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今天我很快樂,因爲奇蹟般地見到了他,而且他讓我看見了光明,看見了希望。我要好好活着,準備迎接那艘正在向我們駛來的幸福航船。
昨天上午在政工處聽丁懷仁關於部隊出發前的動員講話,磨磨叨叨還是那些陳詞濫調,我全當耳旁風,一點兒也沒聽進去。下午開始收拾東西,把隊裡暫時不用的物品以及個人多餘的衣服、被褥等都放在留守處,也就是原來的政工處辦公樓。
今天早上提前到四點鐘起牀,吃了老郭在瀋陽做的最後一頓飯,五點鐘準時出發。樂器、道具、服裝及各種工具都裝到師部派來的卡車上,隊員要隨大部隊行軍,政工隊被安排在師部直屬機關之後。
行軍隊伍從鐵西十二路出城,隊伍行至大潘建臺時,政工隊的大卡車從後面開上來,不知什麼時候何隊長已坐在車上,車開到女隊員身邊時,何胖子滿臉堆笑地朝我們喊:“處座關照啦,女隊員坐車走,都上來吧。”“太好了,太好了,我實在走不動啦。”胡美麗又是蹦又是跳,扯着嗓子喊。這個沒心沒肺的小狐狸精把剛剛對我使壞的事兒好像全忘了,拉起我的手就往卡車旁邊走,“安琪,上,我掫你。”我轉身躲到一邊去,她臉紅到耳根上,訕訕地又去拉吳靜文。
“這破鞋把腳都磨出泡了,我也走不動了。”吳靜文誇張地伏在胡美麗的肩上,一瘸一拐地走到卡車旁邊。何隊長在上邊拉,胡美麗在下邊推,費了好大勁才把吳靜文掫到車上。
“陶冶,停下吧,快上車呀。”已經在車上的王亞芬招手喊。
陶冶臉上淌着汗,邊擦邊說:“丁處長不是說了嗎,這叫鍛鍊,這才走多遠就受不了啦?”“你少唱高調行不?你要鍛鍊沒人攔你,有能耐別坐車,一直走到目的地。”胡美麗說着也爬上了卡車。
“不坐就不坐,還能累死?”陶冶繼續往前走,汗水從下頦兒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我們都先後上了車,車慢慢地往前開。劉薇喊道:“陶冶,快上來吧,較什麼勁吶?”看樣子陶冶已經累得不行,汗水已經溼透了衣服,她還是不服氣地說:“我就不信堅持不到最後。”“對,咱就佩服陶冶的這股勁頭,走到最後實在走不動,我揹你。”徐偉說着就去摘她肩上的揹包。
胡美麗在車上朝徐偉喊:“徐偉,你加什麼鋼?她一個姑娘家能跟你大老爺們比嗎?把她累垮了你負責?你也不害臊,背陶冶什麼時候也輪不到你呀!”徐偉努着嘴不忿地說:“怪了,不是你剛纔說的‘有能耐別坐車,一直走到目的地'嗎?怎麼倒打一耙,說我加什麼鋼了?”“我說她不是存心的,你說她是存心要累垮咱們姐妹。”徐偉扮出一副哭相:“真是冤死啦!”“行啦,都別耍貧嘴啦,陶冶趕快上來吧。”劉薇讓徐偉掫陶冶上了車。
胡美麗又朝吳安一喊:“你也不照顧照顧陶冶,看把她累成什麼樣啦?你們男人就是心狠,一點兒也不知道心疼人?剛纔徐偉還要背陶冶呢,我說要背也輪不到你呀。不過吳安一,你還真得小心點兒,你的陶冶別真讓人家給背了去。”胡美麗把大家逗得噱笑不止。
“行,徐偉要是背陶冶,我就揹你,怎麼樣?我跟徐偉換了。”吳安一嬉皮笑臉地說。
“缺大德,你們男人沒好東西!”胡美麗笑得喘不過氣,“陶冶,聽見沒有?他們要換咱們呢,你幹不幹呀?”陶冶撇着嘴說:“還是你自己留着吧。”她又轉頭對站在車下的吳安一喊:“吳安一,你又吃錯藥了吧,順嘴胡咧咧,你憑什麼拿我耍笑?”吳安一依然嬉笑着說:“不說不笑不熱鬧,放心,除了你我誰也不背。”“你愛背誰背誰,關我什麼事兒。”陶冶扭頭爬到車廂前面去。
胡美麗只管說說笑笑,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我看在眼裡恨在心上,世界上竟有如此寡廉鮮恥的人!還有徐偉,也把剛剛夾起的尾巴又抖摟出來了,他是健忘還是臉皮太厚,或者既是健忘又是臉皮出奇的厚。胡美麗——徐偉,物以類聚!
卡車在慢慢前行,就聽車下傳來韓德曾的聲音,他哼哼嘰嘰地說:“唉,咱是投錯胎啦,要是託生個女的多好,也可以坐車嘍!”“你可以變性嘛,聽說國外就有變性人呢。哈哈哈哈。”胡美麗坐在車上答茬兒說,自己先笑得前仰後合。
“要變,你先變,你變男的我變女的,我情願做你老婆。”韓德曾的話又引來一片笑聲。
“都住嘴吧,亂彈琴,像什麼樣子嘛,士兵們可都看着吶,現在是行軍,都給我嚴肅點兒。”何胖子又端起隊長的架子一本正經地訓人,大家雖然心裡不服,也只好掃興地閉上嘴。
卡車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在士兵的隊列旁不緊不慢地前行,浩浩蕩蕩的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士兵們的步伐邁得又大又快,雖然沒有號令卻走得十分整齊,腳踏在地上發出噗噗的響聲,也帶起一股股黃塵。出發前士兵們都換上了新軍裝,腰間扎着皮帶,背上的揹包疊得方方正正整齊劃一,人人頭上都戴着據說是剛從南方運來的大檐斗笠,看上去很是威武雄壯。
我問劉薇爲什麼只看見少數幾支隊伍頭戴美式鋼盔。劉薇告訴我,原來新×軍都是全副美式裝備,當然每個士兵都有鋼盔,可是在一次次戰爭失利“丟盔卸甲”之後裝備補給不上,已經不能保證人人都有鋼盔戴,現在連軍服軍鞋也都是中國製造了。尤其是咱們師,本就先天不足,是後改編的當然鋼盔就更少,那些頭戴鋼盔的士兵都是特務營特務連的,當然裝備也特殊。怪不得他們的武器也與衆不同,不是衝鋒槍就是卡賓槍。
部隊在走向戰場,在一天一天一小時一小時地接近即將展開的大廝殺的地方。那些士兵將冒着槍林彈雨,拼着性命去跟那些和自己一樣同宗同祖的士兵作戰,他們一樣有故土家園,有父母妻兒兄弟姐妹,可是他們卻要互爲寇仇,這到底是爲什麼呀?
“看,真帶勁兒!”胡美麗指着從後面開過來的一長列卡車,卡車後面拖着大炮,我想這應該是炮兵部隊。這時步兵隊伍都閃到大路一邊,讓炮車急駛而過,士兵們被卡車捲起的滾滾煙塵嗆得一邊咳嗽一邊大聲罵街。
“哼,帶勁兒倒挺帶勁兒,可就是淨打敗仗。”陶冶接話,一臉的無奈。
“戰爭的勝敗不能光看裝備咋樣,——”吳靜文好像下面還有話。
“那你說還看什麼?”王亞芬睜大眼睛緊盯住吳靜文,顯然不是明知故問。
“我也說不明白,不然爲啥咱們老打敗仗呢?咱們管****叫土八路,可土八路越打越厲害,地盤越打越大,把咱們擠兌得快沒地方待了!”吳靜文兩眼望天搖頭嘆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我又一次陷於深深的迷惘。我記得於志強和姜瑞田都議論過這些事情,那次我去醫院看於志強,他就說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話,還記得的傳單上說的大概也是這個意思,難道****就是“失道”的一方,而卻是“得道”的一方?照這樣說,這些士兵豈不是去打一場註定失敗的戰爭嗎?豈不是無謂地去送死嗎?
隊伍頂着烈日披着灰塵在繼續前進,士兵像喝了湯打了強心針,人人精神抖擻昂首闊步地向着死亡前進,向着墳墓前進。
車體搖得我昏昏欲睡,就聽王亞芬在我耳邊悄聲說:“你聽說了嗎,徐偉還去逛窯子吶?”“真的假的?這種事情可不能瞎說。”我半信半疑地又問,“你是怎麼知道的?”“說來也巧,昨天晌午我到大門口買牙粉,看見樑大戈跟徐偉躲在廠辦公樓後身說話,樑大戈叉着腰惡狠狠地訓斥着徐偉,徐偉低着頭一聲不吭。我便貓到牆角里想聽聽他們到底在說啥。”“偷聽別人說話不好。”我嘴上這樣說,心裡卻也想知道個究竟,便問:“他們在說啥呀?”這時嚴鳳湊過來悄聲問:“你們說徐偉怎麼啦?神神秘秘的。”“你耳朵倒挺尖的,”王亞芬“噓”了一聲,向嚴鳳示意別讓胡美麗聽見,不想偏被她發現了,立即爬過來滿臉狐疑地問:“你們又在說啥吶?”有話就憋不住的王亞芬吞吞吐吐地說:“這件事跟你有點兒關係,你聽了可別生氣。”“什麼事兒跟我有關係呀?有話快說,別賣關子啦。”胡美麗臉上不急心裡急,忙催促着:“快說呀,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呀?”“昨天晌午我到大門口去買牙粉,看見樑大戈跟徐偉躲在辦公樓後面說話,樑大戈在訓斥徐偉,就聽樑大戈說,你是狗改不了吃屎,在長春時你就嫖,還跟人家打架,讓憲兵隊抓了去,是我把你撈出來纔沒受處分,你說再不敢了,這來瀋陽才幾天你又去北市場南市場到處逛,沒錢你就偷,隊裡不是丟錢就是丟東西,我就猜是你小子乾的,果不其然到底犯事兒了吧?又得我給你揩屁股。你怎麼就偏好這口?糟錢不說,鬧一身楊梅大瘡,爛鼻子爛眼睛,最後連你小命都得搭上,再說你對得起胡美麗嗎?”聽到這裡胡美麗氣得漲紅了臉:“徐偉,你個混賬王八蛋,我瞎了眼,這回我非跟他一刀兩斷不可!”“你這誓言可沒少聽過,說完就拉倒,你能捨得?”嚴鳳直撇嘴。
“王亞芬,你說的可是真的?他不至於吧,我哪點兒不好,他非要幹這種事兒?”哼,在她眼裡徐偉還是個正人君子呢,真是天生的一對地造的一雙!
嚴鳳接過胡美麗的話:“這件事我本來不想說,在你眼裡徐偉是塊寶,可在我眼裡他就是個流氓壞蛋。排《夜航》時有個搭肩的動作,上臺後他故意改成摟腰,還使勁摟,我氣得要命,在臺上又不能發作,下臺後我罵他,他覥着臉說演戲就得越像越好,你們說這小子有多壞!”胡美麗再不說話,躺到行李上閉起眼睛裝睡。
“你們又是說誰壞呀?”坐在駕駛樓後面的何隊長抻着脖子問。
“放——心,沒——說——你。”陶冶也抻着脖子喊,逗得姑娘們在行李上打着滾兒笑。
一直沒吱聲只出耳朵聽的白萍眨着大眼睛問:“你們說的逛窯子是咋回事兒呀?”白萍大我一歲,也是中學生出身,看來她的社會經驗更是少得可憐。
“你連這個也不懂?”林婕驚訝得張大嘴巴。
“不懂就是不懂,這有啥奇怪的?”林婕解釋說:“窯子,就是妓院,什麼是妓院總該知道吧?”白萍似懂非懂地只顧頻頻點頭。
“剛纔韓德曾那小子還羨慕女人吶,哼,做女人有什麼好?世上最倒黴最受苦的就是女人,最沒能耐最沒出息的也是女人。”劉薇自言自語地說,她的這些感慨我已經非常熟悉了。
“唉,女人也是賤,好吃懶做,愛虛榮,這就是女人最沒出息的地方。”陶冶也有感而發。
“沒聽人家說,——”胡美麗壓低聲音後半句變成了耳語,邊說邊吃吃地笑。
“你說誰吶?看我不撕爛你的嘴。”陶冶又要動手,嚇得胡美麗急忙躲到嚴鳳的身後去。
“難聽死了,胡美麗,你什麼話都敢說。”林婕清秀的臉頓時變成關公臉。
“本來就是那麼回事嘛。”胡美麗依然吃吃地笑。
“快閉上你的臭嘴,越說越不像話。”陶冶回頭去掐胡美麗的臉,嚇得她滾來滾去告饒。
“在西方國家裡男女就平等,女人開汽車開飛機,還有當政府官員的呢。沒見電影裡都是女人走在前男人走在後,男人給女人開門,男人給女人讓座,不論做什麼都是女人優先。”林婕如數家珍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