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跟大家一起回到部隊駐地。現在我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他們好像都不肯正眼看我,也懶得跟我講話,我忍受着難以忍受的孤獨和苦悶。
外出演出已經停下來,因爲大部分男隊員又有新任務。根據時局的需要,在××師駐防的瀋陽至遼中區間要設檢查站,大家都叫它“卡哨”,每個卡哨由一個班的武裝士兵和兩名軍官組成,師部人手不夠,就抽政工隊男隊員協勤帶班,現在隊裡只留下何隊長、唐克、姜瑞田和女隊員。聽姜瑞田說,卡哨的任務就是糾查過往行人車輛,抓捕分子和阻止重要物資流向“敵佔區”,像鋼材、布匹、汽油、藥品、紙張、機械等都屬違禁品。姜瑞田說,這是個有“油水”的差事,連何隊長都想去,處長不答應,因爲“隊裡沒個管事的不行”。姜瑞田說,何勇留下他純屬報復,因爲姜瑞田老是頂撞他不服擺弄,這好差事當然沒他的份兒。姜瑞田認爲不去更好,雖然在卡哨可以揩油撈外塊,可是也有危險,說不準什麼時候小股****摸上來就給端了,興許就把小命搭上。
現在留在隊裡的人沒事做,除了吃飯就是睡覺。天氣越來越熱,就是閒坐也會一身汗,加上整日百無聊賴,懶得連起坐的力氣也沒有。早上一照鏡子,發現臉色焦黃,瘦得顴骨高高的,下巴尖尖的,再不見以往的豐潤和光鮮,我是從裡到外地變了。
午飯後又都躺在炕上開始尋夢,我雖然緊閉雙眼卻沒有一絲睡意,溼漉漉的汗水醃得背上的痱子又癢又疼,我用力搖着扇子,連風也是熱的。我悄悄地坐起,悄悄地穿鞋下地走到外面去。院子裡大楊樹上的知了好像也熱得難耐,一陣陣拼命尖叫。我出了大門想一個人到村外走走,經過後街時,見一棵大柳樹的樹蔭下坐着五六個農家婦女,一邊做着針線活一邊說說笑笑,見了我都友善地點頭微笑,一個年輕的媳婦向我打招呼:“妹子,你這是上哪去呀?”我也笑着回答:“不上哪去,閒溜達。”“過來坐一會兒唄。”她招手說,把一塊大石頭讓出來。
盛情難卻,我高興地走過去,在她們中間坐下。
“姑娘是本地人嗎?”有人問。
“嗯,家在瀋陽。”“你們女兵裡頂數你最好看。”“你說人家是怎麼長的?這個俊呀!”“多大啦?”“十八。”我故意多報一歲。
“還是城裡的閨女有出息,敢一個人出來在隊伍上做事。”“聽說要打仗啦,是真的嗎?”“不能,你們不用擔心,打不到咱這兒。”其實我是信口開河,我自己也正要問呢。
“咱就不明白,國民黨不都是中國人嗎,爲啥要打仗呢?當兵的哪個沒有妻兒老小,打仗就得死人,誰家攤上也受不住哇?”“還不是爲爭地盤兒,反正老百姓遭殃!”“姑娘,你是****這頭的,我也不怕你抓我罰我,聽人家說那邊把地主老財都收拾了,老百姓的日子可好過了。”“他嫂子,你可別亂說呀,你怎麼替說好話呢?你沒聽說嗎?是土匪,共產共妻,你也不尋思尋思,他們能是好人嗎?姑娘,你可別往心裡去,咱們莊稼人沒見過世面,什麼也不懂,不管說好還是壞,都是聽人家說的,誰也沒見過,她這是順嘴胡咧咧,姑娘,你可千萬別把瞎話當真話呀!”一個年長的翻來覆去地解釋着。
“大嬸,有很多事情我也說不清,心裡想不明白說說也沒啥,誰也不是存心的,就是別到處亂說。”對這種敏感的問題,我只能或者回避或者說些模棱兩可的話。
“我一看就知道這閨女心眼兒好,明白事兒。”“不然我敢當着人家亂說話嗎?”“大姐,你說國民黨跟最後到底誰能勝呢?”一個學生模樣的姑娘問。
“小妹妹,這個事兒我可說不好,當兵的只能聽上頭的,上頭讓咱們往東咱們也不敢往西呀,你問的這事兒我既沒想過也回答不上來。”我歉然一笑,“對不起,小妹妹。”“人家姑娘說得有理,當兵的可不就得聽上頭的,再說國民黨最後誰能打贏,我看誰也說不上來。”“怎麼說不上來?最後誰勝誰敗,那就看誰對老百姓好。誰對老百姓好,老百姓就向着誰,就跟誰走跟誰幹,那誰就準能勝;誰要是對老百姓不好,老百姓就不向着誰,那他就得敗。”心想,這些也許斗大的字認不了一筐的莊稼院女人,還挺有見識呢,姜瑞田於志強都說過這樣的話,卻沒有她們說得既簡單又明白。
“姑娘,你們隊伍裡要都像你這樣和氣就好了。唉!”“可不是,你們隊裡有個叫韓什麼的,說句不好聽的就真不是東西,對老百姓吹鬍子瞪眼睛,可嚇人啦。還有特務連的,個個橫眉豎眼,說是買老百姓的菜,可是也不問價,給你扔幾個錢拿起來就走,跟搶差不哪去。”“你還別說,真有一分錢不給的。”“你們那個胖隊長,見到大姑娘小媳婦就賊眉鼠眼地盯着人家看,怪嚇人的!”“我還聽說那個姓徐的,扒人家的秫秸帳子偷看女人上茅房呢。”“有這種事兒?這個渾蛋,等我報告師部,非好好懲治他不可,太不像話!”我又羞又氣,噌地站起轉身要走。
“姑娘,別生氣,咱們也都是聽人家說的,又沒抓着人家,話說完就拉倒吧。”我在回隊的路上思前想後百感交集,連莊稼院的婦女都怨恨的軍隊能不失敗嗎?弟弟是怎麼死的?媽媽是怎麼死的?我又是怎麼變成今天這副模樣的?在那次下鄉徵糧時,我親眼所見農民受的苦遭的罪,咱們的軍隊是怎樣把農民僅存的一點兒餬口的糧食強“徵”過來,樑大戈是怎樣像土匪似的打罵老百姓,而且這種情況比比皆是。沈冬生和他的師傅們也都在怨恨咱們的政府咱們的軍隊,甚至盼望勝利,盼望的軍隊快點兒打進瀋陽。現在連最聽話的學生也不安心讀書,要走出校園集會遊行,反對內戰,要民主要自由。我現在就置身在這個被怨恨着的軍隊裡,整日搖旗吶喊,散步謊言,我豈不成了爲虎作倀助紂爲虐的罪人!
我該怎麼辦?我又能怎麼辦?
可是,對於這一切我又每天都能聽到另一種截然相反的說詞,丁懷仁說國家的****紛爭,老百姓的艱難困苦,都是造成的,是燒殺搶掠,實行共產共妻的匪類。蘇聯就是這樣的共產國家,他們用“盧布”收買中國的,做他們的走狗,替他們打天下,把中國變成共產帝國的殖民地。我們的中學“公民”課老師就是這樣講的,老師還說蘇聯紅軍把鞍山、撫順、本溪這些地方工廠裡的機器設備都拉走,把日本人留下的物資也都拉走,還說蘇聯軍人到處強搶,調戲****中國婦女。丁懷仁,還有那些軍長師長專員都在說美國纔是我們真正的朋友,****的失利是暫時的,有美國朋友的援助,最後一定能打敗消滅。丁懷仁還一再許諾將來送我去美國留學,他說在美國有他的老師同學和朋友。我雖然將信將疑,可還是心存幻想,希望有朝一日美夢成真。也許真像丁懷仁說的那樣,老百姓怨恨政府怨恨****是聽信了的蠱惑宣傳。樑大戈、徐偉、韓德曾這些人只不過是****中的敗類,不是也有像姜瑞田、吳安一、陶冶、吳靜文這樣的好人嗎?何勇呢,丁懷仁,黃團長,什麼渾蛋專員呢?他們都是不同身份的國家官員,可他們哪一個不是壞得不能再壞,他們也僅僅是****中的少數敗類嗎?……
我不要想了,想也想不明白,越想越頭疼,越想越糊塗,也許這些都不是我應該想的,我何必費這份心思呢?國民黨都離我太遠了,還是得過且過,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吧。
我走進屋時,有幾個人還沒睡醒,林婕還躺在炕上看書。剛從長春過來的老隊員喬瑩已經醒了,坐在炕上整理她的一堆亂東西,她的表妹劉瑛輕手輕腳地打了一盆水在洗臉。她們對我很友好,主動跟我搭訕,而且總是笑臉相對,也許是對我還不瞭解,也許正是瞭解了纔有意討好我。
喬瑩停下手裡的事情,甜甜一笑說:“你怎麼不睡午覺?不困嗎?”“我覺輕,晚上就夠睡了,白天要睡晚上就睡不着了。”我邊說邊脫鞋上炕躺到鋪位上。
喬瑩的妹妹——也就是劉瑛,在洗去一路風塵之後,一張標緻的美人臉全然暴露出來,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忽扇着長睫毛像會說話,不高不矮的鼻子稍微翹着,不塗脣膏也紅潤的嘴脣,不笑也像笑。苗條的身材,豐滿的胸脯,都透着青春的嬌豔。“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好像就是說這小劉瑛的,大家都說我很美,可相形之下我真成了“羞花閉月”,不知怎麼我竟感到一絲潛在的威脅正悄悄襲來。
午休後,丁懷仁突然闖到我們的住處,我以爲他是來找我的,可一進門就直奔喬瑩,像故友重逢親熱地握住她的手:“我是剛聽何勇說的,你能平安地跑出來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啦,身體怎麼樣?”“丁處長,您好!”喬瑩鄭重地行了軍禮,“託您的福,我挺好,算是死裡逃生吧。”她受寵若驚地嘴角抽搐着,眼裡滾着淚花。
“能平安出來就好。”丁懷仁一面敷衍着一面掃視着屋裡的人,當他一眼看見坐在炕邊的劉瑛時,那雙眼睛立刻像觸了電刷地一閃,嘴巴也隨即咧開,乖巧的喬瑩心領神會地挽着丁懷仁走過去,招呼劉瑛說:“劉瑛,快見過丁處長。”劉瑛一出溜站到地上,拘束地只顧搓手不敢擡頭。
喬瑩忙賠笑臉說:“她是我表妹,叫劉瑛,正念高中呢,長春實在待不下去了,我姨媽就讓我把她帶出來求一條生路。何隊長答應先住下,過幾天就讓她去瀋陽找事做,給咱們隊裡添麻煩了。瀋陽她還有家親戚,還沒來得及去呢。”“不要着急,先住下,這裡是鄉下講不得那些規矩了。嗯,她有什麼特長嗎?比如唱歌什麼的?”丁懷仁目不轉睛地盯着劉瑛看。
喬瑩趕緊把劉瑛拉過來:“處長問你話吶,你都會什麼,向處長報告一下。”劉瑛紅着臉忸怩地小聲說:“我什麼都不會。”喬瑩急赤白臉地說:“這孩子,對處長要說實話嘛,丁處長,劉瑛不僅歌唱得好,還會演戲吶,長春有個叫‘下里巴人'的學生話劇團,排過《日出》,她在劇中就演過‘小東西'吶,還公演了呢。”“是嗎,那太好了,還去找什麼事做?就留在政工隊嘛,等我跟何隊長說一聲。”丁懷仁的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劉瑛臉上,興奮得滿臉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