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薇以爲真的說服了我,我真聽了她的話,便喜衝衝地一躍站起,舒展着腰身說:“回去吧,有點兒困了,回去睡一覺。”我也隨她站起,此時的心情忽然平靜得像一泓風波不興的湖水,那些憂愁煩惱一時間都忘卻了。
我跟劉薇一走進院子,就看見大家圍着滿臉是血的韓德曾,李芳芯端來一盆清水準備給他擦臉。韓德曾蹲在地上直咧嘴,看樣子疼得不輕。
我問嚴鳳:“他這是怎麼啦?”嚴鳳悄聲說:“是被特務連的人打的,聽說他吃螃蟹不給錢還罵人,人家就去告狀,特務連的人就把他打成這樣。”姜瑞田氣哼哼地說:“沒錢就別吃,吃人家東西不給錢,不是找打嗎?”韓德曾捂着臉強辯:“給錢了。”“給錢了還打你?”老曲不忿地說:“走,找他們評評理,他們憑什麼打人?特務連有什麼了不起,不分青紅皁白就打人,什麼玩意兒?”“評什麼理?少給錢了,還罵人家,要不是我拉着還打人呢。”吳安一把當時的情形又細說了一遍。原來韓德曾纏着吳安一去小鋪吃油炸螃蟹喝小酒,吳安一付錢時韓德曾硬把給人家的錢搶過來要少給,人家不幹,韓德曾就罵人,還要動手。小鋪的掌櫃就去找住在房後的特務連,特務連的人讓把錢補上,韓德曾不肯,又藉着酒勁兒破口大罵,特務連的幾個人便一起動手,拳打腳踢把韓德曾打倒在地上,還要帶人關他的禁閉,吳安一邊拉邊道歉纔算解圍。
“原來是這麼回事兒,韓德曾,這就是你的不對,吃東西不給錢——”韓德曾朝曲南亭一梗脖子:“誰不給錢了?不就是少給點兒嗎?那小鋪老闆太摳門兒!”老曲哭笑不得:“你小子還嘴硬,憑什麼少給錢呀?這事兒捅到師部去,打你是輕的,不關你幾天纔怪呢!”韓德曾還是不服氣:“媽的,這些窮老百姓太可惡,還敢告我的狀?看我怎麼收拾他?”姜瑞田厲聲說:“你欺負老百姓算什麼能耐?吃人家東西少給錢,還說人家可惡,你還講點兒道理不?你不嫌丟人吶?”“都少說兩句吧。”嚴鳳小心翼翼地替韓德曾擦洗臉上的血污,又給他塗了紅藥水,“打兩下就得了唄,幹啥下手這麼狠?”一直瞪眼撅嘴沒開口的何隊長嚷道:“還怨人家下手狠嗎?自作自受!我宣佈政工隊的人必須嚴守軍紀,再不許給我惹事兒,再發生這種事情一定要報告丁處長嚴辦。處座一再訓示,我們是****,一定要愛護老百姓,怎麼可以打罵老百姓?韓德曾,你要寫一份悔過書給我,要認真檢討。”“上樑不正下樑歪,嚴守紀律?狗屁!”劉薇嘟囔着,不屑一顧地轉身離開。
“吃倆螃蟹少給錢,比起橫徵暴斂貪贓枉法,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姜瑞田搖着頭,發泄着心中的不滿,他無意中發現我在看他,臉一沉扭頭走開。
我必須找姜瑞田談談,不是想得到他的諒解,只是求他別再用那種眼光看我,那是刺向我心窩的兩把尖刀呀!
吃過午飯開始午睡,我悄悄地走進男隊員的住處,見他們一個個光着膀子穿着短褲躺在炕上睡得正酣。我無所顧忌地在姜瑞田的肩上輕輕拍了兩下,他立刻睜開眼睛吃驚地坐起,“噓!”我用手比畫着,讓他跟我到外面去。他沒拒絕,急忙穿上衣服隨我出來。走到大門外,我們一起坐到大家常坐的碾磙子上。
我先開口:“對不起,打擾你睡午覺了,我想跟你說說話,希望你別拒絕。”“我不是已經跟你出來了嗎?”姜瑞田緊繃着臉,“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我哽咽着,眼淚倏倏流下。
姜瑞田急得直往四下看:“你別哭呀,你想說什麼就說嘛。”“姜瑞田,在男隊員裡你對我最好,我也把你當成大哥哥,過去我們曾是無話不談,也算是挺知心的,有些事情一直瞞着你,我不敢說,更羞於說,現在不想再瞞下去。還記得我們一起去一團幫他們佈置營區嗎?那個黃團長讓我住他家,想不到半夜裡他想——我拼命抗拒,他終於沒有得逞。接着就是歡迎×專員的舞會,丁懷仁他們設下圈套,把我當做交易的籌碼送給了那個老渾蛋×專員,徹底毀了我。”姜瑞田氣得兩眼噴火,用拳頭狠砸自己的腿:“這些魔鬼,衣冠禽獸!去告他們!”他騰地站起,怒不可遏地捏着拳頭走來走去。
“上哪兒告去?有什麼證據?這種事情張揚出去,倒黴的還不是自己。”“可是你爲什麼又跟丁懷仁——?”姜瑞田又坐下來,直盯着我的眼睛問:“他又設了什麼圈套?”“他沒設什麼圈套,是我自己投懷送抱,所以我不怪大家看不起我,是我下賤,罪有應得。”“安琪,我不信——”“就是,是我心甘情願的。”“你爲什麼要這麼做?這不是自己往火坑裡跳嗎?丁懷仁是個什麼東西你會不清楚?他那麼大年紀了,肯定有家室兒女,你跟他算怎麼回事兒呢?他是在玩弄你。你怎麼這樣不愛惜自己呢?”他有些激動,臉漲得通紅,話裡夾着責怪和惱恨。
“我什麼都清楚,他雖然沒逼我,也沒設什麼圈套,可他既然已經在打我的主意,我就沒法逃脫,我已經是個沒人格沒價錢的爛女人,跟一個人是壞,跟兩個人三個人左右都是壞,那就壞到底吧。我也想開了,一輩子就這麼回事,幾十年一眨眼就過去了,這是我的命,我沒有選擇,只能聽天由命,你說他玩弄我,不全對,我也在玩弄他。”“你怎麼可以這樣想?你忘了,你是有理想有抱負的呀,是你親口對我說的,都忘了嗎?我們都還年輕,雨過天晴,冬去春來,你要往前看,往遠處看,你不能這樣自暴自棄,這不是你,你快清醒清醒吧。”“姜大哥,我這樣稱呼你不會介意吧?我一直把你跟於志強當做大哥哥。現在我已失去媽媽和弟弟,我已經沒有親人了,你想象不到我是多麼孤獨,一想到未來就心驚肉跳,不是我自暴自棄,是這個世界拋棄了我,是命運拋棄了我。今天我主動找你,就是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不要跟大家一樣輕賤我不理我——”說到這裡我已泣不成聲,淚水泉涌似的流瀉不止。
“安琪,是我不好,我誤解了你,我真的不知道你有這麼多的苦楚冤屈。可是無論如何我都不贊成你對生活的態度,我真誠地希望你振作起來,從現在起徹底擺脫丁懷仁,你不管遇到什麼困難我們都會幫助你,不要怕,跟他們鬥。”“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我自有打算,我不想把你扯進來,不值得。也別再提什麼鬥不鬥的,我也看明白想明白了,我鬥不過他們,你也鬥不過他們,那是雞蛋碰石頭,結果只能是頭破血流,甚至搭上性命。劉薇比我堅強比我勇敢比我聰明,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又怎麼樣?不也是逆來順受?頂多罵他們幾句就算解恨了,可是對那些魔鬼禽獸來說,不過是不痛不癢的調笑戲弄罷了。”姜瑞田不再說話,好像一時找不到可以說服我的充足理由,他緊皺雙眉陷入苦苦的思索。
我先打破沉默,站起來說:“你看,把你的午睡都耽誤了,進去吧,反正隊裡也沒事兒可以多睡一會兒,我也回去了。”姜瑞田神情凝重地站起來,直盯盯地看着我好像有話要說,我忙站住,可他卻搖搖頭轉身走進了院子。看着他踽踽前行的背影我心裡一陣酸楚,姜瑞田,姜大哥,我對不起你!我辜負了你!
上午何勇隊長召集全體隊員開會,他站在屋子中央背剪着手,小眼睛擠成一條線,興奮異常地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處長已經同意咱們去參加社會演出啦!”我悄聲問陶冶:“什麼是社會演出呀?”不等陶冶回答,吳安一搶先說:“就是到舞廳、夜總會去演出,撈外塊。”嚴鳳怕我聽不懂忙解釋:“在長春時也常幹,出場費按比例分成,處裡隊裡參加演出的都有份兒。”吳安一哼着鼻子說:“冠冕堂皇的說法叫補充經費的不足。”李芳芯接過話:“還不是給當官兒的忙活,咱們能得多少?”徐偉冷笑道:“那有啥法兒?這事兒還眼氣不得,待着也是待着,掙點兒外塊也不賴嘛,人無外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下團演出還不是白辛苦?”“你們幾個嘀咕什麼吶?”何隊長使勁瞪起那雙小眼睛,“等我說完你們再說,從今天晚上開始,每星期兩次,一次在‘七重天',一次在‘皇后',都是老曲聯繫的。樂器就用隊裡的,服裝由舞廳準備,到時候現換。女隊員願意去的會後報名,服裝自備,要穿便裝,當然打扮得越漂亮越好啦。唱歌還是按數計價,你唱得好自然受歡迎,多唱多拿錢嘛。政工處出車接送,對了,晚上有夜宵。這也沒什麼保密的,政工隊都這麼幹,不過對外還是能不講就不講,免得惹麻煩斷了財路大家吃虧。”女隊員除了劉薇、林婕都報了名,我問她們爲什麼不去,劉薇說嫌累,林婕說沒意思,不如留在家裡看書,人都走了清靜。
我自然要去,但不是爲了唱歌賺外塊,因爲昨天丁懷仁就偷偷告訴我,讓我今晚上直接去奉天大旅社跟他相會。政工處派來一部中卡和一部吉普,由何隊長帶隊準時出發。
我坐在車上,隨着車身上下顛簸心思也在上下翻騰,我真的變了嗎?變壞了?變下賤了?變得不知羞恥了?在隊裡吃着全麥粉的大餅子,喝着小白菜土豆湯,就想着“玉華臺飯莊”的滿桌子美味佳餚;睡在鋪着秫秸席子的土炕上,就想着軟綿綿顫悠悠的席夢思大牀。我居然渴望見到他,見到那個曾經讓我厭惡甚至仇恨的丁懷仁,重複着那半推半就的骯髒醜惡的苟合。
記得那晚上他不住嘴地嘮叨,說什麼將來送我去美國留學,說什麼他老婆在河北老家已死去多年,沒給他生下一男半女,還說她長得如何醜陋,說他能遇到我是緣份,是他前世修來的福,還扯出一句“願作鴛鴦不羨仙”,對這些話雖然半信半疑,卻能讓我快樂和安慰好一陣子。難道我真的墜入了什麼鬼情網?我和他也能算什麼情嗎?不,不,我們是各有需要,他需要的是發泄獸慾,我需要的是填補空虛,滿足虛榮,僅此而已。還記得入隊不久,第一次發現胡美麗美滋滋地被丁懷仁叫走時,曾經無端地羨慕過,雖然那只是心念一閃,而且也少不了鄙視和討厭。現在想來那也許就是吃不着葡萄才說葡萄酸的怪異心態吧?我的確變了,變得很壞很壞!
大約中午時分,汽車開到鐵西廣場留守處,下車後第一件事就是張羅洗臉,這時就聽見陶冶喊:“喬瑩,真的是你嗎?”大家聞聲都跑進一樓最大的一間辦公室,現在這裡堆滿了存放的物品。從長春過來的老隊員都跑過去,跟那個叫喬瑩的人又是握手又是擁抱。喬瑩的名字已不止一次聽說過,知道她是因爲懷孕待產留在長春的。我站在衆人後面仔細端詳,看樣子喬瑩比我大不了幾歲,長得挺好看,有一雙水靈靈會說話的大眼睛,頭髮亂蓬蓬的,好像多日沒梳理過,她穿一身破舊的布褲褂,說她是逃難的也行,說她是要飯的也行。她身邊還站着個小姑娘,不對,是個大姑娘,跟我的年紀相仿,也是一身的破衣爛衫。
大家亂了一陣之後,喬瑩開始講述她從長春逃出來的一路經歷,她指着身邊的姑娘說:“她是我表妹,叫劉瑛,是我大姨的女兒,在長春待不下去了,大姨非讓我把她帶出來,是個高中學生。”那個叫劉瑛的姑娘也是個美人兒,不過一路上風塵僕僕已折騰得灰頭土臉面容憔悴。喬瑩說現在長春四面被****圍得嚴嚴實實,城裡已經沒有多少存糧,****的飛機把救援物資都投到城外****的陣地裡,因爲怕被****的炮火擊中不敢往城裡飛,又怕完不成任務交不了差,就只好把東西都投到長春外圍空機返回。
“這可好,咱們的空軍真成了****的補給大隊了。”吳安一的話把愁雲慘慘的空氣驅散,人人解頤開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