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爲歡迎南京×專員,在師部(一所原日本在滿中學)的禮堂舉行舞會,其實是剛剛結束的晚宴的餘興,酒足飯飽之後總要找些消食解悶的辦法。丁處長要求政工隊全體女隊員伴舞,並特別囑咐要着便裝,打扮得越漂亮越好。我、林婕、白萍都不會跳交際舞,何胖子臨時抱佛腳,讓劉薇現教。我們幾個都不算笨,一會兒工夫都能跳得有模有樣了。何隊長又讓老郭提前開飯。劉薇說舞會上一定準備了很多好吃的,她讓我們不要吃得太飽,把肚子空出來。飯後劉薇開始幫大家化妝,我仍然穿着在宏大電影院演出時穿過的粉紅色旗袍和大紅漆皮高跟鞋——旗袍是劉薇的,鞋是胡美麗的,雖說有些擠腳也得忍着。什麼時候我也能置上全套的既高貴又可心的行頭呢?劉薇給每個人都噴了香水,聞着有些刺鼻。師部派了輛中卡來接我們,車開得很快,姑娘們穿得都很單薄,經風一吹禁不住瑟瑟發抖,大家就互相擠着靠體溫取暖。
舉行舞會的禮堂高大空曠,白牆不白,天花板下橫七豎八地扯着五彩繽紛的紙球、紙花、紙燈籠,雖然經過刻意點綴,但仍然掩蓋不住年久失修的破舊和醜陋。緊靠兩面牆邊擺着兩排鋪着白色檯布的圓桌,上面擺滿了各色點心、水果和酒水之類的東西。
參加舞會的人陸陸續續進場,有穿制服的軍官,有着西裝的紳士,遠處的打招呼,近處的拍肩膀,談黃金、談女人、談局勢,得意的眉飛色舞,倒運的唉聲嘆氣。嬌柔嫵媚的小姐,徐娘半老的夫人,個個濃妝豔抹珠光寶氣,笑語朗朗嬌聲喋喋。
“張太太,你的這顆鑽戒多少克拉呀?”“李小姐,儂的玻璃絲襪真個是美國進口的?”“曉得吧,黃金又漲價嘍。”“聽說王太太飛北平啦,搭的是空軍飛機呢。”……
我們九名女隊員(嚴鳳感冒臨時請假)雖然經過劉薇的精心梳妝打扮,可是在那些貴夫人、闊小姐跟前,還是顯得既寒磣又粗俗,只有劉薇戴了幾件首飾,我們幾個脖子上、手腕上都是乾淨得可以。不過我們一走進禮堂便立刻引來衆人的注目,尤其是那些男人,都伸長脖子把眼睛盯在我們身上,因爲我們畢竟要比那些小姐、夫人更讓男人們傾心,就像吃膩了珍饈美味,偶爾嘗些白菜、豆腐也許更覺爽口開胃。
劉薇把頭一扭,氣呼呼地說:“這些綠豆蠅!走,咱們先去坐。看見沒有?淨是好吃的,別客氣,先吃個飽再說。”我們都緊跟着她,坐到一張圓桌邊。“吃呀,愣着幹啥?”劉薇邊說邊拿起一塊奶油點心送到嘴裡,嘴脣、手指上都沾了奶油。她吃完一塊又拿一塊,“吃呀,怎麼不吃?陶冶小饞貓,動手呀,怎麼矜持起來啦?姐妹們,喜歡吃啥拿啥,不吃白不吃,別便宜了他們。”陶冶調皮地眨着眼睛,“聽大姐的,吃,不吃白不吃。”說着也拿起一塊點心三口兩口就進肚了,“嗯,真好吃!”接着我們也都放手揀自己喜歡的邊吃邊說邊笑。
這時軍樂聲起,師長和兩位副師長簇擁着貴賓——×專員入場,後面緊跟着丁懷仁以及認識和不認識的將校們。那位南京專員在政工人員訓練班開班時見過,是個小矮個兒,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臉,幾天不見頭頂好像更禿了,光溜溜的頭皮在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因爲他一直眯着眼睛笑,所以整個臉顯得十分模糊,遠遠望去就像個圓圓的皮球。他沒着軍裝,一套筆挺的黑色中山服緊緊地裹着他渾圓的身體。也許是太胖的緣故,他邁步都很困難。他一跨進禮堂便高舉右手“亮相”,幾名軍報記者急忙迎上,鎂光燈不住地閃,快門啪啪地響。接着他又跟師長、副師長合影,跟師長、副師長的太太、小姐們合影。
長官們落座後,丁懷仁清了清嗓子宣佈舞會開始。他卑恭有加地走到專員跟前請他訓話,專員站起來走近麥克風謙遜地說:“謝謝×師長,×副師長,×副師長,丁處長,謝謝你們的盛情款待!既然是舞會,那就閒話少敘啦,趕快跳舞吧。我要再囉唆,你們就要趕我嘍。哈哈哈哈。”幾位長官頻頻點頭表示讚許,丁懷仁帶頭鼓掌,於是全場噼噼啪啪地響起一片掌聲。丁懷仁又請師長、副師長講話,都笑着擺手搖頭。丁懷仁在幾位長官首肯之後,走到麥克風前擡高聲音一板一眼地說:“×專員,各位長官,女士們,先生們,德高望重、功勳卓著的×專員,在繁忙的公務之餘撥冗蒞臨,實乃吾等之莫大榮幸,蓬蓽生輝呀,讓我們向×專員表示最熱烈的歡迎和最崇高的敬意!”丁懷仁再次帶頭鼓掌。
軍樂再次響起。何隊長原來主動請纓,由政工隊輕音樂伴奏,丁懷仁嫌人少聲勢小,最近又丟了樂器,於是改請師部軍樂隊。這讓何隊長很沒面子,灰溜溜的很不受用。
第一支曲子是華爾茲《魂斷藍橋》。天花板上的幾組吊燈同時熄滅,四周的彩色壁燈亮起,禮堂內一片黑暗,好半天才能分辨出人們模模糊糊的身影和麪孔。那些男人開始邀請舞伴,丁懷仁陪着那個矮胖子徑直朝我走來,他笑容可掬地指着我說:“我來介紹一下,她叫安琪,是政工隊的新隊員,歌唱得好極了。安琪,陪專員跳第一支曲子吧。專員請。”矮胖子的一對細眼睛在盯住我看,大嘴巴咧到腮上,笑眯眯地說:“好,好,那就屈駕嘍。安小姐,請吧。”“安琪,你多大面子呀,專員第一個就邀請你,還不謝謝專員?”丁懷仁趁勢把一隻大手搭在我腰上,我厭煩地轉身躲開。
矮胖子不容分說拉過我的手就走。別看他圓滾滾的一身肥肉,舞步卻瀟灑輕快,可見是個舞場老手了。他用一隻大汗手緊緊地扣住我的手心,另一隻大汗手死死地貼近我的後背,不住地上下摩挲着。他比我還要矮,呼哧呼哧喘着粗氣,滿嘴的酒臭嗆得我不敢呼吸。我心不在焉地跟着他走、跟着他轉,一次又一次地踩他的腳,好不容易捱到一曲終了,我急忙跑回到座位上,低頭一看,旗袍的前襟已被汗水浸透。我拿起一瓶汽水嘴對嘴地灌下去,這時她們幾個也都吵着嚷着走回來。
胡美麗邊喝汽水邊憤憤地說:“這些臭男人真他媽的不是東西,把我摟得出不上來氣,那隻爪子一個勁兒地撓我手心,我真想扇他,”她猛打兩個響嗝,“可我一看他肩章,上校,得,咱惹不起,忍着吧。真他媽的氣死人!”陶冶接話:“這哪是跳舞,分明是把咱們當舞女摟着玩兒的。哼,跟我跳的是個小上尉,那小子不知噴了多少香水,嗆得我頭疼,一邊跳還一邊沒話找話,我沒理他,就叫他一個人窮嘮叨吧。我幾次故意踩他的腳,疼得他直咧嘴,還直說‘沒關係、沒關係’。哈哈哈哈。”“你以爲你是誰?咱們可不就是舞女,何隊長就是大班兒,人家一聲號令咱們不都乖乖地來了?說那些鹹的淡的有啥用?”劉薇蹺着二郎腿,吸着香菸、吐着圈兒,百分百的玩世不恭。
我們正嬉笑怒罵亂嗆嗆,第二支曲子《風流寡婦》奏響。不出所料,丁懷仁直奔我快步走來,搶人似的把我拉進場內,又緊緊地攬我在懷。
“安琪,這名字真好,誰給你起的呀?”他柔聲細語,一改往日的官腔官調。
我沒回答,只顧極力掙扎,想讓身體離他遠些。他變得呼吸急促,混着煙味、酒味的溷氣直撲臉上,我不住地扭過頭躲避,還是被薰得頭痛。
“安琪——嗯,真是個好名字,安琪——安琪兒,angel,天使,你就是一個美麗的小天使嘛,名副其實,名副其實。”他把我摟得更緊了,他的身體緊貼在我的胸口上,我想掙開也不能。
“安琪”這名字是媽媽起的。六年前爸爸離家以後就再無音訊,媽媽怕別人知道爸爸是僞滿洲國國兵的軍官,牽累我們,就把我跟弟弟的姓名都改了,我叫安琪,弟弟叫安珺。媽媽說“安琪兒”在英語中就是“天使”的意思,希望我像天使一樣善良聰明、美麗可愛,希望我們都能平平安安長大成人。
丁懷仁嘮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我似聽非聽,聽而不聞,恍恍惚惚地隨着樂曲的節拍邁着步子,也一再踩他的腳,不過這次確實不是故意的。
這樣跳了幾場下來,我已累得腰痠腿疼大汗淋漓,決計不論誰來邀請一概拒絕。
“安琪,陪我去廁所好嗎?”胡美麗貼着我的耳朵悄聲說。
我隨即跟她手牽手走出禮堂。在長廊的盡頭有個很大的房間,敞着門,她說裡面有廁所。我正納悶她對這裡怎麼這樣熟悉,就被她拉進門去,裡間果然有個又幹淨又講究的衛生間。我倆事畢之後,胡美麗提議在外面的沙發上休息一下,我也正想躲個清閒便點頭同意。茶几上放着幾瓶飲料,胡美麗說:“這叫卡路比斯,特別好喝。”她打開一瓶給我,我漫不經心地一飲而盡,隨後就覺得頭昏眼澀,再看胡美麗的臉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從夢中醒來。我睜開惺鬆的睡眼環顧四周,竟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四面牆上貼着印有花紋的壁紙,高高的天棚垂着大吊燈,上面繞着一圈圈花朵似的燈盞,對面牆上掛着大幅油畫,是個半掩半露的裸女,兩邊的花盆架上擺着叫不出名字的花卉。陽光透過白紗窗簾灑在地板上,牆角的落地鍾時針指着八點——應該是上午的八點。整個房間佈置得金碧輝煌,顯得十分豪華氣派。
身子下面軟綿綿的,原來我正躺在一張寬大的彈簧牀上,身上蓋着大紅色的又輕又軟的緞子被。我猛地掀開被子,隨即被嚇得幾乎暈過去:我身上竟然一絲不掛,內衣外衣都不見了。無盡的羞慚和屈辱頓時化作淚泉,止不住地涌泄。我的嗓子哭啞了,眼淚哭幹了,冷得牙齒敲得咯咯響。我像沉進了深不見底的冰窟,身體正在一點一點地變得僵硬……
“睡醒啦,我的小寶貝?”我昏昏沉沉地循聲望去,房門開處那個又矮又胖的老渾蛋鬼魂似的鑽進來。霎時間我的呼吸停止了,我的心跳停止了,耳邊沒了聲音,眼前漆黑一片……
我終於明白,原來是丁懷仁、胡美麗也許還有何勇,他們沆瀣一氣把我出賣給了這個千刀萬刮的老渾蛋。
丁懷仁,胡美麗,老渾蛋,你們這些魔鬼徹底毀了我,毀了我的青春、理想、前途、愛情,毀了我的一切的一切。胡美麗,你這正披着人皮的惡狼,我怎麼就沒有看透你?丁懷仁你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劉薇早就看清你蛇蠍的本性,一再提醒我要防備你,可到底沒能逃出你的魔掌!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胡美麗,丁懷仁,我恨你們!我跟你們不共戴天,我要殺了你們!
可是胡美麗是怎麼跟丁懷仁勾搭上的呢?丁懷仁怎麼就找到胡美麗做他的幫兇?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我跟胡美麗無冤無仇,連矛盾也沒有,她爲什麼要害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