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後,一團派一輛吉普和一輛中卡——他們都叫它“四分之三”來接我們。人人都很興奮,坐在車上又是說、又是笑、又是唱,像一羣從籠子裡放飛的鳥。
吳安一說:“留守處的喬瑩來信了,說長春被****圍得像鐵桶,糧食緊張,當兵的都吃不飽,老百姓餓死老鼻子啦。”孔亮憂心忡忡地接過話:“瀋陽也夠戧,北邊開原、法庫,南邊鞍山、營口都是‘老八’的了,鬧不好瀋陽也得像長春一樣。”“喂,少說點兒喪氣話行不?你這是長的志氣滅自己的威風,別把馬路上聽來的消息到處亂說。”樑大戈的臉拉得長長的。
我對這個人一點兒也不瞭解,只知道他會打鼓,是隊裡的情報組組長,情報組是幹什麼的,政工隊裡爲什麼要設這個組,誰是他的組員,這一切我都不清楚,既無人告訴我,也無人提及它。
“怎麼是馬路消息?我是從《掃蕩報》上看來的,不信你自己去看嘛。什麼叫長的志氣?哼!”孔亮指着自己的鼻子氣呼呼地說,“乾脆你把我當‘赤特’給肅了吧。”“打住,打住,越扯越遠了,咱當兵的只管聽上峰的,讓往東就往東,讓往西就往西,少操沒用的心。”吳安一嬉皮笑臉地說。
“茶館、戲園子裡都貼着‘莫談國事’的告示,所以奉勸各位也莫談國事。”姜瑞田做個“暫停”的手勢給孔亮遞眼色。
“咱們都是政工人員,不談國事談什麼?眼前最大的國事就是剿匪,就是戡亂,對剿匪戡亂不利的扯淡話倒是應該‘莫談’。”樑大戈臉紅脖子粗,那樣子怪嚇人的。
“得,得,算我沒說,算我多嘴。”姜瑞田不屑一辯地把臉一扭哼起小曲兒,“天牌呀地牌呀全不愛,單把那銀牌抱在懷。……”車顛簸着,大家都閉了眼睛不再說話。一團駐地在鐵西城鄉結合部的一處舊軍營,汽車通過大操場直奔團部,團長、團政工室主任以及政工幹事一大幫人都出來迎接。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看着面熟,走近才認出是尹明,我來報到時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我入隊不久他就調到一團政工室當幹事,我們雖然接觸不多,他卻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熱情周到,和氣可親。
上午裝臺,大操場上有個洋灰砌的閱兵臺,橫三豎四架着木杆子,開會演出時用來掛燈吊幕布。以往爬高的活兒都由吳安一、徐偉做,韓德曾、於志強新來乍到,又比他們年輕,現在自然落在他倆身上。就在於志強爬下來取繩子時,韓德曾朝我喊:“安琪,幫幫忙,錘子掉了幫我撿起來好嗎?謝謝啦。”我走過去把錘子撿起舉給他,可是腳翹得再高也夠不着。我搬來凳子站上去,晃晃悠悠心裡直害怕。於志強急忙過來將我扶下,由他把錘子遞上去。前天排節目時於志強極力反對唱《黃水謠》,韓德曾一直心存嫌隙,只管愛理不理地接錘子,不想失去平衡,身子一歪從木杆上掉下來。於志強手疾眼快,立即撲上去把他接住,可自己卻被韓德曾手上的錘子砸破了頭,鮮血染紅了半邊臉。我嚇得大喊大叫,何隊長、張隊副都跑過來,立即派姜瑞田把於志強背到團部,簡單包紮後又轉到野戰病院去。
韓德曾愣愣地站在那兒,半天才憋出一句話:“真是沒事找事。”我一聽就急了,憤憤地說:“你說什麼呢?要不是爲了你他能砸破腦袋嗎?你這個人怎麼這樣?”韓德曾見我臉色不對,急忙賠着笑臉道歉:“都怨我,都怨我,我不也是着急嘛。”“着急也不能好歹不分,什麼叫沒事找事?”我賭氣扭頭走開。
中午團部打牙祭招待我們,高粱米黃豆飯改成大米黃豆飯,豆子不比米少,菜是四素四葷。一個個狼吞虎嚥,風捲殘雲般將八個盤子吃得像洗過的一樣乾淨。我心裡一直惦記於志強,第一次體驗到爲一個心儀的男人牽腸掛肚的滋味。
演出從午後三點開始,我從側幕邊上偷偷向臺下看,大操場上黑壓壓地坐滿全副武裝的士兵,步槍抱在懷裡搭在肩上,齊刷刷的槍管閃着藍光。
演出前黃團長致詞,講了一通歡迎、感謝的客套話,接着照例大談****、剿匪、戡亂。今天政工處處長丁懷仁也到場,在黃團長的盛情邀請之下也講了話,對“勞苦功高的我軍將士”表示慰問。
林婕擔任報幕,她穿一套熨得筆挺的羅斯福呢軍便服,頭上歪戴着船形帽,臉白脣紅捲髮披肩,細腰上勒着皮帶,腳上蹬着黑色高筒皮鞋,精神抖擻地走到麥克風前,不等開口就招來一片掌聲和鼓譟。
第一個節目是輕音樂,演奏了《特別快車》和特意爲廣東籍老兵準備的廣東音樂《步步高》《雨打芭蕉》《柳搖金》。
我被陣陣掌聲和歡呼聲所鼓舞,沉浸在從未經驗過的亢奮之中。
接下來是女聲獨唱,我被排在最前面。聽說小角色自然要唱“墊戲”,這是規矩。上臺前我既未描眉也沒敷粉,只在脣上淺淺地塗了口紅。不想剛走上臺,那些大兵比聽口令還有效,刷地向我行了注目禮,接着便是一片震耳的掌聲。
“這個小妞怎麼沒見過?”“新來的吧,真叫漂亮!”“看那小臉蛋兒,細皮嫩肉是怎麼長的?嘻嘻。”“媽的,讓咱們摟摟死了也甘心。”“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那德行,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嘻嘻嘻。”“哼,老子把腦袋掖在褲帶上,有今個兒沒明個兒,你們不是來慰勞的嗎?那就來點兒真格的吧,哈哈哈哈。”……
大兵們一直坐到臺根底下,七嘴八舌的混賬話我聽得清清楚楚,口哨聲、叫喊聲此起彼落。等我把兩首歌唱完,臺下依然不見平靜,鼓掌聲、叫好聲不絕於耳。“再來一個。”“咱還沒聽夠哪。”我暈頭轉向地跑下臺,跟站在側幕後面的劉薇撞個滿懷。她嘴一撇說:“怎麼,找不到東南西北啦?別聽見幾聲好就暈了頭。”“大姐,對不起。”我急得要哭出來,“他們不是聽歌,是拿咱們作踐玩兒,我又討厭又害怕,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嗯,你要是真明白這個就好。咱們是什麼?是戲子,是花瓶,是擺設,是玩意兒,比婊子強不到哪兒去,多長點兒心眼兒吧,小妹妹。”“謝謝劉大姐,我一定記住你的話。”我不是敷衍,是出於真誠和善意,我知道她也是出於真誠和善意。
“我知道你這孩子挺懂事,我得準備上場了,有時間再嘮。”劉薇拍拍我的肩膀轉身走開,這回好像少了許多情緒。
不等演出結束,何隊長就陪着丁懷仁和一團黃團長跑到後臺來“看望大家”。何勇把他們領到我跟前,眯起小細眼睛笑嘻嘻地說:“安琪呀,丁處長、黃團長特意來看你呢。”丁懷仁翹着蘭花指梳理一下溜平鋥亮飄着髮蠟味的小背頭,柔聲細氣地說:“你唱得很好嘛。”回頭問黃團長,“怎麼說來着?”不等回答自己先說,“對,聲情並茂!她的《四季歌》還真有點兒周璇的味道呢。何隊長,你要好好培養喲。”他針刺般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在我臉上,嚇得我趕緊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