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練一直進行到吃午飯,下午沒安排集體活動,讓大家自己讀劇本背臺詞。
午睡後,隊副破天荒地把我叫出來,他默默地走在前面,我默默地跟在後頭,出了大門直奔村東頭的大碾盤前停下,他先坐到碾盤上讓我也坐,我低着頭等他開口。
“安琪,真對不起,早上我不該對你發火,我明知你心情不好,注意力不集中,忘了錯了都很正常,我真不該發火。可是必須讓你知道我發火的原因,這些天我見你總是悶悶不樂打不起精神,心裡很着急,我擔心你這樣下去會毀了自己,你這樣年輕,天賦又好,是很有前途的,這樣沉鬱下去不僅會傷害身體,也會妨礙才藝的發揮和進步,我能不着急嗎?我有個妹妹比你大些,也是從小就喜歡唱歌演戲這些事兒,在長春時我組織過一個話劇隊,妹妹就跟着我,在排《雷雨》時她硬是要演四鳳,我怕她演不好被大家埋怨,可我拗不過她,最後還是答應讓她試試看,想不到她竟演得非常好,演到動情處聲淚俱下,博得全場一片掌聲。
可惜呀,她太天真太癡情,話劇隊裡有個年輕人追她不放,等發展到難捨難分時,那個小子竟拋下她跟一個接收大員的千金結了婚。其實那個小子早就腳踏兩隻船,我妹妹一直被矇在鼓裡。有一天外面下着大暴雨,我這個傻妹妹又去找他,被他推出門外倒在雨地裡,大病中妹妹竟步了四鳳的後塵觸電自盡。一個好女孩,一個很有前途的文藝青年就這樣無辜地夭折了。從那以後我變得冷漠消極,我進政工隊純粹是爲討飯吃,不是爲了什麼藝術,可是看到有天賦的青年人我還是喜歡,希望他們有前途有成就。安琪,我找你就是想對你說,不要消沉下去,要趕快從對親人的思念中解脫出來,你明白嗎?”我一字一句地聽着,原來十分模糊的他,漸漸清晰起來,開始對他有了新的認識,想不到他也有自己的痛苦和不幸,在冷冰冰的外表裡也藏着一顆滾燙的心,劉薇說的不假,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隊副,謝謝你,謝謝你推心置腹的這些話,我明白了,你們都是爲我好,我不該太任性,不該對你那樣,尤其不該誤會了你的好意,請你原諒吧。”真誠的話語伴着激動的淚水一起噴涌而出。
“不,應該請求原諒的是我。”“隊副,咱倆別這樣讓來讓去的啦。”我的心情漸漸開朗起來。
“好,不讓啦,咱倆都有錯,都有自己的‘不該',現在扯平了。”他先憋不住嘿嘿地笑,“你就像我的小妹妹,我就是你的老大哥,往後有什麼困難有什麼問題只管說,大家也都會幫你。”“嗯,張大哥。”我第一次這樣稱呼他,也許是第一次有人這樣稱呼他,我也是第一次看見他笑得這麼開心這麼燦爛。
今晚睡得很踏實,因爲不少心結打開了,心裡自然敞亮了許多。
今天提前吃過晚飯,坐着屯裡派來的大軲轆車去茨榆坨鄉一團駐地,這是師部決定舉行軍民聯歡會的首場演出。舞臺搭在小學校的操場上,頭天動員當地的棚匠已將舞臺搭好,頂燈、腳燈、側燈以及幕條大幕也已懸掛停當,這些事情依然由吳安一、姜瑞田、韓德曾、徐偉幾個身強力壯又有經驗的人來做。我們到達會場時,士兵們已經列隊坐在地上,士兵隊伍的後面和兩側,擠滿了當地和鄰村趕來的老百姓,坐的站的擠擠插插吵吵嚷嚷,直到大幕拉開還是靜不下來。林婕擔任報幕,第一個節目照例是輕音樂,演奏了五首廣東音樂,每演完一首臺下都會響起一陣喊叫和掌聲。
獨唱還是劉薇的《何日君再來》《敬郎三杯酒》,陶冶的《雷蒙娜》《夜上海》,李芳芯的《花月良宵》《千里送京娘》,我唱了《夜來香》《薔薇處處開》。中間還穿插了一首男聲獨唱,由曲南亭唱了意大利名曲《桑塔露琪亞》。
男生小合唱由曲南亭、姜瑞田、孔亮、徐偉、韓德曾組成,唱了《熱血》和無伴奏合唱《寒山寺》。
幕間休息後就是獨幕話劇《橋》,要全隊總動員,互相化妝,邊換服裝邊裝臺,大家忙得不可開交,等大幕拉開人人都已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白萍緊張得一上臺就忘了詞兒,多虧孔亮機敏,現抓了兩句話救了場,站在側幕邊上的隊副如釋重負地說:“好,好,接得好,差點兒砸啦!”這是最緊張最累的一次演出,卸裝時從都埋怨節目安排得太多,僅僅二十幾個人完成這樣一臺大戲實在不容易,我暗自讚歎政工隊藏龍臥虎個頂個的不簡單。演出結束後,一團黃團長擺了三桌酒席犒勞我們,丁處長自然落不下,演出快結束時才坐着吉普車過來。席面擺在小學校辦公室內,當地一家小飯館的廚子掌勺,菜餚豐盛,我頭一次吃到這樣的好飯菜,絕大多數都叫不出名字,到底是劉薇見識廣,有的菜連男隊員都不認識,她都能講得頭頭是道。也許是晚宴的緣故還備了酒,樑大戈、唐克、何胖子都好酒貪杯,樂得手舞足蹈,猜拳行令沸反盈天,好像非得一醉方休不可。
席間,丁懷仁、黃團長特意到女隊員桌前獻殷勤。我對這兩個人已經不僅僅是厭惡而且十分輕蔑,也學着劉薇不僅敢於傲視他們而且揶揄他們戲弄他們。
丁懷仁走到我身邊笑眯眯地說:“安琪,你的歌越唱越好啦!”我心裡說,見你的鬼去,我唱歌時你還沒來呢,瞪着眼睛說瞎話。又聽他接着說:“等打敗****戰爭結束,我一定保送你去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深造,成爲第一流的歌唱家!”丁懷仁滿嘴噴着酒氣,我急忙向後躲閃。
“謝謝處長栽培啦,只怕我沒這個福氣呢。”我自己也納悶,什麼時候也學會拿腔作態地說話,而且也會恭維人了。
“安琪,你就做夢吧,等處長送你上——大——學——,出——國——留——洋——。”劉薇嘴一撇,“唉,可就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打敗喲?”“要有信心嘛,”丁懷仁乜斜着小眼睛,有些惱火地說:“最終徹底消滅是不成問題的,我們有英明的委員長領導,有無私的美國朋友援助,打敗是指日可待的。我們要牢記國父的諄諄教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丁懷仁高高舉起手裡的酒杯,“各位,爲恭祝委員長健康長壽,爲戡亂救國取得偉大勝利,乾杯!”一揚脖兒把酒倒進喉嚨裡。
站在一旁的黃團長和何隊長急忙響應,跟着接連高喊:“乾杯!乾杯!”****急先鋒樑大戈、韓德曾、徐偉只顧坐在那裡大吃大嚼,讓何隊長很不高興,他嘟嚕着臉走近他們咬着牙說:“處座講話你們聽了沒有?只顧悶着頭吃,處長敬酒你們爲啥不站起來?”丁懷仁也自知沒趣兒,訕訕地轉身走開,何隊長趕緊跟上。
那個披着人皮的黃胖子竟然厚着臉皮湊近我,咧着大嘴巴悄聲說:“小安呀,近來可好?我老婆很想你吶,什麼時間有空去看看她呀?”我強壓怒火嘿嘿一笑,伏在他耳邊咬着牙發着狠說:“老狗,你還沒死呀?等着上前線挨槍子兒吧!”然後又故意放大聲音,“黃團長,你要多喝幾杯喲!”又放低聲音,“老王八蛋,你去死吧!”黃胖子像捱了悶棍,渾身一激靈烏龜似的立即縮回腦袋,一對金魚眼泡直跳,一張露着大板牙的嘴巴哼哧哼哧地喘。他一定做夢也想不到我敢面對面地罵他,我也想不到他居然會像老鼠見了貓,嚇得張皇失措。他嘴裡嘰裡咕嚕的,聽不見他在說什麼,臉漲得像豬肝,好半天才緩過神兒來,莫名其妙地“啊,啊”了兩聲,趕緊夾起尾巴溜走。我想開懷大笑,爲了勝利;更想號啕痛哭,因爲又一次受到侮辱。我臉在發燒,心在劇烈地跳,我算什麼勝利者?關在籠子裡的金絲鳥再貴重也僅僅是個玩物,不論高興地唱還是悲哀地哭,都是玩鳥人的樂趣。我恨,我恨這些披着人皮的狼,說着人話的鬼;我也恨自己,爲什麼要跑到這個人鬼雜處的鬼地方來?
“安琪,你怎麼啦,臉這樣紅,你也沒喝酒呀?”陶冶盯着我的臉迷惑不解地問。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吳靜文過來摸我的額頭。
“都別問了,安琪心裡不好受唄。”劉薇搖頭嘆氣,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
我也給自己斟滿一杯酒:“來,姐妹們,爲友誼乾杯!爲幸福乾杯!爲好人長壽乾杯!爲壞蛋短命乾杯!”我一閉眼把杯中酒一口喝光,辣得我又是咳嗽又是淌淚,腦袋也像脹大了,頓覺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模糊。我暈暈糊糊又要斟酒,陶冶急忙搶下酒瓶。
“哎呀,安琪,你不是不能喝酒嗎?怎麼一下喝這麼多,又喝的這麼猛,要喝醉的。”“醉了好,醉了好,聽不見雞叫聽不見狗咬,既不快樂也不煩惱,多好,多好。”我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又被吳靜文摁在座位上。
“她可真喝醉了,你們聽聽她說的全是醉話。”胡美麗笑嘻嘻地端起酒杯,“來,姐姐陪你喝,陪着你醉。”說着她也把杯中酒喝光。
“行啦,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該散了。”劉薇站起來四下張望,“隊長呢?該回去啦。”“何隊長!”李芳芯也四處望着大聲喊。
何勇顛顛地跑過來,問:“什麼事兒呀?”他臉泛紅光,直抻着脖子打飽嗝。
“你說什麼事兒?我們都累了困了。”劉薇繃着臉不耐煩地說。
“對,對,該回去了,馬上集合,唐克,隊副,趕快張羅收拾東西,小件隨身帶着,大件明天派車拉回去。”何隊長見劉薇發話不敢怠慢,立即發號施令。
隊員們坐着來時的大軲轆車回隊。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天正好是農曆五月十六,一輪明月白玉盤似的高掛在湛青的天幕上,四野的莊稼籠罩在銀色的月光下,微風吹過鱗光閃閃,我們就像置身於無邊無際的大海,心情漸漸舒暢起來。大車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慢騰騰地前行,左搖右擺顛得渾身骨節疼,眼睛開始發澀,忽睜忽閉似睡似醒。
“哎,咱們唱支歌好不好?悶死啦。”陶冶說着自己先唱起來:“明月高高地掛在天上,你蜜蜜地偎依在我身旁,你是我心頭的月亮,你照透了我的柔發,啊——今夜是我們的好時光……”先是幾個人和着,最後連何勇也跟着唱起來,像破唱盤似的由變調到沙啞。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真就沉沉入睡,等到嚴鳳搖醒我,大車已進了院子。今晚上沒人洗漱,個個都是脫鞋上炕倒頭便睡。從來多夢的我也是沉沉地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接連三場演出終於結束,雖然每次都間隔幾天稍作休息,但還是感到非常疲勞,這兩天除去吃飯淨睡覺了。
今天午飯後,何隊長通知大家過一會兒師部派車接我們,去瀋陽參加駐沈友軍聯誼舞會,男隊員擔任伴奏,女隊員唱歌伴舞。何勇囑咐曲南亭要把畫有軍徽的譜臺帶上,立刻遭到反對。
隊副說:“咱們自己整這事兒不太好吧?”老曲也說:“都是熟曲子,帶啥譜臺呀?”“這純粹是顯擺,何隊長就是能整景兒。”何勇被搶白得灰頭土臉兒:“算了,你們說不帶就不帶吧。”胡美麗聽說要出去跳舞,頭一個蹦起來,拍手打掌大喊大叫:“太好了,太好了,正盼着吶!”“瞧你高興的,還不是陪着那些臭男人玩兒?”劉薇懶洋洋地說:“我纔不去呢。”“哎呀,小姐,誰不去你也不能不去呀,不光跳舞還要穿插着唱歌吶,指名要咱們師的政工隊參加,你是掛了號的不去能行嗎?”何隊長故意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
“不去就是不去,又不是任務非得去呀?”劉薇賭氣地把半截香菸摔到地上,用她的硬底高跟皮鞋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