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於志強又來醫院看我,不想正趕上丁懷仁也在,他怕被認出便匆匆離開。早上留守處來人通知我,政工處明天有車來瀋陽,張隊長說如果我想回隊健康狀況又允許,可以順便搭車回去。這些日子待在醫院整天無所事事,早就盼着出院,只是還有一樁心事未了,於志強幾次來醫院都因爲我處在昏迷中不能交談,現在就盼着能見他一面,也許以後真就沒有機會相見,豈不要成爲終生遺憾?
胡美麗也回隊心切,聽說我要回隊自然高興,吃過早飯便張羅上街。
“安琪,明天就回去了,咱們去逛街吧,我想買雙鞋,你幫我挑挑,我相信你的眼光。”“你自己去吧,我懶得動彈。”“那你想買什麼,我替你買。”“什麼也不想買,你去吧,不用着急慢慢逛,我想好好睡上一覺。”其實我是想快些把她支走,免得於志強來了有她在跟前不方便。
“那好吧,別忘了吃藥,開水我打好了。”胡美麗走到牀前跟我貼過臉,便燕子似的飛走。
我心急火燎地望着房門,仔細聽着走廊上的各種聲音,我虔誠地禱告着:大慈大悲有求必應的菩薩讓於志強快點兒來吧!我一遍又一遍默唸着。忽然響起篤篤的敲門聲,我顧不上穿鞋就直奔房門,門開處,一張臉,一張熟悉的臉,一張漂亮的臉,一張神采飛揚的臉,一張我殷切期待的臉!我情不自禁地一把拉住他的手,溫熱的手,結實有力的手!我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又是於志強先把手鬆開,溫情地說:“你怎麼起來啦?快躺下。”他把我輕輕攙扶到牀上,墊起枕頭讓我靠過去。“完全好了嗎?那幾天見你昏迷不醒真嚇人。”聽着他的話,像喝了醇香的美酒,甜甜的,暖暖的,完全沉醉在幸福裡,想說什麼,要說什麼,全忘了。
“安琪,怎麼啦?怎麼不說話?哪兒不舒服嗎?”他盯住我焦急地問。
“沒有,沒事兒,全好了。”我顛三倒四地說。
“你的臉色不太好,還應該好好調養,不然落下毛病可是一輩子的事。”他像個慈祥的老媽媽,字字句句都是愛。
“你爲什麼要來看我?我墮落,我下賤,你不該來看我,我對不起所有關心我、愛護我的人,像我這樣的人留在世上就是多餘的。”我心如刀割,止不住潸潸淚下。
“安琪,別這樣說,也別這樣想,我什麼都瞭解,這不是你的錯,我從來都認爲你是個好姑娘,即使發生了這種事,我也不懷疑。是丁懷仁,是這些衣冠禽獸設下陷阱害你,你是無辜的,你沒有力量抵禦他們。你不要自責,你沒有錯,都過去了,你要振作起來,我們都還年輕,前面的路長着哪,一切都會好起來,相信我,一切黑暗的腐朽的骯髒的東西一定會滅亡。一個人的一生不可能總是一帆風順的,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挫折和不幸,這正好可以錘鍊我們,使我們堅強起來,更快地成熟起來,相信我的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又一次看見他堅毅果敢充滿自信的目光。
“於志強,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這是我最想知道的,也是我最擔心的。
“不是。不過我同情,贊成,崇敬。因爲他們是正義的,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人民謀解放、謀幸福的,所以我心甘情願地幫助他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這些。”我忽然問:“你報考政工隊是不是組織指派的呀?”他笑而不答。我知道他對我有所保留,就不想再刨根問底,國府當局認定是奸匪,是滅的對象,而於志強又在爲他們做事情,也正是這個原因我才特別爲他擔心。我又問:“你聽說沒有,就要打仗了?”“這倒沒聽說,從各種跡象看完全有可能。”“也不知道這場戰爭的結果會怎麼樣,唉,老百姓又要遭難了!你會去打仗嗎?”“不會的,我又不是軍人。”我還記得去年春天看過的一部蘇聯電影《山地大戰》,是描寫蘇聯軍隊爲保衛國家與德國侵略軍浴血奮戰的故事,那些激烈殘酷的戰爭場景至今還留在記憶中。即將發生的這場大戰是否也會那樣激烈殘酷——滿眼的斷壁殘垣、橫屍遍野?
“可怕的戰爭!殘酷的戰爭!”我不禁脫口而出。
“是呀,戰爭是可怕的,慘烈的,****也好,****也好,當兵的都是老百姓的子弟,就是不當兵的老百姓也難免戰火之災,家園毀滅,生靈塗炭。但是戰爭又是必須的,不可避免的,代表大資本家大地主利益的蔣介石集團要維護他們的反動統治,就要發動戰爭消滅反對他們的一切政治力量,代表勞苦大衆利益的爲了爭取民主自由解放,就要拿起武器用革命戰爭抵抗反革命戰爭,直到徹底摧毀反動的法西斯政權,建立人民當家做主的民主政權。這就是國民黨軍隊跟的軍隊正在進行的這場戰爭的性質。你想想看,這戰爭能避免嗎?老百姓是反對打仗的,是蔣介石反動集團把戰爭強加在老百姓頭上的呀,不想打,不願意打都不行。”“照這樣說,這仗非打不可了?”“是呀,不是一直在打嗎?已經打了幾十年了,還得打下去,一直打到徹底消滅國民黨反動統治爲止。”
“能打贏嗎?”“這個問題你可不止一次地問過我,我的答案依然是能,應該能。我還說過,代表正義,古今中外的一切戰爭,最後勝利的必定屬於正義的一方。你想想看,咱們這裡老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官如狼吏如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古人所描畫的種種苛政,咱們這裡都佔全了。你弟弟是怎麼死的,你媽媽是怎麼死的,老百姓的命如同螻蟻一樣輕賤,有理無處訴,有冤不能申,這樣的政權不應該打倒它、推翻它嗎?古人說:誅一鄉之奸則一鄉之人悅,誅一國之奸則一國人悅。打倒國民黨的反動統治是人心所向,是歷史的必然。”
我又一次聆聽了他這些擲地有聲令人心悅誠服的道理,雖然還不能說已經完全理解。我又一次問他這個不止一次問過的老問題:“我該怎麼辦呀?我身在這個反動集團中,雖然是一名無足輕重的小卒,也不要爲他們殉葬,跟他們一起滅亡。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不,你不會爲他們殉葬,也不會跟他們一起滅亡,你跟廣大的無辜老百姓一樣,是被解放的對象,國民黨反動派滅亡之日,就是你真正獲得解放之時,獲得自由幸福之時。你現在不要着急做些什麼,因爲你現在還不能做些什麼,我們有足夠強大的力量,當然也不排除哪一天會需要你做些什麼,相信你一定會義無返顧地去做,對嗎?”“對,對,我一定會的。”
我記得他曾經問過我這樣的問題,我也是這樣回答的。“可是,我們還在丁懷仁這些人的統治之下呀。我真想離開政工隊,可又不知道應該去哪裡。現在我沒有一個親人,連家也沒了,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先別考慮離開政工隊,確實,你離開政工隊怎麼生活?這樣吧,以後遇到什麼困難你就去鼓樓南大舞臺衚衕恆記貨棧找朱老闆,他是我的一個親戚,他一定會幫助你,記住了嗎?也可能在那裡遇到我也說不定。總之你不要着急。”於志強話沒說完,房門被咚的一聲踹開,四個佩戴“憲兵”袖章的士兵闖進來,手握駁殼槍指向於志強,“不許動,舉起手!”幾個士兵不容分說一擁而上,將於志強綁起來,隨後跟進來的是丁懷仁。他陰沉着臉獰笑着說:“於志強,沒想到吧?前天你一進門,我就覺得在哪見過你,你溜走以後我終於想起,你是政工隊的,你就是在宏大電影院撒傳單的****於志強。那次讓你小子僥倖跑掉,前天又讓你溜了,我料定你一定還會來,因爲你惦記着你這個小戀人兒,對不對?哼,自投羅網!把他帶走!”四名憲兵應聲立即將於志強押出門外。
我如夢方醒地撲上去。丁懷仁張開雙臂把我擋住,我急得哭起來,抓住丁懷仁的手央求道:“他不是****,我可以替他擔保,他真的不是****,撒傳單的不是他,你抓錯人了。”丁懷仁用力甩開我,聲色俱厲地說:“不是他,他爲什麼逃跑?早就有人注意他了,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救不了他!”我哭着哀求:“丁處長,放了他吧,他真的被冤枉了,他是個好人。”丁懷仁發狠地說:“好人?跟黨國作對,跟****作對,你還說他是好人?你在替誰說話?你是不是也被共化了?安琪,我是看在咱倆的情分上,不然連你一起抓,問你個通匪罪!以後你給我規矩點兒,不然可別怪我不客氣!”那一雙惡狼似的眼睛閃着兇殘的藍光。
我止不住嗚嗚地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淚如雨下。
“哭什麼?沒完了?我知道你們一起進政工隊的,那小子早就對你有意思,你也喜歡這個小白臉,對不對?你要搞清楚他是什麼人,現在清楚了吧?他是****,是赤特,是混進來的****分子,他對你好是想利用你搞情報搞破壞,是不講人情的。乖乖,你上當了。你們倆是不是早就有事兒了?啊?”“你無恥!你渾蛋!”我怒不可遏地撲上去拼命撕打他。
“住手!別蹬着鼻子上臉,剛纔一口一個處長,這會兒又罵上了,我知道你跟我說好聽的是爲救這個小子,不過沒用,他死定了。乖乖,爲他不值得,他是咱們的死對頭,跟咱們勢不兩立,懂不懂?你罵我,我不計較,誰讓我喜歡你呢?好了,等胡美麗回來咱們就回去。”胡美麗?難道是她告密?她跟吳靜文、陶冶都知道於志強來看過我,前天他又跟於志強打過照面兒已經心存懷疑,所以讓胡美麗盯着,等於志強一來就報信兒。陶冶、吳靜文肯定不會幹這種事,胡美麗就難說,她是個口蜜腹劍的兩面派,表面上對我又是關心又是照顧,背地裡卻爲虎作倀,害得我非人非鬼無地自容。她不是已經向我認錯道歉,怎麼又要害人?真是知人太難,但願我想錯了,但願這件事跟她沒關係。
我對丁懷仁已不抱任何幻想了,讓他放於志強等於與虎謀皮。我對不起於志強,我恨自己,爲什麼要囉囉唆唆跟他說那麼多廢話?爲什麼不早些讓他離開?是我害了他,不,是丁懷仁,他早就派人盯上於志強,於志強只要來醫院就難逃魔掌。還是我害了他,如果他不關心我,不來醫院看我,就不會遭丁懷仁暗算。或者不發生這些事情,不懷孕不墮胎不住院,於志強也就不會來看我,也就不會被抓,說到底還是我害了他,我是罪魁禍首啊!於志強這一去肯定是大劫難免性命難保。我恨丁懷仁!快打仗吧,讓槍彈炮彈都睜開眼睛一起瞄向丁懷仁,瞄向一切惡魔!
這兩天晚上做夢,總夢見於於志強被抓走的情景,他臉上到處都在流血。前天在醫院於志強告訴我,有事就去找恆記號貨棧的朱老闆,我想我必須把於志強被捕的消息告訴他,或許他有辦法營救於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