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茶放在電腦桌的一側,不僅茶葉飄香,從杯中升騰起的嫋嫋熱氣也讓夜永咲有種賞心悅目的感覺。
畢竟雖然是冬天,而且差不多是冬天最冷的時候了,但是南方向來是沒有暖氣的,尤其是四川這裡。因此即便在室內,也不得不把大衣或羽絨服裹得緊緊的,呼出的氣都結成了水霧。也難怪當看到茶水的熱氣時,心裡也有一種稍微暖和一點的感覺了。
冬日的天空往往要陰暗得多,但又區別於往常,那種明明陰着天卻又不見一滴雨水的感覺格外壓抑。但是偶爾,似乎能夠聽到雲層之中傳來轟隆隆的聲音,讓人不由得心下惴惴。
冬天打雷,這又能是什麼好兆頭?
古人都說了,“冬雷震震……乃敢與君絕”,以此來表達感情的長久和堅定,可見冬雷是一種何其罕見的現象。不過要說起來,現在的氣候是越來越變化無常了,還真聽說過有夏天下雪的奇景出現,這麼算起來的話,說不定冬雷也會逐漸列入由於環境惡化而出現的異常天氣之一吧。
不過,夜永咲端起那杯茶水,抿了一口,咂了咂嘴,卻是有些擔心地望向窗外。
如果說冬天打雷只是偶爾,那倒沒什麼可說的,但是他卻覺着,好像最近一段時間,天上一直傳來這種悶響。
有多長時間了呢?初冬的時候似乎還沒有,但是一個星期之前……亦有可能是兩個星期之前,他自己也記不太清楚了。總而言之,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幾乎每天都能聽到打雷聲了。
天上又轟隆隆地震了幾下,夜永咲感覺到窗戶玻璃似乎都有些輕微的顫動了。他的電腦上原本還放着電影來着,此時也不得不把它關掉,連電源插頭也一併拔掉了。
打雷的時候,就該小心一點呢。
他又嘆了一口氣,環顧四周。由於之前纔剛過《九州異聞》的出刊日,距離下一次出刊還有整整一個星期,因此大家都懈怠了不少。而今天天氣又這麼差,好多編輯都沒有過來——事實上,整個辦公室裡面,除了夜永咲之外,就只有一個女人坐在那裡。她的辦公桌擺在靠門口的位置。
那是一個十分漂亮的女人,且不說即便在大衣的包裹下也能看出的玲瓏有致的身材,單是臉龐就可以排爲上等了。不管是她細膩的皮膚,柳梢般的細眉,長長的睫毛,晶瑩的嘴脣,甚至是脣邊那一點幾不可見的美人小痣,無一不富有柔和的美感。那美在純潔之中又包含着成熟,實在令人百看不厭。
百看不厭,但是夜永咲卻已經看習慣了。
她是這裡的副主編,黃璃。
“喂,再不關電腦的話,小心被雷打壞哦!”
夜永咲轉過頭去,半是善意半是開玩笑地提醒了她一句。
黃璃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又讓視線越過他的身體看向窗外。那陰沉的天色讓她的眉頭蹙了一下,但也只能做到這種地步了。
“沒關係。”
黃璃收回目光,注視着她桌子上的顯示器屏幕。
“那種雷只能嚇唬嚇唬人而已,劈不下來的。”
“誒?”
夜永咲雙目一挑。
“說得就好像你是雷公一樣。”
“我纔不是。”明知道夜永咲是在開玩笑,她還是很認真地糾正道。
“那你怎麼知道的?”夜永咲壞笑着,緊追不捨。
黃璃搖了搖頭,似乎是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但她還是開口了:
“我就是知道。”
說完這五個字之後,黃璃便繼續把精力投注於她面前的顯示屏上,弄得夜永咲好是沒趣。他端着茶杯站起身來,幾步走到黃璃面前,想要看看黃璃在忙什麼。但不知是有意還是恰巧,黃璃突然把正在看的頁面切換出去,夜永咲的眼睛只掃到了搜索引擎最上面框裡的三個字:
輪迴門。
“輪迴門……”夜永咲輕聲唸叨了一句,問道,“是小說的名字嗎?還是電影?”
“說到電影,你剛纔在看什麼電影?”
黃璃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迅速切換話題,這樣問道。
“嗯?哦,那個啊……”
儘管覺得黃璃這樣轉移話題的方式有些生硬,但既然是她不想說的事情,夜永咲也不打算跟進。他只是配合着她,回答道:“是《閃靈》,傑克·尼克爾森的電影,我想你應該——”
“沒有,我只看過他的《飛越瘋人院》和《遺願清單》。”也許是由於夜永咲的配合讓她心存感激,她少有地參與到了和他談論電影這樣無聊的事情中。
“不過,如果你說的是斯蒂芬·金寫的那部《閃靈》的話,我倒是看過小說。”她繼續說道。
“啊,就是那個的改編作。”夜永咲點點頭回答道,“小說本體就很好看,不過相比起來,電影倒是更多的表現了作爲‘人性’的那部分元素,對於人類心理的描寫更多一些。”
黃璃微微一笑。
“像是你喜歡的類型呢。”
“嗯。”夜永咲點點頭,贊同道,“相比起來,這更符合我寫東西的原則。不過有些地方我沒有看懂,比方說,到底是靈異在支配人心,還是人心在控制靈異呢?”
“何必要分個清楚呢?”
看着他這種糾結的樣子,黃璃搖了搖頭。
“不管其源頭是靈異本身,還是來自於人性,當其以‘恐怖’的姿態現身時,這兩者並沒有什麼不同。”
她用頗有感慨的口吻輕聲說道。
“被靈異所支配固然恐怖,但若是靈異成了人類所掌控的手段和工具,這樣的恐怖絕對不會遜於前者。相比起來,如果是人爲的,有意識地去製造這種恐怖的話,你不覺得那樣的人心更爲可怕嗎?”
“說是這麼說……”
夜永咲歪頭想了想。
“但是……以人的力量,可以掌控靈異嗎?”
“爲什麼不能?當然可以!”
黃璃似乎爲他的愚笨而感到些許惱怒,她用有點兒激動的語氣說道:“別告訴我你已經忘了!我們曾經碰到過的‘四角遊戲’和‘生人墓’那樣的事件,這不都是再明顯不過的例子了嗎?”
“不,我當然記得,但是我並不是那個意思。”夜永咲辯解着,“想想看,不管是‘四角遊戲’和‘生人墓’,都沒有完全把靈異作爲驅使的工具,他們只是在利用靈異而已,而且付出的代價也是相當慘重的。我是在想,有沒有可以完全——”
“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這種道理用不着我來教你。”黃璃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沒有任何事情是不需要付出就可以做得到的,也沒有人可以做到這一點。這個世界存在着廣義上的均衡,硬要說的話,就是一種‘天道’。不管你做了什麼,都會有同等分量的制衡出現,這就是世界的規則!”
從黃璃口中吐出的,是一種虛無縹緲的說法。但不知怎麼,她那認真的表情,就好像說的是一件不容置疑的事情似的。
“天道……?”夜永咲狐疑地重複了一遍。
黃璃少見地露出煩躁和討厭的表情,似乎是對這兩個字有些反感,但這分明就是從她自己的口中說出來的。
“吶,我給你舉個例子吧。”她想了一下,說道,“比方說,問起我們人類社會是否是在發展的,一般的回答都會是肯定的吧?但是想想看,在人類不斷地進化之中,我們手頭可利用的工具越來越多,但自身的能力卻是越來越低下。如果現在給你一根長矛,讓你去非洲草原上捕獵,你覺得自己做得到嗎?以工具的開發換取自身能力的減弱,這就是一種‘均衡’。”
“這……但是這樣的換取——”
夜永咲有些不同意黃璃的說法,但他剛要爭辯,黃璃卻伸出一隻手製止了他,繼續說道:
“我知道你肯定會說‘這種換取是值得的,畢竟人類比起茹毛飲血的時代生活得更好了’對不對?但是仔細想想的話,那個時代的人類往往會被疾病和野獸奪去生命,爲了對抗疾病,我們製造了藥物,又爲了對抗野獸,製造了工具。但是現在被藥物殺死的人難道就少嗎?或者被工具——我們的刀槍殺戮的人也是每天都有吧?當然,你也可以說,至少我們比那個時候提高了生存率,對不對?”
夜永咲張了張口,卻是什麼都沒說,只是從他的表情很容易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已經默認了。
黃璃笑了一下,然後說道:
“生存率提高了,是一件好事嗎?”
不等夜永咲反應過來,她就繼續說了下去:
“世界上生存的人越多,捱餓的人就越多,被病痛折磨的人也就越多,同時資源也就消耗得越快。你能說,比起快樂生活的十億人,每天被各種煩惱所折磨,不知道地球上的資源還足夠他們使用到哪一天的六十億人更好些嗎?”
“但——但是也不一定會更壞啊。”夜永咲終於趁着黃璃喘口氣的空蕩,用怯懦的口氣說出這句反駁。
“沒錯。”誰料,黃璃卻是點了點頭,“不是更好,也並非是更壞,因這兩種狀況同樣都屬於‘均衡’。所以不管哪一種都是一樣的,各有利弊。雖然多出了五十億人,使得各方面的負擔都增大了,但對於那可以存活的五十億人來說,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呢?”
“……這就是所謂‘均衡’?”夜永咲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
“再打個比方。”黃璃又開口道,“比如說,原本不相信靈異的人,卻遇到靈異而死了。構成‘均衡’的兩方就是知識和生命。他在死前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靈異是真實存在的’,而這種明悟的代價就是他自己的生命。你怎麼覺得呢?”
“這……這個,我想,挺不值的吧。”夜永咲想了想,回答道,“拿自己的命,就爲了明白這樣一個無聊的事情……反正要是我的話,我寧願一輩子都不知道。”
“是嗎?”黃璃冷笑一聲,“但是,那樣你也有可能死於某個意外——抱歉,我不是詛咒你,只是說如果那樣的話,你就什麼都明白不了了。古人有言說‘朝聞道,夕死可矣’,死於自己從未見過之物,不也可以算作一種嗎?”
“這怎麼能一樣呢?”夜永咲有點兒生氣地說道。倒並不是因爲黃璃說他“出意外”,而是他覺得黃璃這樣的說法有點兒無理取鬧。
“但是,一不一樣可不是由你來判定的,而是由‘天道’來決斷。”
這一句,黃璃是用十分鄭重的語氣說的。
夜永咲撇了撇嘴。
“說了半天,你也沒說‘天道’到底是什麼啊?”
“我怎麼知道那是什麼!”黃璃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這就和‘世界的意志’或者‘神命’這樣無法判別的說法差不多,沒有人知道它,但它確實在冥冥中主宰着一切。”
“既然不知道,那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夜永咲有些鑽牛角尖地反駁道。
“我……我確實不知道……”
黃璃一反剛纔激動的樣子,有些黯然地垂下頭去。
“……只是,我相信它是真實存在的。我相信,僅此而已。”
這兩句話之間,黃璃沉默了好久。
夜永咲稍微有點兒後悔和她談起這個話題了,黃璃在說起“天道”時候的那種激動的樣子是他從未見過的,他也從來沒有料到過這個一直以來不管對什麼事情都會淡然處之的黃璃會有這樣的一面,這樣的黃璃讓他感到不安。
“那好吧,反正……這個世界上信仰什麼的都有,雖然我是不瞭解啦,但你既然這麼說了,那就由你吧。”
他攤了攤手,表示自己也不打算多問什麼了。黃璃這才擡起頭來,微笑着看他一眼。
“梆梆——”“有人嗎?”
關着的門外傳來敲門的動靜,同時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喊了起來。夜永咲和黃璃同時轉過頭去,說道:“請進吧。”
辦公室的門從外面推開,一個小夥子搓着雙手走了進來,瞧他的樣子,可見外面還是挺冷的。這個年輕人穿着一身墨綠的制服,肩挎着一個鼓鼓囊囊的綠色揹包,一看就知道他是什麼職業了。
“喲,夜哥,黃姐,嘿嘿……我是不是打擾什麼了?”
小夥子關上門,視線在兩人身上來回轉了一下,笑道。
“去你的。”黃璃嗔了他一聲。
“小晉,今天怎麼直接送上來了,看信箱的人不在?”
夜永咲朝他點點頭,這樣問候着。
“門關着,不知道他上哪去了,又不能直接堆門口,我就送上來了。”
小夥子名叫晉竹,是一名郵差,和夜永咲的女友舞花音的工作一樣。雜誌社這邊的信件向來是由他負責,不過一般只需要送到一樓的信箱那裡,之後管理人自會分類送到各個樓層部門。不過偶爾也會像這樣,管理人不在的時候,就得讓他辛苦一下,到樓上來親自送信了。因此,《九州異聞》的各位編輯們對他還是很熟的。
“吶,夜哥,你幫忙看看,哪些是你們的。”他活動了一下雙手,拉開挎包的拉鍊,取出一捆紮好的信件,然後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夜永咲點點頭走過去,取開扎繩,挨個看着,把信件分爲兩摞,凡是屬於他們這裡的就放在一邊,剩餘的則堆到另一邊。不出兩分鐘,信件就分好了。
“oK。”他點點頭,把剩餘的信件還給晉竹,同時客氣地問道,“外邊兒天很冷?凍壞了吧?要不我給你泡杯茶?”
“不用,謝了啊。”晉竹一邊把信件放回包裹,一邊笑着點點頭,“我車上有熱水,得先把信給樓上送過去。你們忙着,我走了哈。”
他這麼說着,便拉開門走了出去。夜永咲目送着他離去,這才轉過身來,卻發現黃璃早已經從她的辦公桌後面走出來,站到那摞信件旁,一封一封地查看着。
“和往常一樣,寄給你的最多。”她瞥了夜永咲一眼,調侃地加了一句,“……知名作家。”
“別笑話人了。”夜永咲尷尬地說道。
像這樣寄到編輯部來的信,收信人一方多是直接寫着編輯部的名字,而少有寄給單個編輯的。但像夜永咲這樣,既是編輯,又是撰稿人的就例外了。他的文章還是有不少人挺喜歡的,再加上他還專門負責着一個新人創作的版塊,因而有不少信件的收信人都是填着他的名字。要麼是熱心讀者的來信,提些意見建議,或是同人創作之類的。
光是今天,這樣的信件就有六七封,佔了全部信件的四分之一左右。夜永咲從黃璃手裡接過它們,一封一封地看了一下——當然並沒有拆開,只是看看信封而已。
“讀者來信……啊,這個是新人創作的,一會兒我再看。”他這樣說着,隨手把信件都扔到了自己桌子上。最後,他的手裡就只剩下一封信了。
那是最大的一個信封,同時也是他感覺最沉的一個。
“夜永咲先生臺啓。”
信封上用端正的正楷這樣寫着。
“臺啓?”黃璃也湊過來看了一眼,卻是啞然,“這人……唔,現在還有會這麼說的嗎?”
“臺啓”是對於收信人一種恭敬的說法,“敬請啓封”的意思,一般是對平輩或普通人使用的。雖然這麼用倒也並無不可,甚至可說是相當合適。但對於平時見慣了“夜永咲收”的他們來說,還是稍微有些意外。
“我倒是知道,喜宴之類的請帖上,一般都會這麼寫。”夜永咲說道。
“那你的意思,這是封請柬咯?”黃璃問道。
“我怎麼知道。”
兩人的目光同時挪向信封下面,那應該寫着寄信人的地方,同樣是用正楷寫着三個字:
知更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