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清見戰無野從始到終面無表情的盯着他,不由感到心下一陣煩燥,可事已至此,就絕無回頭之箭,否則這次豈不白來一趟。
於是便耐着性子,仍然謙卑道:“小人只有一個請求,希望將軍能成全小人。”
戰無野聽罷目光如常,彷彿早已看穿徐長清會如此一說,將綠液放回到桌上,一挑眉道:“且說來聽聽。”
徐長清忙道:“小人的姨娘眼睛因年久刺繡有些妨礙,恐怕不能再做府裡的繡娘,所以請將軍恩准小人的姨娘離開將軍府。”只要雲姨在將軍府多待一日,徐長清便一日心中不安,就算工錢再高,他也不想讓雲姨繼續做了。
戰無野道:“哦?眼睛有礙?”
“是。”徐長清解釋道“刺繡耗神,最近她時常眼睛紅腫……”徐長清並沒說慌,昨晚雲姨熬了夜,早上起來時眼睛確實又紅又腫。
戰無野聽罷點點頭:“即然如此,倒是可以。”
徐長清聞言心下頓時一鬆,沒想到戰無野會答應的這麼快,看來自己這次是賭對了,也不枉昨天想了一夜。
既然無法讓雲姨主動離開將軍府,那只有讓將軍府辭去雲姨,辭退一個繡娘不過是件小事,但他知道戰無野肯定會多做刁難,所以早已經想好了應付的藉口,可如今這麼順利,倒有些出乎意料了。
戰無野嘴角噙着冷淡的笑意,將徐長清臉上的表情一一收在眼底,然後悠然道:“既然你的姨娘要嫁與我叔父做繼室,那繼續留在將軍府做繡話也確實不合適,那麼,就讓她先回去好生歇息休養……”
徐長清剛緩了口氣,便聽到這句話,猶如驚雷炸響,猛然擡頭看向戰無野,聲音不由的略高問道:“將軍方纔說了什麼?是誰要嫁與你叔父?”
戰無野道:“自然是你的姨娘,哦,你也許還不知道,我的叔父就是尤參軍,尤姓是他的母姓,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既然以後都是一家人,那麼早些讓你知道也好。”
徐長清臉上頓時血色盡收,目光緊盯着戰無野,勉強從口裡擠出幾個字:“我姨娘憑什麼要嫁給你叔父?”
戰無野的目光一掃之前的冷淡,看向徐長清時竟有些似笑非笑,口裡卻是更加激怒道:“如此這般反問,是指我戰家的人高攀不起你的姨娘嗎?”
徐長清此時的目光已經有些怒意,他想也不想的吐出一個字:“是。”不說是,難道要說不是嗎?那麼他之前像乞丐一樣卑躬屈膝,像狗一樣腆着笑臉向人搖尾,是爲了什麼?
他曾發過誓,他要給雲姨比前世更好的生活,不讓她再受苦,爲了這一點,他一直努力着,做什麼事都不敢有一絲閃失,因爲有顧慮,他小心冀冀,他害怕得罪像戰家這樣的權貴,害怕失去雲姨,失去現在這得之不易的平靜生活,所以,他忍耐,他向他人俯首,他不甘的獻出綠液,嘴裡說着言不由衷的話。
可是最後,還是免不了他懼怕的結果,還是種無法預測的結果,那尤參軍雖然沒見過,但憑着是戰無野的叔父又能好到哪裡去?這與火坑有何區別,他怎會讓雲姨跳這火坑?
事已至此,他還有什麼顧忌,還有什麼可怕的,此念一出,幾日壓下的火氣蹭蹭直上,竟向前走了兩步,一把將那銀瓶抄到手,不客氣的對着戰無野露出一臉你簡直不是人的表情。
戰無野見狀竟然一怔,微微笑了。
你笑屁啊?徐長清將綠液牢牢的握在手中,對戰無野道:“戰將軍,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說的假設半點可能都沒有,若是你執意如此,我現在就將這瓶石液倒掉,大不了不要性命,也要讓你人財兩空什麼也得不到。”
戰無野默然看他半響,眼神閃爍,用單手撐着桌子站起來,微微傾身道:“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攀我將軍府的這門親事,我叔父爲人極好,膝下也只有一女,不日就要出嫁,你姨娘嫁入府後就是正室,你確定你姨娘將來能找得到比這更好的男人?”
徐長清毫不受其左右,立即道:“我姨娘不需要攀附男人。”
“你確定嗎?”戰無野繞過桌子走過來道:“據我所知,他們兩個是兩情相悅,你姨娘好像很喜歡我叔父。”
徐長清突然想起了昨晚那匹深藍布料,雲姨對那尤參軍若真無好感,又怎會盡心爲他做衣服?一個女人肯爲男人做衣服,前提下是一定要有好感的,徐長清此時才意識到這一點,不由心下一悶。
而戰無野此時已走到他對面,徐長清一擡頭,視線與他相對,沒有卑屈的忍耐,有的只是毫不掩飾的憎厭,戰無野沒有伸手奪綠液,反而是盯着徐長清的眼睛慢慢說道:“我記得,最先露出敵意的人可是你……”
沒頭沒尾的話,鬼才知道他說什麼,徐長清暗罵了句,心裡卻着急雲姨的事,哪還有心思說什麼,連名諱都省了,握着綠液邊退邊道:“戰無野,若是我姨娘有事,你就永遠別想得到這石液,我寧可喂狗吃也不會留給你一滴。”既然已經撕破了臉,索性就撕到底,反正他平民一個,大不了是個死,又不是沒死過,於是轉手就將門邊擺放的花瓶一腳踹倒,拉開門便跑了出去。
戰無野站在屋中,擡手製止了從窗戶一躍而進的一道黑影。
“主上,爲什麼不奪回那小子手中的千年靈乳?”
戰無野沒有回答,卻是問道:“查得怎麼樣?”
那黑影立即道:“屬下已經將徐家往上五代全部查過,都跟那道觀毫無瓜葛,可以排除那小子是細作的可能性,但是屬下不明白的是,他即與白雲觀無聯繫,手裡又怎麼會有千年靈乳?難道真像他所說,是在山洞中偶得?只是屬下跑遍昌縣,並沒有發現帶石乳的山洞,更不曾發現有千年靈液……”
“那不是千年靈乳,而是接近萬年靈乳的一種靈液。”戰無野沉聲道。
那黑影一振:“萬年靈乳?主上,那豈不是比千年靈乳更佳?”
戰無野卻是轉身坐回座位:“只是太少,飲鴆止渴罷了。”頓了下問:“徐長清的那個姨娘有沒有問題?”
黑影道:“屬下查過,沒什麼問題。”半響猶豫着問:“屬下不明白,主上因爲抵擋那五雷天劫受創,後又被白雲觀那牛鼻子小人重傷,那小子既然那時救了主上,就肯定不會是那些牛鼻子的手下,何需對他這麼慎重小心?”折騰了大半年,幾乎把那小子祖宗五代查了三遍以上,實在是大費周章。
戰無野斜目看了他一眼:“這是你該問的嗎?”
黑影立即擦汗躬身道:“是屬下魯莽。”見主上沒有吩咐,又不敢擅自離開,只能原地守候。
半響,戰無野才閉目回道:“是他的眼神。”
“眼神?”黑影不禁重複道。
“先是關切,接着有些古怪,然後是冷漠。”
“是救主上那時的眼神嗎?”
……
“這麼說,他並不是真心的想救主上,若真心相救的話,是不會露出冷漠的表情,即使救了也恐怕是敵非友,所以主上認爲他很有可疑?怕他是隱藏極深的細作。”
……
黑影冥思苦想,半響道:“主上,屬下突然記起,那徐長清很喜愛狗,屬下曾查過,他住在下街時,時常買饅頭喂野狗,這在平民中是極少見的,因爲下街的貧民大多隻能維持個溫飽,又怎麼會捨得買饅頭喂狗,所以屬下想,他是不是極爲喜愛狗。”
戰無野似想到什麼,睜開眼看向他:“繼續說。”
“是,屬下認爲,他見到主上時露出的關切目光,應該是喜愛狗的人正常的表現,接着變爲冷漠,可能是他發現主上不是隻狗,而是隻狼,對人來說狼比較兇殘,大多數見到都會敬而遠之,所以冷漠一些也是正常的,至於最後還是救了主上,屬下猜想,可能還是覺得主上像一隻狗吧。”
戰無野面無表情,但似乎覺得他說的有些道理,隨即道:“第二次見面,我清楚的看到他對我露出了敵意。”
黑影想了想回道:“主上,一般的百姓見上權貴,大多是敬畏,但是也有一些人,他們對權貴的某些做法比較憎惡,所以就會露出些敵意,這其實也是很正常的……”
“是嗎?”
“是的,主上。”
“嗯,你可以走了。”
黑影頓時如蒙大赦,剛要翻窗而去,戰無野在後面突然涼涼開口道:“……明日自到罰堂領滿八十棍,一棍都不能少。”
黑影聽到差點沒摔出窗外,雖然對他來說也就小菜一碟,但仍然要受些皮肉之苦。
果然,不能隨意說主上是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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