本書也貴。我常想念北平的秋天,多麼高爽!這裡三天台風了,震天撼地,到那兒都是潮不唧的,討厭得很。附上昭涵一函,早已回了,但是朋友近況,想你也要知道。
文藻問好
冰心中秋前一日
後記
(一)
紹唐吾兄:
在《傳記文學》十三卷六期我寫過一篇《憶冰心》,當時我根據幾個報刊的報導,以爲她已不在人世,情不自己,寫了那篇哀悼的文字。
今年春,凌叔華自倫敦來信,告訴我冰心依然健在,驚喜之餘,深悔孟浪。頃得友人自香港剪寄今年五月二十四日香港《新晚報》,載有關冰心的報導,標題是《冰心老當益壯醞釀寫新書》,我從文字中提煉出幾點事實:
(一)冰心今年七十三歲,還是那麼健康、剛強,洋溢着豪逸的神采。
(二)冰心後來從未教過書,只是搞些寫作。
(三)冰心申請了好幾次要到工農羣衆中去生活,終於去了,一住十多個月。
(四)目前她好像是“待在”中央民族學院裡,任務不詳。
(五)她說:“很希望寫一些書”,最後一句話是“老牛破車,也還要走一段路的”。
此文附有照片一幀。人還是很精神的,只是二十多年不見,顯着蒼老多了。因爲我寫過《憶冰心》一文,我覺得我有義務作簡單的報告,更正我輕信傳聞的失誤。
弟梁實秋拜啓一九七二年六月十五日西雅圖
(二)(1)
紹唐吾兄:
六月十五日函計達。我最近看到香港《新聞天地》一二六七號載唐向森《洛杉磯航信》,記曾與何炳棣一行同返大陸的楊慶塵教授在美國西海岸的談話,也談到謝冰心夫婦,他說:“他倆還活在人間,剛由湖北孝感的‘五七幹校’回到北京。他還談到梁實秋先生誤信他們不在人間的消息所寫下悼念亡友的文章。冰心說,他們已看到了這篇文章。這兩口子如今都是七十開外的人了。冰心現任職於‘作家協會’,專門核閱作品,作成報告交予上級,以決定何者可以出版,何者不可發表之類。至於吳文藻派什麼用場,未見道及。這二位都穿着縐巴巴的人民裝,也還暖和。
曾問二位夫婦這一把年紀去幹校,盡幹些什麼勞動呢?冰心說,多半下田扎綁四季豆。他們在**時期,曾被鬥爭了三天。”這一段報道益發可以證實冰心夫婦依然健在的消息。我不明白,當初爲什麼有人捏造死訊,難道這造謠的人沒有想到謠言早晚會不攻自破麼?現在我知道冰心未死,我很高興,冰心既然看到了我寫的哀悼她的文章,她當然知道我也未死。這年頭兒,彼此知道都還活着,實在不易。這篇航信又談到老舍之死,據冰心的解釋,老舍之死“要怪舍予太愛發脾氣,一發脾氣去跳河自殺死了……”。這句話說得很妙。人是不可發脾氣的,脾氣人人都有,但是不該發,一發則不免跳河自殺矣。
弟梁實秋頓首一九七二年七月十一日西雅圖
辜鴻銘先生軼事
辜鴻銘先生以茶壺譬丈夫,以茶杯譬妻子,故贊成多妻制,誠怪論也。
先生之怪論甚多,常告人以姓辜之故,謂始祖寔爲罪犯。又言始祖犯罪,不足引以爲羞;若數典忘祖,方屬可恥雲。
先生深於英國文學之素養。或叩以養成之道,曰:先背熟一部名家著作作根基。又言今人讀英文十年,開目僅能閱報,伸紙僅能修函,皆由幼年讀一貓一狗式之教科書,是以終其身只有小成。先生極贊成中國私塾教授法,以開蒙未久,即讀四書五經,尤須背誦如流水也。
先生之書法,極天真爛漫之致,別字雖不甚多,亦非極少。蓋先生生於異國,學於蘇格蘭,比壯年入張之洞幕,始沉潛於故邦載籍雲。
先生好選《詩經》中成句,譯英文詩,雖未能天衣無縫,亦頗極傳神之妙,惜以古衣冠加於無色民族之身上耳,先生以“情”譯poetry,以“理”譯philosophy,以“事”譯History,以“物”譯Science,以“陰陽”譯Physic,以“五行”譯Chemistry,以“紅福”譯Juno,以“清福”譯Minerva,以“豔福”譯Venus,於此可見其融合中外之精神。
先生喜徵逐之樂,顧不修邊幅,既垂長辮,而棗紅袍與天青褂上之油膩,尤可鑑人,粲者立於其前,不須攬鏡,即有顧影自憐之樂。先生對於妓者頗有同情,恆操英語曰:Prostitude者,Destitude也(意謂賣淫者賣窮也)。
先生多情而不專,夫人在一位以上。嘗娶日婦,婦死哭之悲,悼亡之痛,歷久不渝。先生嘗患貧,顧一聞丐者呼號之聲,立即拔關而出,界以小銀幣一二枚,勃谿之聲,嘗因之而起。
先生操多種方言,通幾國文字;日之通士,尤敬慕先生,故日本人所辦之英文報紙,常發表先生忠君愛國之文字。文中暢引中國經典,滔滔不絕,其引文之長,令人興喧賓奪主之感,顧趣味彌永,凡讀其文者只覺其長,並不覺其臭。
原載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二日上海《時事新報·青光》
聞一多在珂泉
聞一多在1922年出國,往芝加哥美術學院學習繪畫。對於到外國去,聞一多並不怎樣熱心。那時候,他是以詩人和藝術家自居的,而且他崇拜的是唯美主義。他覺得美國的物質文明儘管發達,那裡的生活未必能適合他的要求。對於本國的文學藝術他一向有極濃厚的興趣。他對我說過,他根本不想到美國去,不過既有這麼一個機會,走一趟也好。
一多在船上寫了一封信來,他說:
“我在這海上飄浮的六國飯店裡籠着,物質的供奉奢華極了,但是我的精神乃在莫大的壓迫之下。我初以爲渡海底生涯定是很沉寂幽雅遼闊的;我在未上船以前,又時時在想着在漢口某客棧看見的一幅八仙渡海底畫,又時時想着郭沫若君底這節詩——
無邊天海呀!
一個水銀的浮漚!
上有星漢湛波,
下有融晶泛流,
正是有生之倫睡眠時候。
我獨披着件白孔雀的羽衣,
遙遙的,遙遙的,
在一隻象牙舟上翹首。
但是既上船後,大失所望。城市生活不但是陸地的,水上也有城市生活。我在煩悶時愈加渴念我在清華的朋友。這裡竟連一個能與談話的人都找不着。他們不但不能同你講話,並且鬧的你起坐不寧。走到這裡是“麻雀”,走到那裡又是“五百”,散步他攔着你的道路,靜坐擾亂你的思想。我的詩被他們戕害到幾底於零,到了日本海峽及神戶之布引瀧等勝地,我竟沒有半句詩的讚歎歌謳。不是到了勝地一定得作詩,但是勝地若不能引起詩興,商店工廠還能麼?……”
他到了美國之後8月14日自芝加哥寫的一封信,首尾是這樣的:
“在清華時,實秋同我談話,常愁到了美國有一天被碾死在汽車輪下。我現在很歡喜的告訴他,我還能寫信證明現在我還沒有碾死。但是將來死不死我可不敢擔保。……
啊!我到芝加哥才一個星期,我已厭惡這生活了。”
他雖厭惡芝加哥的煩囂,但他對美國的文化卻很震驚,他在這第一封信裡就說:“美國人審美底程度是比我們高多了。講到這裡令我起疑問了。何以機械與藝術兩個絕不相容的東西能夠同時發展到這種地步呢?”
一多在芝加哥的生活相當無聊,學畫畫是些石膏素描,頂多畫個人體,油畫還談不上。圖畫最要緊的是這一段苦功,但是這與一多的個性不能適合。他在九月十九日來信說:
“實秋:
陰雨終朝,清愁如織;忽憶放翁“欲知白日飛昇法,盡在焚香聽雨中”之句,即起焚香,冀以“雅”化此悶雨。不料雨聽無聲,香焚不燃,未免大掃興會也。靈感久渴,昨晚忽於枕上有得,難窮落月之思,倘荷驪珠之報?近復細讀昌黎,得筆記累楮盈寸,以爲異日歸國躬耕硯田之資本耳。草此藉候文安。”
可見他對於中國文學未能忘情。他於翌年二月十五來信說:
“我不應該做一個西方的畫家,無論我有多少的天才!我現在學西方的繪畫是爲將來做一個美術批評家,我若有所創作,定不在純粹的西畫裡。但是我最希望的是做一個藝術的宣道者,不是藝術的創造者。”
可見他對於繪畫之終於不能專心,是早已有了預感,又因爲青春時期隻身遠遊,感觸亦多,他不能安心在芝加哥再住下去。他於5月29日來信說:
“芝加哥我也不想久居。本想到波斯頓,今日接到你的信,忽又想起陪你上Colorado住個一年半載,也不錯。你不反對罷?”
我想他既要學畫,當然應該在芝加哥熬下去。雖然我也很希望他能來珂泉和我一起讀書,但是我並不願妨礙他的圖畫的學習。所以我並不鼓勵他到珂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