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個特殊的特別值得記一筆的日子。
昨天上午有消息說瀋陽肯定守不住了,已準備向南突圍,目標是營口,那裡有軍艦接應,如果突圍成功我們將去臺灣,我真希望這不是空穴來風。丁懷仁就說過,到了臺灣再去美國既容易又方便。可是早飯後又聽說****已佔領西郊和南郊,東塔機場也已失守,突圍已經徹底絕望。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都嚇得失魂落魄,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怎樣,下一個鐘頭會怎樣。
越加逼近的炮聲好像隨時都會在屋頂炸開,幾塊震碎的窗玻璃飛下來險些砸到人身上,從天棚和鋼樑散落的塵土迷得睜不開眼睛,整個整下午誰都不敢出去,張隊長何勇一直在政工處開會。
晚飯還是饅頭,連鹹菜也沒有,老郭打來半桶熱水只能勻着喝。
大約在十點鐘左右,丁懷仁、楊秘書、張隊長、何勇一起走進來,人人屏住呼吸急不可耐,單等丁懷仁宣佈吉凶未卜的消息。張紹德招呼大家坐攏後神情頹喪地說:“現在請丁處長宣佈師長命令。”丁懷仁照例先清嗓子後說話:“同志們,我宣佈師長命令,XX師已鄭重宣佈起義,從現在起,XX師全體官兵停止一切軍事行動,站到東北人民解放軍一邊。****——應該叫東北人民解放軍的的隊伍將從我們師的防地進入瀋陽。爲防止發生誤會和摩擦,雙方協議都在左臂上纏白色毛巾以爲標記,毛巾已準備好,一會兒發給大家。這是形勢所迫,不論想得通想不通都要堅決服從命令認真執行,不可出現任何越軌行爲,否則按軍法處治。
“應該說這是師長英明果敢的決定,想想看,一槍不發和平解決,雙方軍隊和瀋陽的老百姓都將避免重大傷亡,城市建設也免遭炮火破壞,這無論如何都是件好事。
“當然,”他話鋒一轉,聲音忽然變得低沉,“起義以後如何安置我們,那就是****說了算啦,所以也並非絕對樂觀,只能說喜憂參半吉凶難料,就看咱們的造化啦!特別是咱們這些政工人員,****會如何對待還很難說,還是走一步看一步靜觀其變吧。不過在這種關鍵時刻務必保持冷靜和鎮定,切不可輕舉妄動,以免造成意想不到的麻煩甚至危及生命……”靠幾支蠟燭的亮光,看不清他的面目,可從他講話的聲音裡也不難想見他悽楚慘厲的表情。
“咱們不起義,起義就是放下武器就是舉手投降,乾脆,咱們跟他拼了!”韓德曾發瘋似的喊叫。
張紹德立即走過去把他摁在地上,“你胡說什麼?這是師長的命令,你敢違抗?”“小兄弟,稍安勿躁,古人云小不忍則亂大謀,師長也是迫不得已,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在這種敏感時刻千萬不可行造次,懂嗎?”我還是頭一次聽到丁懷仁這樣親暱地稱呼部下,而且語氣也是少見的謙和,這實在是令人費解,又隱隱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和不安。
韓德曾小聲嘟囔着:“我當****就是爲了報仇,就是要跟那些窮棒子算賬,這下可好,我家不是白挨鬥啦?被分掉的那些房子土地還能要回來嗎?”坐在他旁邊的樑大戈扳過他的肩膀說:“處長的話你怎麼聽不明白吶?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就不信****真就徹底敗給了,美國朋友能袖手旁觀?”“對,我也不信咱們就這樣說完就完了。”徐偉隨聲附和,“這種時候咱們還是老老實實聽上頭的,別捅婁子。”丁懷仁匆匆忙忙走了,張隊長開始給大家發毛巾,韓德曾一邊往胳膊上系一邊嘮叨:“這叫什麼事兒?系這破玩意兒跟打白旗投降有什麼兩樣?起義了?哼,媽的說得好聽。”張隊長申斥道:“你就不能閉上你那臭嘴?有能耐你就自己跟幹去,現在手裡也有槍了,一會兒我就發給你子彈。”“你當我不敢吶?不就一條命嗎?”韓德曾端起卡賓槍喀地一聲推彈上膛,“嗒,嗒,嗒,嗒,一梭子出去先撂他再說。”“韓德曾,你給我老實待着,惹出事兒別連累大家。”何勇走過去,狠狠地捶了他一拳,韓德曾站不穩向後連退兩步倒在地上。
“你小子就吹吧,真要跟共軍交上火,你小子準得嚇尿這褲子。哈,哈,哈。”“吳安一,你別把人瞧扁了,到時候說不定嚇尿褲子的就是你!”坐在地上的韓德曾梗着脖子挺着胸不服氣地說:“你們就能熊我,我看不起你們!”“現在還有閒心逗嘴呀?”樑大戈騰地站起:“媽的,他是軸承腦袋轉得真快,小日本得勢就當漢奸,國民黨得勢他又成了****的師長,這剛晉升軍長,瞧着****不行了又一屁股坐到那邊兒去,真他媽的不是東西!”他氣呼呼地不知罵什麼才更解恨。
“哼,媽的,以後他還不是照樣當官兒?倒黴的是咱們這些小蝦米,誰能想到跟着他能轉到那邊去?”韓德曾也忿忿不平地跟着喊。
胡美麗也來了精神:“就是,我寧可自殺也不當土八路!”李芳芯笑嘻嘻地說:“你能捨得自殺?我纔不信。再說你這人見人愛的大美人,****的大官兒準得把你要去當太太。哈,哈,哈,哈。”胡美麗撲到李芳芯身上又捶又打,兩個人滾到一處,沾得滿身滿頭是亂草。
“唉,商女不知亡國恨,隔岸猶唱後庭花。”林婕什麼時候也忘不了“掉書袋”。
“你們說的這些都沒用,既然師長已經決定起義,咱們就驢戴蒙眼兒只管往前走,再說,起義也不是什麼壞事,不打仗了,不死人了,不好嗎?我看總比陰死陽活的強。”劉薇吸着煙,菸頭的火光忽明忽滅,映得她的臉也是若喜若憂的。
關於起義或說好或說壞,一直七嘴八舌地嗆嗆着,不過大家的情緒卻顯得很輕鬆,無拘無束,似有那種久困樊籠一朝釋出的感覺。
我急於見到丁懷仁,他宣佈完師長的命令便匆忙離開,我本想追上去把事情問個明白,卻擔心遭他白眼,又細想現在的確不是時候,可是我現在已經懷上,身子也越來越顯眼,又趕上部隊起義,今後的日子會怎樣又難以預料,我必須瞭解他的心思,明白他的打算,再不能任他欺哄和擺佈。
不知不覺已過午夜,誰都無心睡覺,在這種時候又有誰能安心入睡呢?辨不清方向的炮聲呼嘯着,向東望去炮火映得滿天通紅,各種槍聲融爲一體聽不出個數,交火的地方就像近在咫尺,大家正在不知所措時,楊秘書喘着粗氣跑進來說:“過來了,****已從北面過來了,你們可以出去看看,不過要注意,可以打招呼,說些友好的話,像歡迎啦,辛苦啦,都行。不許說怪話,不許罵人,更不許挑釁,否則引起衝突責任自負,都聽明白了沒有?現在可以出去啦。”楊秘書話音一落,大家奪門而出。只見****隊伍正跑步前進,人人頭上都戴着柳樹條圈兒,身上穿着單衣單褲,跟我們一樣也都在左臂上纏了白布條,腳上穿着圓口布鞋,爲防止把鞋跑掉很多人都用繩子綁了。斜背的子彈袋跑起來啪噠啪噠直響。他們拿的都是輕武器,有步槍輕機槍,還有跟****一樣的美國造衝鋒槍。看上去這些人都很年輕,個個生龍活虎一般,邊跑邊笑着跟我們招手,我們也跟着招手,徐偉還喊了幾嗓子:“歡迎老八兄弟!”好像全忘了自己剛纔說過的那些討厭話。
從我們這裡經過的隊伍人不是很多,一會兒就過完了。這時東面的槍炮聲已見稀疏,只有南面和西面槍聲依然激烈,說明那邊還在交火——強攻和堅守。
誰都不再說話,閉着眼睛假寐的,睜着眼想心事的,都在靜靜地等待着一切都不可知的明天。
天漸漸發亮,東方已初現曙光,新的一天開始了,無論是誰都會深刻地記住這段特殊的經歷。迎過****隊伍之後,都一下子變得無精打采,原來想象的或者擔心的事情都沒有發生,疑懼、牴觸、驚奇、亢奮,種種感覺倏忽間全然消失,腦海變得空空蕩蕩。
還是胡美麗先憋不住:“你們說這些****不是跟咱們一樣嗎?一個鼻子倆眼睛,也看不出有多兇惡,像殺人放火的土匪嗎?”“他們也是人,中國人,所不同的是信仰,他們信奉,咱們信奉三民主義,如此而已。”“姜瑞田,匪就是匪,怎麼能跟咱們一樣吶?”樑大戈一向聽不得說好,他氣勢洶洶地站起,雙手叉腰湊到姜瑞田面前,嘴上噴着唾沫星子:“你別得意,騎驢看唱本走着瞧。”“我不想跟你吵架,說老實話,現在我的心裡也不是滋味兒,不過我倒是覺得國民黨的氣數已盡,不行就是不行,不認也得認,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勝者王侯敗者賊,現在人家是勝利者,說不定人家該管咱們叫匪嘍!”
樑大戈脖子上青筋暴跳:“你竟敢說咱們也是匪?簡直是叛黨叛國!”三句話不離本行的孔亮參透了人生似的說:“算了,到了這個份兒上還爭什麼呀?你唱罷了我登場,咱們都是舞臺上的小演員,靠唱戲掙飯吃,國民黨也好也罷,誰來給誰唱,劇本怎麼寫,咱們就怎麼唱。”陶冶反駁道:“唱戲也得講良心,照你說的就不分是非好壞,不分青紅皁白啦?我們不是木偶,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靈魂的人。”孔亮在隊裡也算是權威了,事關演戲連張隊長何隊長也都聽他的,陶冶敢跟他叫板,不僅我吃驚,看得出大家都感到意外,真是要變了。
“你少唱高調吧,《麒麟鎮》你演沒?《橋》你演沒?罵的歌你唱沒?詛咒的標語你少寫了嗎?到底是好是壞,你瞭解多少,你考察了嗎?還不是照劇本規定的情節臺詞照演不誤?什麼思想靈魂?什麼涼心熱心?小姐,你的這一套也不是什麼新鮮玩意兒,不值錢的。”孔亮一番咄咄逼人的言詞,嗆得陶冶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吳安一見狀趕緊幫腔,他當然不願見到陶冶受窘難堪:“老孔,你犯不着冷嘲熱諷的,陶冶的話有錯嗎?幹什麼都得講良心,演戲也不例外。我們演反對的戲,不能說是不講良心,因爲我們不瞭解真相,我們聽到的消息,看到的材料,報紙呀無線電呀,還有長官訓話呀,講的都是怎樣怎樣壞,我們自然要相信,所以我們演這樣的戲唱這樣的歌就不是泯滅良心。如果我們瞭解真相,如果不是怎樣怎樣的壞,再反對,再說的壞話,那就是顛倒是非混淆黑白,那才真正是泯滅良心。”孔亮不耐煩地說:“你長篇大論地白話什麼?我聽不懂。”“我就不明白,姜瑞田吳安一怎麼老是向着說話,你們是中毒太深還是鑽進****的赤特分子?現在老老實實承認也沒事兒啦,因爲現在是你們的天下了嘛。”樑大戈陰陽怪氣地說。
“不敢,不敢,敝人要真是赤特分子,這回可不就抖起來啦?”吳安一嘿嘿幾聲冷笑,“可惜呀,咱沒這個福分,也沒這個遠見吶!”女隊員人人心事重重滿臉愁雲,誰都沒心思參與這些無聊的爭論,我想她們都跟我一樣,擔心的是明天,擔心的是即將臨頭的是福還是禍。
大概在七點鐘左右,接到部隊出發的通知,目的地是開原老城,到那裡去接受整訓。老郭把幹得裂皮的饅頭分給大家,女隊員都說不餓,男隊員也只拿了一兩個,唯有韓德曾依然食慾不減,兩手抓了四個大啃大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