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開到興隆店卡哨,杜幹事要下車解手,我也跟着下了車。所謂卡哨就是在路邊搭個棚子,裡面放着桌椅板凳,算是“辦公”用的,幾個挎着衝鋒槍的士兵手拿着紅黃兩面小旗,叫停往來車輛然後上車檢查,如果查出違禁物品就要沒收罰款,來往行人如果沒有證件或者形跡可疑,也要扣留盤問。那些買賣人爲了消災免禍順利通過,就要送錢送物,所以都說這是有油水的肥差。
在興隆店卡哨帶班的是政工隊的吳安一,每次經過這裡都是坐在車上擺擺手,打聲招呼一閃而過。今天還是頭一回在卡哨停車,吳安一見了我特別高興,非要我們進棚子坐坐,他開了兩瓶汽水,又拿出一盒點心招待我們。
我開玩笑說:“這回你可抖起來啦,吃的喝的應有盡有。”“抖什麼呀?”吳安一苦笑着說,“白天看着挺風光,到了晚上聽見槍聲就害怕,不知道是哪兒打的,有時候離得很近。聽說老有小股****諜報隊在這一帶活動,有的卡哨就被端了,連人帶槍全報銷了,你說嚇人不?
“這算什麼,聽軍部的一個參謀講,今年肯定有一場大仗要打。”杜幹事漠不關心地說,好像他完全是個局外人說着不相干的事。
“打就快點兒打,管他誰勝誰敗,只求早點兒打出個結果來。唉!”吳安一唉聲嘆氣地說,眉頭擰成疙瘩。
“想那麼多幹什麼?天塌有大個兒,漲水有矬子,咱不高不矮怕什麼?再說,這些事兒,也不是咱們管得了的,往前混吧。”杜幹事看上去好像什麼都不在乎,其實從剛纔幫於志強就不難看出他是個很有主見的人。
吳安一放低聲音說:“我在這兒接觸的人多,消息也多,聽說****真離咱們這不遠啦,彰武以外,遼陽以南,本溪以東都有****的大部隊,西面的錦州也像長春似的,被圍得挪不了窩兒。”“我不是說了嗎,這些事兒咱們管不了,就別操這份兒心,你這有吃有喝又有錢花就行了唄。還有,老弟,我告訴你,做事別太較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過且過,別得罪人!”杜幹事話裡有話,他對於志強不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我越發覺得杜幹事可親可愛,也越發覺得他深不可測。
我們又東拉西扯一陣子才告辭準備上路,吳安一靦腆地笑着,硬把兩條美國“紅光”煙塞給了杜幹事,把兩個果匣子給了我,我們推不掉到底“笑納”了。
“安琪,給陶冶帶個話,說我挺好,別惦記。”吳安一邊說邊嘻嘻地笑,臉也紅得像喝多了酒。
“行,沒出息,這才離開幾天呀?”不知道是心情好還是擔心吃不上晚飯,杜幹事把車開得飛快,映入眼簾的盡是一望無際的綠油油的莊稼,景色單調。車子顛簸,催人昏昏欲睡,直到汽車開進駐地大院才從似夢非夢中醒來。
不在隊裡想她們,可回到隊裡又怕面對她們,我成了被逮住的蟊賊,被押上法庭的罪犯,我怕那一張張臉,那一雙雙眼睛,每次從瀋陽回來都會這樣,不經歷一番內心的折磨,就不敢去開那扇實在不情願開的門。
不想回到隊裡就有事兒,今晚上師部下達命令,要在部隊防地進行一次大搜查,爲的是“徹底肅清潛入的****特務,確保我軍防地之安全與鞏固”。每個小分隊由五名士兵和兩名軍官組成,根據需要,小分隊還要配備一名女兵,所以政工隊全體女隊員和留隊的何隊長、姜瑞田、唐克都要參加今晚的行動。
吃晚飯時何勇特意跑來問我:“今晚上的行動能參加嗎?”“爲什麼不能參加?”我帶着反感的情緒問。
何勇裝出一副體恤下屬的樣子說:“你最近好像身體不太好,就留在家裡休息吧,我跟處座說一聲。”我冷冷地說:“用不着。”我是討厭他那雙色眯眯的眼睛和咧着大嘴的假笑。
“千萬不要勉強,累壞了丁處長會罵我照顧不周的。”他一對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賭氣轉身走開。
胡美麗在一邊悄聲說:“看見沒?拍馬屁拍錯了地方,勢力眼!就知道跟咱們吹鬍子瞪眼睛,現在舔人家屁股都嫌他嘴臭呢。嘻嘻嘻。”嚴鳳小聲嘀咕:“哎呀,多難聽呀!”何勇虎起臉說:“胡美麗,你又蛐蛐什麼?準知道你沒好話,你也學學人家安琪,能寫能畫,能唱能演,又會寫文章,你不服行嗎?就知道沒事兒扯閒白!”“何隊長,你還沒說全,人家還會撒嬌獻媚討人愛哪。哈哈哈。”自從她幫丁懷仁設陷阱害我那件事以後,我一直不給她好臉,除非不得已連句話也懶得跟她說,可她記吃不記打,最近對她稍微好些,她就蹬鼻子上臉又在滿嘴噴糞,氣得我大聲喝道:“胡美麗,別給你臉不要要臉,你要以爲我是軟柿子好捏,你就打錯了算盤。”我嘴到手到,跳過去左右開弓給了她兩個大嘴巴,打得她連連後退到底站不住,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胡美麗也不示弱,一躍而起伸手就來抓我,“你敢打人?今兒個我跟你拼了!”何勇嚇得跨上一步猛地抱住胡美麗,“你這是幹什麼?有話好好說嘛,怎麼動起手來?”“何隊長你拉偏架,是安琪先動的手你沒看見?她打我你怎麼不拉,你們別以爲有丁懷仁護着就欺負人,老孃不怕你們,頂不濟不就是搭上條命嗎?”邊說邊號啕大哭。
“行啦,行啦,都別鬧了,窩裡鬥算什麼本事?鬥來鬥去最後吃虧倒黴的還不是咱們自己?胡美麗,你要是再順嘴胡咧咧,我也不饒你,都是自家姐妹,說那些混賬話對你有什麼好處?埋汰別人就是埋汰自己。”這時劉薇又轉臉對我,“安琪,你也是,逮着誰跟誰吵,脾氣越來越大,這可不像你,不管心裡有多少委屈,也不該把氣撒在姐妹們身上。到此爲止,誰也不許再吵,幹什麼呢?一個炕上睡,一口鍋裡吃,誰也不比誰高,誰也不比誰低,都是出來混飯吃的,哪家的闊小姐能上咱們這來?當官兒的也不過是拿咱們當小貓小狗養着玩兒,都別當回事兒,用不着酸溜溜的。”這些話好像都是衝着我來的,誰把自己當成闊小姐啦?誰又酸溜溜的啦?丁懷仁對我好,你們都不舒服都不高興,行,我就跟定他啦,氣死你們!你們不舒服不高興,活該!
“劉大姐,我知道你見多識廣,什麼事情都經驗過,我一定好好跟你學。我當然不是什麼闊小姐,可我偏要當闊小姐,還要當闊太太呢。丁懷仁對我好,就有人打心眼兒裡不痛快,所以酸溜溜的不是我。”我正爲這些脫口而出的尖刻言詞自鳴得意,不料竟遭來許多白眼,連平素對我不錯的陶冶、吳靜文、林婕也都沉下臉,用責怪的眼光看着我,也許我真的犯了衆怒,頓覺羞愧難擋,無地自容。
“安琪,我們都知道你有委屈,有些事情的確不是你情願的,既然發生了也只能由你去面對,作爲旁觀者我們不會說什麼,只是多幾分擔心。劉大姐那些話沒有惡意,你別誤會了,姐妹們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她總是向着我們護着我們。你跟丁懷仁的事情,我們沒什麼不舒服不高興的,更談不上妒忌。女人,總是要有歸宿的,丁懷仁真的對你好,我們也高興嘛。你不要太多心,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應正確面對,爭取個美滿的結局,我們大家都會打心眼裡兒祝福你。”陶冶的話的確發自肺腑,句句在情在理,讓我感到一陣溫暖,她說得對,是我自己心煩意亂不能自持,才瘋狗亂咬人,尤其不該對劉薇惡語相加,想到剛纔的態度自是後悔不迭。
“劉大姐,剛纔我……,都是我不好,你千萬別生氣,陶冶的話喚醒了我,是我錯了。我知道你們對我好,爲我擔心,是我小心眼兒,不懂事,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大家,我……”我哽咽着,像被卡住了喉嚨,再也說不下去,兩汪熱淚不禁奪眶而出。
“好啦,話說開就行了,別哭了,一會兒還得執行任務,把眼睛哭紅了怎麼見人?從今往後,誰都不許再找茬兒鬧彆扭,大家湊到一塊兒多不容易,這就是緣分,說不定哪天就各奔東西,那時想鬧也鬧不成了。”聽了劉薇的話,大家面面相覷,不覺黯然神傷,氣氛一下變得凝重起來。以往遇到如此情景,胡美麗會第一個哇啦哇啦說上一通,打破沉默扭轉局面,現在她最忌諱的就是我,不住地瞟向我看我的臉色,好像我不點頭就不敢開口似的。胡美麗是有錯,可是事情既已發生,既已過去,該放下的就放下吧,不然受傷害的終究還是自己。
“都怎麼了?個個愁眉苦臉的,話說開就得了唄,快準備準備,一會兒特務連的人就來了。”喬瑩已把新發的軍服穿上,神氣活現地發號施令。
“對,趕快準備,都穿整齊了,特務連一到就出發。”何隊長整隊的工夫,特務連的士兵已經到了。由一名排長帶隊,同時來的還有政工處的楊秘書和副官處的幾名軍官,然後由楊秘書、特務連排長一起商量分組。
我跟副官處一名姓莫的少尉分在一組,他人挺和氣,剛見面就不住嘴地沒話找話,什麼政工隊裡我唱歌最好聽,什麼政工隊的女隊員我最漂亮,我的名字在XX師無人不知,反正淨揀女孩子愛聽的話說,絮絮叨叨令人心煩。
我特意打岔:“在背後也沒少說我的壞話吧?”“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發誓!”他拼命搖頭,“不過,你們隊裡的胡美麗呀,劉薇呀,喬瑩呀,傳聞還真不少。”見他雲山霧罩越說越離譜,就不再理他。
我們小組被指派查本村的前兩趟街,因爲行動機密又是突然襲擊,老百姓都嚇得暈頭暈腦,戰戰兢兢。有的人家忘記關門,士兵就直闖進去。士兵藉手電筒照明打開電燈後,才發現有的赤身露體躺在炕上。有的更加不堪入目,我氣得急令士兵關燈,厲聲把人叫醒。有的人家沉睡不醒就要用力敲門,直敲得雞鳴狗叫,等叫開門我們還沒說話,婦女孩子已嚇得哭成一團,跪在炕上磕頭求饒,簡直把我們當成打家劫舍的強盜。
兩趟街查下來已經累得腰痠腿疼,結果是一無所獲。遠近幾個村子都被折騰起來,家家點起燈,公雞提前打鳴,看家狗汪汪狂叫,四處不斷傳來槍聲,清脆的、沉悶的,一聲聲從頭上飛過。嚇得我抱緊雙臂渾身打戰,莫少尉格格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