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隊裡的人都過來看我,讓我非常不安,連喬瑩也買來蘋果給我吃,小劉瑛也搶着把老郭做的雞絲麪端來餵我。一點點小病換得這麼多的體貼和安慰,讓我感動不已,淚水流進喉嚨堵得含在口中的東西難以下嚥。我發現周圍的人都在變,爭吵少了敵意少了,臉上的笑意多了,愁苦少了,連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溫順謙和。
秦指導員也來看我,見此情景高興得大發感慨,說這是“戰友情階級情”,還引用的話,“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爲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他解釋說,這個共同的目標就是“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
我悄悄地對坐在身邊的陶冶說:“你看人家多會做工作,真是見縫插針無孔不入,抓住我有病你們都來照顧我這件尋常小事,就能引申出階級情戰友情,引申到革命的大目標上來,真是厲害!”陶冶對我直眨眼睛,等秦指導員出去才俯下身子說:“你怎麼也說怪話?讓人家聽見多不好?”“說着玩兒嘛。”我撲哧一笑,“不過說真的,解放軍就是會做工作,而且能做到你心坎兒上,你不能不佩服!”“當然會做工作是一方面,對人真誠纔是主要的,秦指導員對咱們這些從****過來的人一點兒也不歧視,即使咱們說些過頭話,不中聽的話,他也不生氣,總是很耐心地給咱們講道理。尊重人,平等待人,大概也是的工作原則,就這一點說跟咱們的那些當官兒的就是不一樣,咱們的那些官兒個個作威作福,高興了跟你說幾句人話,不順心就呲兒你,吹鬍子瞪眼睛不把人當人,那些帶兵的官兒就更邪乎,張嘴就罵舉手就打。對政工隊的女孩子——你可別多心,都心存不良拿咱們耍着玩兒。你看人家秦指導員,對咱們總是和和氣氣的,關心歸關心,說話做事從來都有分寸。”
“嗯,你說得沒錯,這些事情我也過腦子了,秦指導員的確是個大好人,可誰知道的官兒是不是都這樣呀?”“我看差不多,咱們接觸的幾個解放軍看上去都挺好的,外表土裡土氣的,可說話行事都挺文明,跟咱們的那些官兒就是兩股勁兒。”陶冶也許是受吳安一的影響,對解放軍總是讚不絕口,而且表現得比任何人都積極,每次討論會上總是搶先發言,還敢說,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又主動擔任學習牆報的編輯,不僅自己寫文章還鼓動大家寫,編稿抄寫一個人承當。自從到了開原,她總是輕輕鬆鬆高高興興的。唉,我要是能像她這樣該多好!能怨誰呢?自己的包袱自己背,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喝吧,何日是盡頭,只有天知道。
早飯後繼續學習文件,秦指導員爲照顧我讓我充分休息,特意把學習討論改到男隊員的住處。一連幾天都沒好好睡覺,這下可以安安靜靜地睡上半天,把缺失的覺補回來。我剛閉上眼睛,就聽房門呀的一聲開了,我吃驚地睜開眼睛,見勤務兵劉長順鬼鬼崇崇地向我走來。
“你來幹什麼?”我起身忙問。
他手裡抱着個書本大小深棕色的公文皮包,神秘兮兮地向窗外望望,然後放到我枕頭邊上。
“這是丁處長讓我送來的,他叮囑說要藏好,不能讓別人看見,怎麼處理以後他會告訴你,讓你千萬收好。我得趕緊回去,是處長早上交代的,趁他們都在那邊讓我趕快送過來。”“麻煩你了,快回去吧。”我順手把皮包放到被窩裡。
劉長順笑眯眯地轉身走了,腳步輕得沒一點兒聲音。
我心裡說,屋裡再無旁人用得着這樣嗎,裝神弄鬼的?等劉長順走遠,我立即打開皮包,發現裡面有兩個牛皮紙袋,我打開一個輕輕地抖出裡面的東西,有一個白色信封好像是沒有發出的信,翻過信封一看頓時驚呆,上面用藍墨水赫然寫着“呂惠敏女士親啓”,這不是媽媽的名字嗎?丁懷仁跟媽媽有什麼關係呢?他怎麼會給媽媽寫信呢?信封裡只有一頁紅格信紙,是自右向左豎寫的,字很大也很潦草。
惠敏至愛如晤:別後只收汝一信,迄無消息,吾亦曾數次寫信,或退回或沉海,深爲掛念。入關以來每隨日軍討匪,血雨腥風苦不堪言。汝與兒女安康否?關山阻隔,歸期渺茫,思親日切,痛徹心肺。戰爭在即不容多敘,就此停書,望勿憂勿念,多多保重。
任耀宗於油燈下
任耀宗?這不是爸爸的名字嗎?丁懷仁跟爸爸是什麼關係?信上沒寫日期,也許是不等把信寫完戰爭已經開始,後來又沒機會發出?“任”與“仁”是同音字,難道丁懷仁就是——?媽媽曾經說過,爸爸擔心禍及家人就用過兩個假名,難道丁懷仁就是他的假名?我急忙把另一個紙包打開,裡面竟是幾張發黃的舊照片,天吶!這不是爸爸媽媽的合影嗎?爸爸穿着西服,媽媽穿着祺袍,媽媽說過這是他們結婚不久照的。另一張是爸爸媽媽坐在椅子上,爸爸懷裡抱着孩子,媽媽說那孩子就是我。還有兩張身穿軍裝的單身照,他是誰?照片上的人跟丁懷仁確有幾分相像。
我立即拿出一直帶在身邊的那張爹媽跟我的合影,原來這是同一底版洗印出的兩張照片,難道他真的是——?心突突地跳,耳朵嗡嗡地響,像大難臨頭似的不知所措。怎麼可能?這絕不可能。記得我剛上小學的時候,媽媽就給我講過爸爸的事情,說他是僞滿國兵的下級軍官,隨大軍進關後僅有一次書信往來,以後便音信斷絕,媽媽因爲想念他哭壞了眼睛熬壞了身體。我進政工隊不久就聽說XX師曾是被日本人派進關內參加討匪的僞滿國兵,“八一五”光復後開回東北被收編爲“中央軍”。當時一度萌發尋找爸爸的念頭,只因顧慮別人知道爸爸也是“漢奸”才擱下來。難道事情會這樣巧,他真的是——?不,絕不可能!絕不可能!我冷得渾身哆嗦着就像跌進萬丈深淵,眼前一片漆黑,腦海一片空白,記憶中斷了,思維停止了,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才彷彿從夢中醒來。
眼前的這些東西——紙張照片一起跳着蹦着,做着鬼臉,發出狂笑,一起壓迫過來……我害怕極了。老天爺,你爲什麼這樣捉弄我懲罰我?你是來奪我的命嗎?我可以把命還給你,可你不能讓我死得這樣齷齪,這樣屈辱,這樣不明不白呀?我受不住了,我活不下去了!丁懷仁,他不是我的——,他是惡魔,他是毀掉我一切一切的惡魔!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那些類乎狗彘的行徑,天吶,我都做了些什麼?我肚子裡還懷着他的孽種,原想將來不管有多大的難處也要讓他(她)出世,他(她)畢竟是我的骨肉,他(她)畢竟是個無辜的小生命,可誰能預料他(她)真就成了罪惡的化身。我還能活下去嗎?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如何面對我必須面對的人?我如何面對肚子裡的小東西?我能眼見他(她)一天天長大,懂事,然後說出這一切?這是可以說明的嗎?我是這小東西的媽媽還是姐姐?他是這小東西的爸爸還是爺爺?真是荒謬絕倫!讓這一切趕快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