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炎幾乎是因爲蕭末的一句話立刻警覺了起來,不知道爲什麼,原本打算一下飛機就立刻甩掉男人的他不僅像是鬼附身似的不受控制地跟着男人一路來帶墓地,這會兒,他甚至還有一種強烈的**——想要將眼前這個姑且稱他爲父親的男人從另一個完全陌生的高大壯漢的面前強行拖走。
最好讓他們再也不能見面。
當蕭末提出讓他們先走的建議時,蕭炎當然覺得不能同意,但是,意料之外的,在他做出反應之前,原本安安靜靜站在他身邊的雙生子中的哥哥卻先一步擋在了他的面前——
蕭衍輕輕咳嗽了一聲,他的半張臉被遮擋在脖子上的巨大的圍巾後面,看不出臉上有什麼情緒,只見少年盯着站在他面前的黑髮男人,而後不急不忙地從口袋中掏出一塊手帕……不是之前他從蕭末手中拿走的那一塊,藍白相間的格子,熟悉的品牌logo,蕭炎只需要一眼就能猜到這是他哥的手帕。
可是蕭衍卻將它遞給了蕭末,並且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萬分不解的話——
“擦擦手。”蕭衍嗓音低沉,因爲發熱變得有些沙啞,他不容拒絕地將自己的手帕塞到蕭末的手裡,同時用淡淡的語氣道,“剛纔看見你的手碰到墓碑了,沾了灰塵就擦掉它。”
蕭末什麼也沒說,他盯着面前的蕭衍,最後微微蹙眉無聲地接過了手帕,男人接過去後蕭衍的臉上明顯露出了一個滿意的神情,看着蕭末將那塊握入掌心,雙生子中的哥哥這才轉過身,只是扔下一句“晚上在酒店等你,一起吃晚餐”後,不容蕭末拒絕就拽着蕭炎順着來時的路離去。
蕭末看着他們的背影直到他們轉了個彎消失在衆多的墓碑之後。
黑髮男人這才收回了目光,脣角邊重新掛上了那抹平靜的微笑,他轉身看着始終一言不發的霍貞。
霍貞清了清嗓子:“貴公子?”
“恩,我兒子。”蕭末笑了笑,“大的那個還好,小的那個有點調皮。”
“好久沒見到長得這麼精緻的小孩了。”霍貞半是客氣半是真誠地說。
長得好有個鳥用,就是個披着天使皮囊的惡魔罷了。蕭末在心中腹誹,表面上卻不得不露出一副“兒子被人誇獎了老子好驕傲”的含蓄表情……緊接着他擡起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掀起眼皮子看向面前的壯漢的臉上時,黑髮男人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眼中忽然露出了一絲嚮往,近乎於沒頭沒腦地問了句:“那……方便嗎?”
霍貞愣了愣,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沒有反應過來蕭末在說什麼,但是在大腦艱難地運轉了一會兒後,他終於想起之前面前的男人似乎提到過想到他們的武館看看,慢吞吞地點點頭,霍貞撓了撓頭:“其實沒什麼好看的,只是一個有些舊了的武館,香港新開的大武館可能廁所都比我們那裡大……最近師父也很少過來,這種陰溼的天氣他退腳上那些老毛病也犯病了——”
沒想到他話還未說完,站在他對面的黑髮男人便笑了,“沒關係,”蕭末聽見自己的聲音一派平靜,“我只是想看看他生前活過的地方罷了。”
蕭末的一句話,讓霍貞的眼神瞬間曖昧了起來,因爲他忽然想到,好像在過去的二十幾年裡,元貞一直沒有喜歡的女生,小時候雖然調皮也從來不會幹去揪小姑娘的辮子之類男生們都喜歡乾的惡作劇……高大男人摸了摸鼻尖,忽然覺得……
有點西斯空寂。
現場氣氛太詭異,這讓蕭末開始不得不檢討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麼驚天動地的話,後來黑髮男人終於想到自己這句話似乎說得是有點奇怪,恐怕搞得他這個腦子向來比較直的大哥誤會了也說不定——不過,這都沒有關係了,反正元貞已經翹辮子,頂多算是個……自攻自受而已。
於是蕭末穿着一身筆挺的西服,跟着滿臉不好意思的霍貞又擠了次地鐵,原本還應該搭捷運的,但是大概是霍貞實在不好意思再讓一個身穿昂貴西服的男人跟自己擠那種平民交通工具,一出了地鐵站,還沒等蕭末擡腳往捷運站那邊走,這邊霍貞已經眼疾手快地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其實沒關係。”上了出租車,蕭末垂下眼。
“不一樣,蕭先生是客人,”霍貞認真地說,“更何況,很少看見師弟的朋友,您來看他我也真的很感激。”
蕭末笑了笑,覺得被霍貞這麼一形容自己簡直就是個人緣欠佳的可憐蟲。
出租車很快就開到了蕭末熟悉的那條街。
這是一條已經有了一些歷史的老街,他不如新街區繁華嶄新,沒有燈火輝煌,沒有摩肩擦踵打扮時髦的遊客,但是蕭末卻認爲,只有那泛黃斑駁的建築,纔是真正沾染着這個城市原本的生活氣息的象徵所在——從小到大他都是在這裡長大的,雖然這會兒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但是眼前那各色各樣的路人,熟悉的店鋪招牌嘈雜紛繁,幾乎讓他立刻想起了自己是誰……街口的那家港式茶餐廳的叉燒包還是他們店裡的招牌;雜貨鋪裡的鮑魚和魚翅永遠都在清倉跳樓價;他常常給老頭抓藥的那間中藥鋪也開着門,那個同樣上了年紀的老頭中醫這會兒正坐在門口抓着一杆老煙槍吧唧吧唧地吞雲吐霧;賣現磨豆漿的阿婆還是推着車,自己搬着一張小板凳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地看着行人來來往往……
“真好啊。”蕭末坐在出租車裡,手指微微彎曲有規律地在膝蓋上輕輕敲擊。
這裡什麼都沒有變,就好像在默默地等着什麼人回來一樣,真好。
“什麼?”坐在前面副駕駛的霍貞回過頭來看這個目光深邃看不出什麼情緒的黑髮男人,忽然微笑地沒話找話,“蕭先生大概是第一次來我們這條舊街吧,和市中心還是有些不同的,建築老了,就好像脫了這個城市的後退似的,所以最近政府才考慮將街區翻新——”
“其實很久以前來過,”蕭末笑了笑,“霍先生不用擔心,我這次來港除了想探望一下元貞的墓地順便談些生意之外,本來也打算過來投資一些新項目,元貞是我的朋友,現在他的親人遇見了麻煩,我理所當然是應該要幫忙的。”
蕭末十分懷有私心地用了“親人“這個詞。
好在因爲他的說話內容,霍貞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細節。
男人的話不急不慢,雲淡風輕,內容卻足夠讓霍貞楞上三楞——他臉上的笑容因爲驚訝而固定在一個奇怪的弧度,最後,這個高大魁梧的男人愣愣地眨了眨眼:“蕭先生的意思是……”
“武館老了,就翻新一下嘛。”蕭末望着窗外淡淡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啊。”
……
車子在街尾的某建築前面停了下來,蕭末稍稍前傾身子看了看,發現前面似乎是在修路,於是他也沒多說什麼,讓霍貞付了出租車錢後,蕭末這纔不急不慢地打開車門下了車——
以前的元貞不是這種個性,但是自從重生到蕭末身上了之後,他發現自己的性格脾氣忽然就變得平緩了一些,做起事來也沒有以前那麼毛躁。
非常奇怪,就好像是這個身體與身自帶的某種物理特性似的。
大概是因爲剛剛下過雨的關係,此時的路面還顯得有些泥濘,男人乾淨的皮鞋踩在這樣的地面上難免會飛濺上一些泥土,剛開始霍貞還覺得十分不好意思,但是很快地他就發現眼前的男人似乎和報紙雜誌電視上的那個看上去總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富商不太一樣,事實上,他從頭到尾都沒有低頭關心過一次自己的褲腳或者是鞋子的整潔度問題。
蕭末只是站在他熟悉的這所武館之外,十分認真地側耳傾聽從裡面傳來的聲響。
當沙袋被重力擊打時發出的啪啪悶響,掛着沙袋的鐵鏈嘩嘩地發出金屬撞擊的聲音,隱隱約約還能聽見某位教練吆喝着催促某人不要偷懶以及夾雜着各種髒話的謾罵聲中在他手中被拍得噼裡啪啦一陣亂響的腳靶——這些聲響對於曾經的元貞來說幾乎已經熟悉到成爲了日常,他可以一邊蹲在這種嘈雜的環境之中一邊淡定地被逼無奈去背明天補考要用的英語單詞,時不時他還會很任性地在背得暴躁的時候讓他周圍的師兄弟揍沙袋的時候小聲點——
揍沙袋怎麼可能小聲一點啦。
想到這裡,蕭末忽然嗤笑了一聲。
搞得他身後的霍貞莫名其妙。
男人站在武館的門口站了一會兒,正準備擡腳往裡面走,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讓他無比熟悉的聲音在他們的身後響起——
“阿貞,杵在這裡幹什麼?”
霍貞轉過身去,毫不意外地看着拎着幾個塑料袋不滿地看着他老頭子,於是他也就錯過了在老頭髮聲的那一刻,原本背對着他的黑髮男人纖細的聲音猛地以難以掩飾的程度震動了下——
蕭末緩緩地轉過身,看着站在霍貞與他的面前的老頭子。
依舊是他習慣的那種老人絲綢唐裝,他拎着幾條鯽魚還有一些新鮮的豆腐以及一小把蔥花,看上去剛剛從菜市場回來的樣子,沒有拎東西的那隻手背在身後,老頭子揹着光站在那裡,蕭末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那隱隱約約的輪廓之中,居然讓這個永遠精神走路虎虎有風的老頭子看上去像是有了上了年紀的老人才有的佝僂。
蕭末記得,明明他走的時候,這個老頭不應該是這樣的。
頭髮上的白髮也不應該有現在那麼多。
【臭小子,老子要被你愁死了——鑷子拿過來,看見沒,又多了一根白頭髮!】
【好啦師父,白頭髮這種東西越拔越多,服下老會死哦!】
【——你就咒我老!你就咒我老!】
【哎喲——嗷嗷你哪有老——好啦不要打啦——媽的那有老人像你這樣!簡直爲老不尊!】
【——會成語了不起啊!會成語了不起啊!】
【好啦不要打啦要被你打死了!】
眼角邊像是被人抹了一勺辣椒油似的發麻發燙,蕭末脣角動了動,下意識地想伸過手去接老頭手中的塑料袋,只不過在他動手之前已經有人做出了反應,霍貞已經老老實實地彎下腰將那些對於他來說簡直小巫見大巫忽然小了一個型號的菜接了過來,他將那些塑料袋拎在手中,臉上掛着憨憨的笑容。
蕭末愣了愣,擡起的手自然而然地改變了一個方向轉向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這才忽然想起,那一聲“阿貞”叫的似乎不是自己。
“禮貌被狗啃啦?”很顯然已經注意到了面前這名奇怪的黑髮男人,老頭子吹鬍子瞪眼地斜睨一眼他的大徒弟,“還不介紹一下!”
“哦哦哦,”霍貞這才反應過來似的拍了拍後腦勺,“師父,這位是蕭末蕭先生,就是電視報紙上經常出現的那個——”
“老子看的新聞比你吃的補腦藥還多,少一副和老年癡呆講話的模樣!”
老頭橫眉豎眼,說話像個機關槍似的突突突,他推開霍貞——就這麼隨手一腿愣是把這個熊一樣的壯漢推得一個踉蹌,但是當他來到蕭末面前的時候,那些動作又忽然收斂了起來……老頭比蕭末稍稍矮一些,但是當他挑起眼皮看着蕭末的時候,卻顯得不卑不亢:“蕭先生這麼尊貴的人光臨寒舍,有何貴幹?”
老頭一向不怎麼喜歡黑社會,所以這種話裡帶刺的語氣簡直太正常,蕭末聽上去其實並不覺得難過,就是覺得有點哭笑不得——就是因爲這樣武館才永遠找不到人來贊助搞得那麼悽慘啊。
蕭末張了張口正準備回答,卻在這個時候,在身後的霍貞滿臉驚悚地強勢插入:“師父,蕭先生是師弟的朋友,這次來港專程來看看他的——你不要這個樣子啦!”
老頭沉默,似乎對於“師弟”這個詞用力地消化了一下,再擡起頭看向蕭末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有點怪異:“那個臭小子的朋友?”
蕭末蛋疼地笑了笑。
因爲眼前這個頑固不化的臭老頭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想把他從墳墓裡挖出來再痛揍一頓的節奏——
理由大概是:居然敢和和社會交朋友!
蕭末不得不再用四平八穩的語氣將自己來香港的目的重新背誦了一遍,說到關於最後投資項目的時候,他明顯地看見了老頭眼中閃爍着的警惕……
“蕭先生,我們正林武館沒有什麼利益給你圖的。”
圖也不圖你這一點啊,明明都面臨倒閉的危難了,難得有冤大頭送上門您老人家客氣一點又不會怎麼樣。無奈地在心中嘆了口氣,男人不自覺地擡起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假裝謙和地笑了笑:“只是興趣而已,我小時候對打拳也很有興趣——”
一句話還沒說完已經換來了奇怪的目光。
蕭末頓了頓,想了下自己的身材和目前病秧子似的外貌好像確實不怎麼合適說這句話,於是趕緊連蹦帶跳地說:“後來認識了元貞,知道他是拳擊手我很羨慕,於是便成了好朋友,這一次來港探望他,我很希望能幫到他一些忙。”
老頭子想了想,不由得想到目前的窘境真的不合適再搞什麼錚錚傲骨——畢竟如果武館真的關門,他一個孤家寡人的老頭子倒是無所謂,但是整整一武館的人都會面臨失業的危險。
本來現在的拳擊市場就不怎麼景氣,像這樣半路從別的武館出來的師傅,想要找下家真的很難。
那個臭小子的朋友……
老頭想通了後,引了面前的黑髮男人往武館裡面走,已經老舊的木地板踩在腳下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看着前面揹着手走得飛快的老頭,大概是因爲真的陰雨天腿腳不利索,老頭不太明顯地出現了深一腳淺一腳的痕跡,跟在他身後的蕭末心中一動,忽然道:“我並沒有什麼其他的要求,只是……”
看着走在前面的老人腳下一頓,轉過身來。
蕭末微笑起來:“只是希望貴武館能留我一頓午餐。”
只是想再喝一碗您親手做的魚湯。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