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號那天早上我如約去醫院驗了尿,不出所料是真的懷孕了。丁懷仁表現得既不高興也不沮傷,好像很無所謂,其實我看得出來他是肯定不想要這個孩子。他不止一次地說:“你還年輕,當媽媽太早了些,再說就要打仗,懷着孩子以至於生下來都很不方便,不如做掉,不過你實在要留下來我也不反對。”這些話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丁懷仁是個叫人琢磨不透的人,或者說是個狡黠勝過狐狸的人。反正我是決計要把孩子生下來!都嫌時間過得快,我卻嫌時間過得慢,我怕打仗,又盼着快點兒打,勝也好,國民黨勝也好,只求速戰速決早有結果。每天只覺得悶,覺得煩,去什麼美國留學,當什麼明星,全是扯淡做夢。我怕死,我要把孩子生下來養大,不要過我這樣的日子。我又不怕死,盼着早點兒死,死是最好的解脫,寂寞沒了,煩惱沒了,孤獨沒了,不想面對,害怕面對的一切的一切都沒了,也許這纔是最大的幸福和最大的快樂。
一天又過去了,無聊的一天!
我的妊娠反應越來越嚴重,早飯吃了一碗粥全吐了,嘔得胸肋都疼。現在隊裡的人大概都知道了,看我的眼神怪怪的,輕蔑?鄙視?同情?憐憫?我實在說不清,反正看着彆扭不舒服。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孤獨和無助。我恨丁懷仁,是他害了我,也恨隊裡的那些姑娘,他們妒忌我,因爲我得到了他們想得到的卻沒有得到的。爲了報復,爲了泄憤,我就故意把丁懷仁送我的衣服、鞋換着樣兒穿,把在瀋陽買的各種餅乾、點心、糖果拿出來吃,誰也不給,誰也不讓,我要氣氣他們。然而事與願違,他們既不生氣也不眼饞,好像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不在意,這反倒讓我感到莫名的失落和懊喪。
我在院子裡的洋井旁漱口,已很少跟我搭話的胡美麗端着臉盆過來,準備接水洗衣服。
“安琪,你最近怎麼老是噁心,臉色也不好,我聽說你懷孕了,是真的嗎?”胡美麗忽然關心地問我,不像是虛與敷衍。
我點頭答應,“是,去醫院檢查過,已經確定。”“多長時間了?”“一個多月了。”“你打算怎麼辦?”“我想要孩子。”“安琪,你別怪我多嘴,我看拿掉算了,丁處長不是說了,就要打大仗了,揣着孩子多不方便,萬一不小心流產更危險,不如早點兒解決了。”她是什麼意思?怎麼和丁懷仁的說詞一模一樣?難道他們又串通好了,或者就是秉承丁懷仁的意旨來當說客的?
“誰也不用勸,我主意已定,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我知道是他叫你來的,對不對?你告訴他,沒用。”“你誤會了,我根本不知道丁處長的想法,我完全是出於對你的關心。安琪,我確實做了不可原諒的錯事,我真的很後悔,當時鬼迷心竅,做出對不起你的事情。我太自私,不敢得罪他們,他們威脅我,我害怕,就屈從他們做了不可原諒的事情。你知道嗎,你一來,我就非常喜歡你,我真的想過,咱倆是不是有緣,怎麼這樣對脾氣,後來那件事就那樣發生了,我後悔死了!”胡美麗哭了,眼淚一串串地順着面頰往下流。這個成天嘻嘻哈哈滿嘴髒話怪話的不知憂愁爲何物的瘋丫頭,原來也有感情細膩的一面。我感動了,我相信她的話是發自內心的。回想剛入隊時,只有吳靜文跟她總是事事掛記我,關照我、幫助我,使我很快擺脫了生疏和孤寂,融入了新的環境。至於那件事,也許她是真的出於無奈,遇到那種情況可能我也會那樣做,小胳膊擰不過大腿呀。她又一直感到愧疚,她從來都是得理不讓人,無理不服軟,可在我面前變得低聲下氣,反倒讓我於心不忍了。
“事情已經過去了,你也不必總放在心上,你對我的好,我也始終沒忘,就讓我們還像當初那樣做好朋友好姐妹吧。”“安琪,”她緊緊抓住我的手,“謝謝你,謝謝你不忌恨我。”她又流下眼淚,“真不忌恨我嗎?”“一開始我的確恨你,恨得咬牙根,現在都過去了,不恨了,真的不恨了。你跟徐偉怎麼樣啦?好好處吧,都這麼長時間了,我聽說你們在長春時好得不得了,形影不離的。徐偉的確毛病不少,你幫他改嘛,多關心他、體貼他,別總是遇到點兒事就跟他鬧,男人頂煩這個啦。”我們正說着話,吳靜文、林婕和李芳芯也端着臉盆出來。
“你們嘮什麼哪?”胡美麗給他們往臉盆裡壓水,“閒說話唄。”“安琪,你得注意,現在不能再用涼水,會得病的。”吳靜文蹲下去開始刷鞋,她是隊裡出名的潔癖,一樣的綠色軍靴,她的已經刷得發白。“這鞋太大,老唐給換了好幾回,這是最小的了,還是不太合腳。”“美國人的腳能跟咱們一樣嗎,自然穿着不合適,鞋腰又高夏天穿着太捂腳,脫也費事,我就不愛穿。”林婕使勁跺腳,像在跟穿在腳上的高統靴鬥氣。
“我也不愛穿,晚上脫下來腳惡臭惡臭的,薰死人!”我邊說邊幫他們壓水。
吳靜文急忙站起來把井把兒搶過去,“以後不能幹重活兒啦,動了胎氣可不是玩的。”聽到這些話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不禁自責:是我太神經質,太小心眼兒,爲什麼我要把別人想得那樣壞呢?我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呀!
林婕放低聲音說:“看樣子這回可真要打大仗了,丁處長不是說可能就在秋天嗎?這不快了嗎?真要打起來了怪嚇人的,在長春沒趕上,這回怕是躲不過去啦。”“沒什麼可怕的,既然是打仗就沒有不死人的,攤上認倒黴,活着算命大,總比現在這樣不死不活地強,膩味死了!”吳靜文用力刷着本已乾淨的鞋。
“你用這麼大勁兒幹什麼?再刷不就漏了。”李芳芯忍不住地笑。
“你怎麼跟我的想法一樣?我也是一陣陣特別心煩,”林婕接過吳靜文的話,“不知道今天要幹什麼,更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就說這打仗我就弄不明白,到底是爲什麼?國民黨說是匪,如何如何地壞,天天在剿匪,可是匪越剿越多。丁處長說南京軍事會議分析可能在十月間發起攻勢,這話一琢磨,戰爭的主動權好像是在方面,我們倒成了被動的,是招架而不是進攻。”“可不是嘛,****真就是處在被動招架的局面,長春被圍,錦州被圍,瀋陽也等於在被圍,既然正義在****這邊,怎麼就打不過這些匪?他們的武器裝備都不如咱們,怎麼就打不過人家呢?”李芳芯放低聲音四下看看,好像擔心被人聽了去。
吳靜文卻不以爲然地冷笑道:“哼,現在的****已經不是原先的土八路了,人家也是大炮坦克裝備着,也是美式化了,論武器裝備不比咱們差多少。”林婕不由得一陣長吁短嘆:“唉,千不怨萬不怨,就怨咱們家裡窮,初中一畢業就念不起了。真羨慕那些富家子弟呀,坐在教室裡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多美呀!管它什麼國民黨,管它什麼打仗不打仗的。”“你以爲學生就可以坐在教室裡安心讀書啦?知道不知道,東北的學生也包括瀋陽的都被政府以遷校的名義騙到北平去,一到北平就讓他們當兵,學生不幹舉行抗議,當局就鎮壓,學生死的死、傷的傷。”聽吳靜文這樣說,在瀋陽中山體育場和市政府廣場的所見情景又一幕幕重現眼前。
“誰不知道?不是‘七五慘案’嗎?”李芳芯氣憤地說,這叫什麼世道,還叫人活不?全副武裝的軍警對付手無寸鐵的學生,算什麼英雄好漢?太沒公理了!“吳靜文感慨萬端地說:“唉,恨也無用,愁也無用,什麼叫公理?誰嘴大誰就是公理,手裡的槍就是公理。現在咱們不也坐上了這條船,扛的是同一面旗,也就只好跟着捱罵,跟着蒙羞了!”說到這裡她忽然話鋒一轉,“也許不會總是這樣吧。”吳靜文的話像一團霧,若暗若明頗費思量,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下來,好像都在仔細品味着她話裡話外的含義。
“李芳芯,吳靜文,隊長叫你們哪。”樑大戈站在房門口大聲招呼。
我們幾個趕緊進屋,屋內隊員已經到齊,有的站在地上,有的坐在炕上,張隊長鄭重其事點過名,也端起何勇式的架子說:“咱們開個短會,處座指示我們要根據南京軍事會議精神和衛總司令的部署,從現在起要集中精力加強政治宣傳工作,考慮到鄉下的條件,當前能做的也容易做的就是畫漫畫和寫標語,然後在本村和周邊的一些村子張貼,擴大影響壯大聲勢。我從處裡拿來幾本XX畫刊,上面有不少漫畫,我們可以有選擇地複製一些。姜瑞田、陶冶、吳安一都能畫,其實也好畫,照葫蘆畫瓢唄。”我一舉手說:“張隊長,我也能畫嘛。”這我知道,不過,你現在能行嗎?“張紹德把眼睛盯在我的肚子上。
“我怎麼啦?”語氣中夾着反感和不滿。
張紹德忙賠笑說:“我是怕你累着嘛。”這些人都怎麼了啦?就因爲扯着丁懷仁?我繃着臉說:“謝謝張隊長,我是隊裡的人,無論幹什麼都應該有我的份兒吧?我無須照顧。”“那好,你就畫漫畫吧,吳安一水平差點兒就寫標語吧,老吳,你看行嗎?”“行,隊長想得挺周到。”吳安一笑嘻嘻地點頭說。
張隊長想盡力讓氣氛融洽,特意走到吳安一身邊拍他的肩膀說:“老吳,寫標語你有經驗,你帶着徐偉、韓德曾,還是用塗料到本村和鄰村找些合適的地方寫,字要寫得越大越醒目越好,別忘了落款,還是用部隊番號。”他又走向林婕,“林婕,你毛筆字寫得最好,找幾個人幫你,寫好以後分幾夥出去張貼,也別忘了落款。”他又面向大家,“還有什麼問題,會後個別研究,散會。”張紹德只給了我只言片語,而對別人卻喋喋不休說了一大堆廢話,這種特意對我的冷處理顯然是對我的輕慢不恭的小小的報復。哼,這算什麼?我不在乎!
會後開始分頭行動,都異口同聲地讓我把畫刊上的原作臨摹放大,然後由陶冶他們把紙鋪在窗玻璃上用鉛筆描出線條,再用毛筆勾線最後敷彩。
林婕小組由白萍、嚴鳳負責把紅的、綠的、黃的、粉的各色標語紙裁成長條,由林婕用毛筆醮墨書寫,詞句都是從政工處抄來的現成套話。
今後一週內大概就幹這些活了,有事情做總比閒着好,我就怕閒着,一閒着就要胡思亂想,比做事還要勞心傷神。
我終於從死神的鐐銬中掙脫出來,醫院的護士小姐告訴我,我足足睡了五天五夜,米水未進,全靠葡萄糖和鹽水維持着。我只記得張隊長佈置任務的第二天,丁懷仁偷偷把一包藥粉交給我,說是保胎藥,不僅可以保住胎兒,對大人孩子的健康也有好處,讓我趕緊吃下去。我深信不疑,回到屋裡立即把藥服下。午後繼續爲複製出的一幅白描畫塗色,畫着畫着就覺得腹部一陣陣下墜疼痛,我還以爲是腸胃不適,向嚴鳳要了兩片胃藥,服下後疼痛愈加劇烈,我急忙去廁所,竟排出一堆血糊糊的東西,同時鮮血淋漓不止,嚇得我急忙跑出廁所大聲呼喚陶冶、林婕……
我醒過來時,模模糊糊知道護士剛剛給我打過針餵過藥。病房裡了除了護士還有一個人,仰坐在椅子上睡得正香,我仔細看去,原來是——我驚呼:“胡美麗!”她立刻驚醒,慌忙跑過來,大喜過望地喊道:“安琪,你醒啦,真嚇人,你昏迷不醒已經四五天了,現在覺得怎麼樣?還有哪兒感覺不好?”“沒事了,就是渾身疼,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我握過她的手,“謝謝你,讓你受累了,你眼睛都紅了,看你剛纔睡覺的樣子就知道你一定熬壞了。謝謝你,謝謝你。”我不知道怎麼說才能表達出此時此刻的複雜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