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毛驢與青牛

九月,夏伏的日子到了尾聲,秋高氣爽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城門口的守衛瞧了瞧天色,由衷地從心底呼出了一口氣,站在炎炎烈日下守門,這其中的滋味,那些大人們哪裡知道啊。

他輕輕嘆了一聲,“又到了好時節了。”

旁邊的守衛用手肘拐了他一下,輕聲提點他,“你小聲點。”他的下巴朝城門外一撇,“可不是又到了好時節了。”

城門口衆守衛的目光不由得都朝城門外的留亭望去。

留亭,豪氣又旖麗的一座亭子。時日已經久了,說不上來是何人始建,但是這麼多年以來,倒是不少富商巨賈一遍遍地斥資重修,雕樑畫棟,美不勝收,成了京都一景。朝霞落日,清風明月,離別重逢,歡笑淚水,早已成了留亭慣看的風景。

只是平日裡的真情也罷,逢場作戲也罷,跟今日的場景一比,竟然都有些不夠看了。

是的,今日留亭,好生熱鬧。

滿朝的文武,竟然來了半數以上。一羣紫袍蟒帶不時低聲密語着,只有一位衣着樸素,頭上僅有一枚桃木扁簪子的老婦人一直對着城門,望眼欲穿。

那城門守衛嘆了一聲,正要說什麼,忽聽得旁邊的兄弟低聲道,“來了,來了。”

守衛們頓時站直了身姿,目不斜視,端莊肅穆。

城門內傳來馬蹄的嘀嗒聲,兩個身着皁衣的差人,各牽着一匹馬兒,跟在一位老者的身後,往城門行來。

那老者身着褐色的布衣,面色平靜,神態雍容,若不是頸項上套着的枷鎖,還以爲他在閒庭信步。待他步出城門,那留亭裡的大官們,擁着那位小老太太急急地向他迎了過來。

兩方人馬方一照面,除了那位小老太太還站着,其餘人等竟然全都彎腰行禮,齊齊地矮了半截。場面很是氣派。只後面那兩位差人很是尷尬,這滿眼望去,居然沒有三品以下的官兒,他倆這是彎腰行禮呢,還是跪下呢,再不然五體投地?

其實他倆也是想多了,在場的這些人哪裡有什麼心思關注他們兩個。一羣人將老者圍在了中間,擠得他倆無立足之地。

兩位差人只好喏喏後退,不敢有絲毫怨語。

那被一羣高官圍在中間的老者身份當然不同凡響。他乃是當朝的前閣老謝晗。謝晗本已致仕,前閣老的頭銜被抹了之後,聖人捨不得他離去,便冠了他前太子太傅的頭銜,掌師範訓導,輔翊皇太子,結果半年前,皇太子意外身亡。聖人大怒,謝晗被投入獄中,中間不知有多少周折,最終居然判了一個流放兩千裡,目的地是隴西郡一處無名的邊荒小城-碩業。

且不管那羣文臣武將圍着謝晗在低聲說什麼,兩位牽着馬兒的差人識趣地退到了一邊。自然有人上前跟他倆一陣威逼利誘,大意千篇一律,不過是要是謝晗在途中要是有個萬一,小心他們一家老小之類的話,最後少不得還遞給他們一些荷包,並許諾回來之後,還有重賞之類的話。

當然這麼直白掉身份的話,自然是由管家、執事、偏將之類的人做的,這些人說完這些話之後,倒是都忍不住多看了這兩位差人兩眼。並非是要記住他們的樣貌,防止萬一出事,好找人算賬;而是這兩位差人的其中一位實在長得出衆了些,身長八尺有餘,即便是那把絡腮鬍子生得兇猛,也遮不住他白昳的膚色和一雙囧囧有神的鳳眼。

只是他似乎膽小了些,微微彎腰,表示謙卑,眼皮也下垂着,不怎麼跟人對視。那十分過人的容色也被他這一身卑微的氣質折損了九分,倒也不怎麼打眼了。

許久,還是人羣中的謝晗發了話,“各位,多謝相送,老夫這就啓程了。各位若是有心,寒舍若是有事,還請施以援手。”

人羣中自是一片允諾聲。

唯獨那老太太,緊緊握住謝晗的雙手,語不成句。

謝晗微微一笑,“我有幾句話,與你交代一下。”

一旁的人忙行禮走開,給這對相守了半世的恩愛夫婦一點時間。

老太太堅強了一輩子,即便是一輩子未有生育,也從未在人前示弱,此刻抓住謝晗的手不住的發抖,已是她這輩子最情緒外露的時刻了。

謝晗緊緊握住她的手低聲道,“三日後,你便去東山的迦南寺上香,自然有人安排你離開。萬萬保重。”他原本留着幾縷美髯,這些日子在獄中不好打理,竟然遮住了口部,便是旁邊有識得讀脣秘術的人也看不到他在說些什麼。

老太太到了這會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她也知道此刻形勢複雜,不能多言,緊緊得握了一下謝晗的手,便放開,“你一路多多保重。一定要再來見我。”

謝晗點頭,“一定。”他將老妻扶到一邊,對衆人一拱手,“就此別過。”

然後對兩位差人招招手,竟然領頭大步向官道行去。

這些前來送行的人或許心思各異,但看謝晗這副磊落灑脫的樣子,衆人忍不住心頭激盪,紛紛行禮,目送他遠去,直至他的身影在那塵土飛揚的官道上再也看不見。

且不說城門口的這些人,各回各家,或找酒肆茶樓等隱秘之所去商量如何面對京城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

只說這官道上的三人。

謝晗雖然兩袖空空,頗爲瀟灑,看似豪放,實則心頭也是百般滋味,並不如表面上那般超然物外。他不能說,也不能笑,更不能哭,索性闊步向前,將一腔激憤發泄在了兩條腿上,直到走得滿身大汗,來到一處分岔路口,這才停了下來。

此處乃是官道的一處要口,左側那條路通向南方,過數個津口,可乘船,半月便可致揚州等江南富庶之地;而右邊這條路,則往西,那裡將通往他此行的目的地隴西碩業。

謝晗站在那裡,不由得呆了片刻。

後面兩位差人很是無奈地對望了一下。

這兩位差人,那位膚色白昳,身型修長的絡腮鬍子,姓陸,單名湛;另一位常人膚色,身材結實的名喚王東湖。兩人平日裡並不在一處當差,但兩家住的並不遠,所以也說得上話。

王東湖問陸湛,“這可如何是好,這位可是打不得罵不得,可我倆偏偏只有兩匹馬,再不然我們將馬兒讓給他?我倆輪番步行?”

陸湛離開了城門衆人的視線,就不再垂眉彎腰,他並不怎麼刻意地直起腰身,王東湖也不過纔到他的肩膀。

陸湛開口,“莫急,莫急。”他口中這麼安撫着王東湖,自己卻不由得四處打量。

王東湖奇道,“你找甚呢?”

陸湛的目光落在一棵樹上,不知道看到了什麼,眉頭鬆展開來,他上前一步,來到了謝晗的身後,“老大人,時日不早了,我們還得趕到今晚的驛站,不然荒郊野外,露宿多有不便。”

謝晗哦了一聲,回過神來,“說得極是,我們還是行路吧。”

陸湛伸手,將謝晗頸項上的枷鎖與鐵鏈盡數除下,“委屈老大人了,此時並無他人,老大人不妨鬆快些,待到了驛站,到時再作番模樣與他人看也不遲。”

謝晗領了他的情。

陸湛將枷鎖鐵鏈放在了馬背的褡褳裡,也不上馬,只牽着馬繮,跟在謝晗身後向前走。

王東湖無奈,也只得牽着馬繮跟在二人的身後。

又行了約數裡地,道路窄了些,也不見了人煙。泥道兩邊有一片野林子,枝葉生得繁密,竟然看不清林子裡的景象。

三人行經時,忽聽得林子裡有些動靜,彷彿有馬匹之類的躁動。

王東湖頓時警覺起來,將手搭在了腰刀上,“什麼人,出來!”

林子裡傳來一串清脆的笑聲,銀鈴一般,很是好聽。

就聽他們頭上的枝葉一陣亂響,從上面突然倒着冒出了一個小腦袋。

謝晗定睛一瞧,竟然是個小小的少年。

只見他雙腿盤着一根老枝,腿在上,頭在下,倒掛在枝頭,仿若好大一顆人蔘果,咧着嘴衝着他們笑。看見三人發現他了,嘿嘿地做了個鬼臉,竟然兩腿一鬆,從枝頭直直墜下。

謝晗饒是久經風浪,也不禁嚇得心中一突,竟然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

可有人比他更快,陸湛從謝晗的身後竄到半空,只用一隻手就抓住了那少年的一隻腳踝,當兩人落地時,謝晗被嚇得幾乎忘記呼吸,倒是那個少年哈哈大笑,很是歡喜的樣子。

謝晗覺得有些蹊蹺。

果然,陸湛穩穩地將那個孩子放到地上,還伸手給他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與碎葉之類的。和聲地那少年說,“小琅,見過老大人。”

謝晗以爲他叫小郎,見那少年一身短打,面容清秀喜人,尤其一雙眼睛,極似陸湛,一眼望來,給人一種天青水碧的感覺。那少年卻給謝晗行了一個女兒家的禮節。謝晗又是一愣。

陸湛有些不好意思,“老大人,這是我的獨女,陸琅琅。因家中只有我父女二人,我這次出門未免時日久了些,放她一人在家中很不穩妥。所以才讓她隨行,還望老大人不要在意。”

謝晗呵呵一笑,連道無妨,見陸琅琅機靈活潑,便招手讓她過去,跟他說話。

王東湖卻是一愣,忙把陸湛拉到一邊。

他倆同住城南的街坊,早就聽說過陸湛是個鰥夫,當年陸湛剛來京城時,還有不少鄰里想給他做媒,可陸湛爲了這個寶貝姑娘,愣是統統推拒了。

“此番路途遙遠,又是這樣的棘手差事,你怎的把小琅也帶上了?”王東湖低聲問。

陸湛很真誠地看着他,“真是因爲路途遙遠,這一來一回,恐怕得有三個月的光景,我家中無人,怎能讓她一個人小姑娘待在家中。”

王東湖還想再勸,再心頭又有念頭一閃而過,終於嘆了一聲,隨他去了。

謝晗無子,很是喜歡小孩子,見陸琅琅雖然一副男孩子打扮,卻仍然掩不住的鐘靈毓秀,心中很是喜歡。只見陸琅琅方纔在樹上一副調皮的樣子,如今站在他面前,卻也並不毛手毛腳的,比成人都還鎮定,說話乾脆利落,又不失可愛,不由得心中那些鬱悶放下了大半。

陸琅琅見陸湛走了過來,便笑嘻嘻地歪着腦袋望着她爹。

陸湛問她,“可都備好了?”

陸琅琅一皺鼻子,“您也不看這事兒是誰辦的,能出錯嗎?”

她張嘴打了個響哨,林子裡便擠出了一匹棗紅馬,後面還跟着一頭驢子。那棗紅馬擠到陸琅琅身邊,伸着腦袋要往陸琅琅懷裡扎。陸琅琅摸了摸它的鼻子,然後對陸湛說,“您給的錢不夠,我手邊又沒有,所以只能買了頭驢子,好在我們不趕路,代步還是行的。”

陸湛覺得她說得也有道理。畢竟馬匹的價格比驢子貴了好多,而且他父女二人並無多少積蓄。不過好在方纔在城門樓,那些官兒塞過來的錦囊相比夠他父女用上好一陣子了。

陸湛便對謝晗道,“老大人,反正我們不急着趕路,驢子的腳程還行,您要是不嫌棄……”

謝晗何等精明之人,哪裡相信這世間會有無緣無故的好,但他畢竟年紀大了,有現成的便宜爲何不要。

於是笑呵呵地爬上了驢背。他這一輩子,駿馬騎過,奢華的轎攆也坐過,不過騎驢倒是頭一回。“昔有老子騎青牛入函谷關,僅有我謝晗騎毛驢赴碩業,時也命也,時也命也。哈哈。”

陸琅琅在一旁突然插了一句,“周典南奔,老子出函谷,莫知其所終。老先生您是厭了誰,又要去哪裡呢?”

這話王東湖沒聽懂,陸湛輕咳了一聲,謝晗愣住了,在驢背上強扭着脖子看向陸琅琅,差點兒閃了老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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