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句,茶水即將浸至脣邊的安陵泓宇停下飲茶的動作,心中頓時感慨萬千,有甜,有酸,有苦,有辣,這些滋味和濃濃的心疼混合,將他剛剛所有的緊張吞噬。
其實,昨夜月落塵的格外主動和反常已讓他生出防備,思考良久後他最後肯定應該是到了她要面對選擇的時候。究竟自己是不是心甘情願死在她手中,若說安陵泓宇沒有絲毫猶豫那是不可能的。
甚至剛纔端起茶杯的時候,他的手和心都在微微顫抖,但也就是剛纔那一刻他知道,如果月落塵不出聲,他真的會義無反顧喝下這杯茶,不論裡面有什麼!
薄脣勾出一抹甜蜜苦澀夾雜的笑意,幽深瞳孔內燃起簇簇火焰,直到現在他終於確定自己徹底淪陷了,淪陷在一個身份不明冰雪聰明的女子手中,淪陷在一個動過殺念致自己於死地的女子手中。
因爲這種不知不覺的淪陷,他可以包容她的神秘,可以爲她雷霆大怒,卻也會爲她心疼,疼得四肢百骸像無數小蟲在啃噬,比他二十二年歲月中任何時候都要難以忍受。
“即使有毒,含笑飲毒茶又何妨?我說過能死在你手中就會無悔,更何況這還是你親手調配的花茶。”嗅着杯中飄出來的縷縷清香,安陵泓宇說得真情實意坦坦蕩蕩。
似曾相識的話讓月落塵呆住,她恍然記起自己在晏國那座桃花紛飛的大院中對龍沐庭也說過同樣的話。當時,自己眼中心底都只有那出塵脫俗溫潤如玉的表哥,說這句的時候也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吧。
眼下這幕和當時又何其相似?安陵泓宇,如此孤獨深沉的一個男人能對自己說出這種話,該是多麼難得的事情!閃閃淚花涌上,她擡起朦朧雙眼和眼前眉眼俊朗的男子對視,暖意遍身,像是身在酷寒冬天卻忽然見到暖洋洋的太陽,顫慄的欣喜和感動讓她忍不住啜泣。
黑曜石般的眼眸中盡是誠懇之意,月落塵相信安陵泓宇不是在撒謊,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在心中來來往往,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她的玲瓏心死死囚禁,每掙扎一分就會越勒緊一分。
如果安陵泓宇說的不是這句或者只要有絲毫猶豫,她真的難以肯定會不會眼睜睜看着他喝下。畢竟,血海深仇不是那麼容易能放下的,不是嗎?
萬籟俱靜燈火通亮中,她意識到自己真的會要辜負表哥的信任,會辜負永離所有成員對她的期望,也會辜負她早已遠去的父皇母后以及離國千千萬萬的英魂。仇恨的痛和強烈的愛在體內撞擊,一次又一次碰撞出的火星將她灼得遍體鱗傷,可終究的,愛最後稍微佔了上風。
父皇母后,如果你們在黃泉知道自己竟然愛上讓你們慘死元兇的兒子,你們會不會對女兒特別失望?我是離國最後一縷血脈,卻身陷不應該出現的愛/欲裡不能自拔,這是難過是諷刺,也是宿命的捉弄!
端茶靜默的安陵泓宇見她良久也不開口,櫻脣微微顫抖,眼淚都要掉落,胸膛中頓時有萬千不捨如潮水般翻滾。難道她不信我所說的話麼?也對,即使她對我有那麼些情誼,難道真的能抵禦那長久存在的恨意嗎?生平第一次,從來內心都很自信的他有種挫敗感。自嘲的揚起薄脣,他垂眸看向閃動着瑩瑩光澤的淡黃色茶水:
“還記得我曾對你說過的話麼?多情的帝王有,但深情專情的帝王亦有。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無關風與月。也許你並不信我剛纔的話,既如此,即使有毒我喝下也無妨。落塵,只要你開口,我會給你我的命!”
明黃色長袖慢慢上揚,他再度舉杯至脣邊,優雅閉上眼睛,腦海裡浮現的全是兩人之間美好的畫面。
清香撲面而來,一種朦朧卻又真切的感覺浮上心頭,如果能就此放棄所有恩怨在她的注視和這宜人清香中死去,他覺得自己不會有遺憾。素來把江山社稷看得很重的他,此時此刻也有些釋然。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死亡是每個人永恆的歸宿,無愛無恨,無憂無慮,不是麼?
猛然起身,啪的一聲將他手中茶杯打落,渾身顫抖的月落塵尖利道:“不要喝!”
寬鬆的素色羅衣下,月落塵緊緊捏拳剋制自己的複雜激動。身影隨着燭火跳躍而在地面上輕輕搖晃的她垂眸許久,腦海裡浮現出惠妃臨死前的漠然臉龐,連續深呼吸很久再度開口:“茶中有毒,是我下的。毒害天子乃大逆不道的死罪,你可以將我賜死或者打入冷宮。”
猜測無誤,感慨自己判斷精準外安陵泓宇也有些莫名難過,爲自己也爲眼前粉臉煞白淚眼朦朧的女子。他不知自己和她之間有何過節,但能夠讓一個弱質女子心甘情願奉獻出自己的一切來到這四處都是危機的異國,想來就是難以磨滅的仇恨吧。
如果兩人之間只是有單純的仇恨也好,可宿命的強大卻讓他們彼此吸引。純粹的愛或者恨都容易解決,又愛又恨纔是世間難事,這點,安陵泓宇早有體會。善於揣度他人心思的安陵泓宇怎麼能不知道月落塵內心鋪天蓋地的掙扎呢?
默然起身,他將眼前羅衣嫋嫋的女子拉進懷中,雙臂緊緊纏繞,似乎想將她揉進自己身體之中:“傻!賜死或者將你打入冷宮都不是我所願。也許你不會相信,我比你想象的要了解理解你。你的掙扎,你的無奈,你的善良,你的聰穎,甚至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這些我都知道。”
熟悉的龍誕香中月落塵失聲低啜,哭都梨花帶雨嗓音沙啞:“你、、、你覺得我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將額頭輕輕放在她柔軟髮絲上,安陵泓宇輕嘆道:“花滿甌,雪烹茶,不如歸去。不離不棄的相守,恬淡自得的光陰,這纔是你想要的,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