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後丁懷仁來找我,要我陪他去瀋陽,這次他自己開車,好像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行蹤。一路上他只顧開車不說話,我本想問問去哪裡,去做什麼,可是見他神色嚴肅心事重重的樣子,又把話嚥了回去。吉普車一直開到北市場一家匾上寫着“信義長”的雜貨鋪門前停下。我跟着他徑直走進後院,一個小夥計好像非常熟悉地叫他一聲“丁先生”,他點點頭也不答話只管往裡走。院子不大,迎面是間一門一窗的房子,丁懷仁也不敲門,像回到自己家裡一樣直接開門闖入。房間裡除了一個木板搭的牀鋪和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再無多餘之物。牀上放着捲起來的髒兮兮的被子,桌上擺着筆硯和賬本。
一個黑臉膛的大個子見我們進去,立刻站起,咧開大黃板牙的嘴說:“丁處長來了?”丁懷仁不等讓座,先在椅子上坐了,同時拉我坐在他身邊。
黑大個子謙卑地以目指我問道:“這位小姐是——?”丁懷仁隨口答道:“啊,政工隊的安琪。”對他如此輕慢地介紹,我非常反感,賭氣把臉轉到一邊去,黑臉人看在眼裡,急忙賠笑說:“安小姐年輕漂亮,叫人羨慕啊!”丁懷仁不耐煩地打斷他:“行了,說正事兒。”他從兜裡掏出一張像是銀行支票的紙片,放到黑臉人面前說,“你先拿去兌現,然後換成黃魚,先存在你這兒,到時候我親自來取,不會虧待你,有你的好處。”黑大個兒笑嘻嘻地討好說:“我知道,我知道,請處長放心,錯不了。”“還有,我要的東西要趕快弄出來,都寫清楚,住址,職業,聯絡辦法。一定要快。”丁懷仁特意看我一眼,好像在觀察我的反應,從他的話裡我聽出是要黑臉人提供一份什麼人的名單,我裝作心不在焉的樣子,擺弄着手腕上的金鍊子。
“丁處長,聽說要打大仗了?這瀋陽能守得住不?現在人心惶惶都張羅往南邊跑呢。”黑臉大個兒愁眉不展搖頭嘆氣,好像就要天塌地陷似的。
丁懷仁騰地站起,一拍桌子說:“什麼話?現在不是守瀋陽的問題,****即將大舉進攻,很快就會打通北寧線,會師山海關。退一步說就是瀋陽真的失守,那也是暫時的,別忘了,我們有美國朋友的幫助,還能讓得逞?要把這些話向你的朋友們多做宣傳,給我記住,以後不許再說你那些泄氣的話!”黑大個兒像打了強心針,擼起袖子呲着大板牙叫道:“請丁處長放心,我一定把您剛纔說的話告訴弟兄們。其實我是很有信心的,****肯定能打敗****,不,是消滅****,土八路還想翻天哪?做夢去吧!”丁懷仁頻頻點頭讚許,“對嘛,一定要有信心。”他又轉身對我說:“你先到車上等我。”
我猜他是要避開我,跟黑大個兒有更機密的事情要說,便裝作無所謂似的回到吉普車上。我當然很想知道他們到底還有什麼勾當,可他既然存心對我保密,我也只能由他去。時間不長,丁懷仁也走出雜貨鋪上了車,他已經有了笑容,開始沒話找話跟我閒聊。我問他:“這個黑大個兒是什麼人哪?你們還有什麼鬼把戲要揹着我?”“什麼黑大個兒?他姓孫,是一個朋友介紹的生意上的合夥人。我有什麼鬼把戲?都是男人們的事兒,有你在場我們能說嗎?”他詭秘地笑着。
我靠到他的肩上,故意撒嬌說:“你們男人一個比一個壞,我纔不稀罕聽呢。老丁,你就不能發發善心救救於志強嗎?他也是你的部下,我敢保證他絕不是,他是被冤枉的。我們去憲兵隊看看他好嗎?”丁懷仁一把將我推開,拉長臉說:“你怎麼又提這件事兒?真掃興,我告訴你,他是貨真價實的****分子,證據確鑿,你怎麼敢給他打保票?你跟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你愛上這個小兔崽子了啦?就衝這一點我也不能救他,你就死了這份兒心吧,你要是再提他可別怪我翻臉。好了,你要高興就說點別的,不然就把嘴閉上。”丁懷仁真是翻臉不認人,太可怕了!求丁懷仁救於志強已無一點指望,可我無論如何應該去見他一面,是我害了他,如果他不來醫院看我,是不會被抓的。
丁懷仁又把我帶到奉天大旅社的“308”,他說今天就不回遼中了,他說要去會一個朋友,讓我一個人在旅社休息,午飯晚飯都已安排好,到時由茶房送過來,事情一交代完他便匆匆離開。
他前腳走,我後腳出來,直奔西華門憲兵六團,我要自己去探問於志強的消息,最大的希望是能見到他。因爲身着軍裝,門崗並未嚴加盤問就放我進去,在走廊上見到一名年輕軍官,向他說明來意後,他帶我走進一間辦公室,見了那位不知稱謂的長官。憲兵都是一身的羅斯福尼,左臂佩帶印着荷花圖案和“憲兵”字樣的徽章,腰間挎着短槍,一個個神氣十足。
我怯生生地說:“我的一個同學被你們抓來,說他是,這全是誤會,他絕不是,我敢擔保,你們抓錯人了。”“小姐,我們不會亂抓人的,你還沒說是誰被抓了,叫什麼名字呀?”那位長官笑眯眯地在我臉上溜來溜去。
“他叫於志強。”我壯着膽子盡力讓心跳漸漸平復下來。
“嗯,是有個叫於志強的,是新X軍XX師政工隊的吧?”我急忙回答:“對,對,我跟他是一個隊的,長官,他確實不是。”“你說他不是,他就不是了嗎?笑話,大庭廣衆之下撒傳單,煽動士兵造反,他不是是什麼?現在是證據確鑿,業已定讞,翻不了案了。小姐,你還是別管這份兒閒事,免得受連累。這小子挺頑固,什麼都不說,這沒用,已經送監獄了,我勸你還是回去吧。”“長官,是哪個監獄呀?”“小姐,對不起,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訴你,你是一名軍人,應該懂得軍紀國法,回去吧。”我知道再說什麼都無濟於事,只得含着眼淚走出憲兵隊的大門。在稍微躊躇之後我決定再去恆記號貨棧找朱老闆,也許他能知道於志強的確切消息。熟路熟門,幾分鐘就走到恆記號貨棧,見了朱老闆像見到親人,毫無陌生拘束之感,朱老闆也一眼認出我,張口就叫出我的名字:“啊,安琪小姐,你好!”寒暄之後,我開門見山問道:“朱老闆,有於志強的消息嗎?”我按捺不住內心的焦慮,心怦怦直跳。
“安小姐,彆着急,我已經打聽到他的消息,他現在被憲兵隊移送到北關特別監獄。於志強真是好樣的,儘管他們用盡各種殘酷刑法,都不能使他屈服,他們沒有得到一點兒他們想得到的東西。唉,他受苦了!”我彷彿看見滿臉血污渾身是傷的於志強就站在眼前,我不顧矜持地上前抓住朱老闆的手央求道:“你們一定要救於志強呀!”話沒說完已經控制不住,像孩子似的大聲哭起來。
朱老闆抱住我的雙臂撫慰道:“安小姐,別太着急,保重身體要緊。於志強是我的親戚,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救他。安小姐,我是個生意人,是不敢得罪當局的,爲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你千萬不要說來過我這裡,我們只當根本不認識,不然非但救不了於志強,你我都會遭難。我也是託朋友,多使幾個錢嘛,能不能救得成還不敢說,你沒見嗎,警察局憲兵隊天天都在抓人,我們都得加倍小心呀。請安小姐別再來這裡,我是生意人,怕事的,請你諒解。”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生意人,可我心裡明白,他是擔心暴露真正的身份,破壞他們所從事的我還不完全懂的工作,我不得不滿懷感激和懷着依依不捨的複雜心情向朱老闆告別。
“謝謝朱老闆,我明白您的意思,請放心,我絕對不會向任何人說出這一切,再見了。”從朱老闆的眼睛裡,我看到了老父親般的慈祥和愛撫,我感動得又幾乎流出眼淚。他跟於志強是一樣的人,我的判斷不會有錯,他們都在承擔着一樣的神聖使命,不知怎麼我忽然覺得跟他們有一種說不明白的特別的親近感。
這次跟丁懷仁出來就是想打聽於志強的下落,甚至妄想讓丁懷仁救他,或者讓他找關係見到於志強,可現在一切全都落空。我實在太天真太幼稚,怎麼能指望魔鬼發善心呢?我不想回旅社,我知道丁懷仁帶我出來目的只有一個,就像劉薇說的,我已經淪爲供他發泄獸慾的工具。他喜歡我就像喜歡一隻小貓小狗,一件玩具,一件沒玩夠一時還捨不得丟掉的玩具。他喜歡我跟喜歡劉薇,喜歡胡美麗,喜歡劉瑛沒什麼區別。他只是要換換口味,就像今天想吃雞明天想吃鴨後天又想吃魚是一樣的。丁懷仁是個不折不扣的色魔,時時刻刻都在瞪着血紅的眼睛尋覓獵物。他現在對我好像專心一意,別人也都默認我是他的人,已不再說長道短,可是我很清楚,那是因爲我年輕漂亮,又可以俯首貼耳地滿足他的需要,是他把我引上這條骯髒不堪的不歸路,所以一時不忍棄舊圖新,其實他已經又在打小劉瑛的主意,因爲我兩番大吵大鬧撥亂了他的算盤,他也怕上峰怪罪下來不可收拾,只得暫時夾起了尾巴。
我恨丁懷仁,咬牙切齒地恨,可又實在難以擺脫他的控制,我深知他的個性,表面上溫文爾雅一本正經,可骨子裡齷齪下流,陰毒兇殘,爲達目的不擇手段,面具一摘像魔鬼一樣猙獰可怕。原來還心存幻想,什麼送我去美國留學,什麼培養我成爲明星,現在我終於清醒,這全是騙人的鬼話,我越來越相信於志強、沈冬生、姜瑞田他們說的那些話,我開始默默禱告上蒼,讓勝利吧!讓****快點兒打來吧!讓丁懷仁這些惡魔都早點兒完蛋吧!他們完蛋的那一天,就是於志強得救的那一天,就是我獲得新生,獲得自由的那一天。
我一個人搭軍部的一輛運棉服的卡車回到遼中。快發棉服了,冬天快到了,冬天過去就是春天,盼着吧,盼着吧,讓春天快點兒到來吧。我想丁懷仁一定會因爲我不辭而別大動肝火大發雷霆,去他的,他還能吃了我?
十月四日該發生的事情終究發生了,昨晚上丁懷仁從瀋陽回到遼中,隊裡剛剛吃過晚飯他就讓李福盛來找我。我早有心理準備,知道他會大發脾氣。不出所料,我一進屋就見他白臉漲成豬肝色,兩眼瞪得溜圓,憋足了氣力連聲吼道:“你是怎麼回事兒?你跑到哪去了?你爲什麼不等我一個人先回來?你知道我多擔心嗎?亂彈琴!”“你喊什麼?我先回來不行呀?你把我扔在旅館就不管了,我算什麼?我說了一大堆好話求你搭救於志強,你一口回絕,我想見他一面你也不管,你說你對我好,就這點兒小事求到你,你一推再推,你簡直就是無情無義!於志強是你的部下,他是,你是什麼?你爲啥要招一個進政工隊?你說他是,我看你纔是!”我不甘示弱,以攻爲守,嗆得他張口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