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沒想到,皇帝居然還能爲了這樣的事情而沾沾自喜。
哪有人會因爲自家名士打起來了而感到欣慰呢?
那可是太學啊!
這簡直就是有辱斯文!
張華再次問起了情況。
這次打起來主要是因爲鄭王之爭。
鄭學跟王學爭鬥了很多年,但是原先並不算很激烈,大概是因爲影響只是侷限在學術範圍內。
可如今就不同了,這關係到了官學的正統性上。
當譙周重新拿起了荀子的諸多主張來反對當今的玄學理論,甚至準備砍掉鄭學的立足之本時,雙方的矛盾頓時就加強了很多倍。
王肅過去的理論,哪怕是被皇帝所接納,也只是會壓制鄭學,可如今的理論體系一旦確立,那就不是壓制,而是要被消滅了。
孫炎已經開始召集自己在各地的弟子們和好友們,準備將這些無君無父,眼中沒有天命的傢伙給打倒。
譙周不擅長言辭,架不住他背後有人撐腰。
曹髦是偏向譙周的,在曹髦的帶動下,譙周得到了很多無形的力量,遠不是明面上只有荀家支持那麼簡單。
太學的夏侯和,鍾毓等人,實際上都是偏向譙周的。
他們本人的想法未必是偏向譙周,但是立場一定是在那邊的,不然他們也坐不到如今的位置上來。
曹髦並不着急。
想要在此時進行一場徹底反宿命反天命的學術變法,這是幾乎不可能的。
主要是自己沒死,要是自己被當街所殺,過上百餘年後,皇帝被人按着龍椅上毆打,這種宿命論或許會削弱很多但是如今,曹髦的傑出表現只會加強這種宿命論。
但是,上下皆迷信的局面是一定要改善的。
玄學的蔓延一定要被遏制!
曹髦看向了一旁的張華,“譙周作爲大名士,居然帶頭鬧事,這實在是不妥,你可以多去勸阻他。”
張華問道:“那孫炎等人那邊?”
“他們那邊也會有人去勸阻的。”
“讓刑部尚書魏舒前去吧。”
“唯”
“這樣的事情,能處置的你就自己處置,不必事事都來告知。”
曹髦很明白,雖然這治國思想也是大事,但並非是最重要的大事,當今廟堂的當務之急,還是抓緊時間來幹那些世家大族。
此刻,杜預也是按着陸抗所提出的建議,正式的提出了上奏。
也就是由廟堂來僱傭那些佃戶,進行建設和開墾。
這提議一出,就將洛陽內鬧得沸沸揚揚的學術大事給壓下去了。
廟堂花錢來用人,這還是過去不曾出現過的事情,不少大臣都覺得這有些荒謬,向來都是百姓給廟堂拿錢,怎麼還有廟堂給百姓拿錢的呢?
況且,國庫經得起如此折騰嗎?
因爲這件事的爭議太大,曹髦最後都只能開朝議來商談這件事。
曹髦坐在上位,打量着坐在自己左右的那些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大臣們。
他們看起來當真是一個比一個要正義。
在賞田令的問題上,他們是不願意站出來的,因爲這件事直接關係到了他們的利益,若是冒然開口,容易被皇帝拔刺。
而且也得不到什麼好名聲。
因爲他們沒有正當的理由,反駁的時候還能說是因爲我們掙的太少了嗎?
這樣做會讓他們身敗名裂。
就像原先那位想不開的鄧君一樣。
但是到了這佃戶的問題上,他們可就不怕了。
這在明面上跟他們還是沒有直接關係的,畢竟這些人是脫離了他們,不再受他們的管束了,彼此沒有關係。
可實際上,若是廟堂處置不了這麼多的佃戶,又或者出現了百姓們聚集起來謀反的情況
那他們就有反對賞田令的正當理由了。
耕地不足,百姓們無法維持生活,分明是大族給與了他們工作,給與了他們生活的保障,他們就是給大族做牛做馬都報答不了大族的恩情我們佔據那麼多的耕地不是因爲貪婪,是因爲想要幫助這些無家可歸的人!
我們大族是何等的仁義寬厚!是何等的心善啊!
他們也相信,如果廟堂處置不了佃戶的問題,發現大量佃戶脫離他們的主人後會成爲大魏的不安定因素,那一定會再對賞田令進行修補和更改。
他們是不敢在明面上反對曹髦,但是在背地裡,他們想要做的事情可是一點都不少。
但是此刻他們看着曹髦,眼裡充滿了敬重,臉色誠懇,一個個都是爲國爲民的大賢臣。
曹髦坐在上位,看向他們的眼神裡帶着柔和的光芒,他是禮賢下士的仁義君王。
“陛下!”
最先起身的就是荀顗了。
賞田令頒發之後,荀顗家是被折騰的不輕,他們家的耕地數量不少。
另外,被他們所隱瞞起來的人口也不少。
光看荀顗這個人吧,他的家產是什麼樣的呢?
名下的豪宅,連起來有百棟,最肥沃的耕地超出了千頃,這可不是畝,家裡的奴僕以千爲單位,佃戶以萬爲單位。
對於這樣的情況,先前所提到的那位反天命論的大學者仲長統說道:“豪人之室,連棟數百,膏田滿野,奴婢幹羣,徒附萬計!”
據說當初徐州的糜家便有幾萬僮僕。
至於錢財,那都是以億爲單位的。
估計他們自己算都算不清楚。
在這樣的情況下,賞田令是真的要他們的老命!
他們再怎麼分,都分不掉這麼多的耕地。
負責統計這些的還是衛瓘,衛瓘這個人極爲公正,根本不講私情。
他最先來查的就是這幾個大族。
這並非是來搶劫的,不是說你有一萬畝耕地,但是廟堂只許你有兩千,其餘八千就得交給皇帝。
而是說,你有一萬,因爲你的官爵,其中兩千畝可以不繳納稅賦,但是超標的就乖乖給我交稅!他們對這些耕地還是有處理權的。
但是因爲佃戶脫離,他們哪怕想要留下這些耕地,只怕也是困難,他們可以選擇賣出去,但是他們還在拖延,想盡辦法來留住這些。
荀顗此刻起身,臉色肅穆。
他敢第一個出來反對,是因爲他覺得自己前不久方纔幫着皇帝支持了譙周,皇帝還有用得着自己的地方,哪怕此刻直言,也應該不會被拔掉。
他開口說道:“陛下,臣以爲,杜工部所言極爲不妥!”
“各地有大量的氓流,若是要養活這些人,那要多少的糧食呢?杜工部可曾計算過這個呢?”
“杜工部說可以通過他們來開墾,開墾出一片能耕作的土地,需要多長時日呢?在這其中,難道就是要廟堂一直來養着他們?”
“沒有這樣的道理!”
“爲了大一統,大魏經歷了多次大戰,討蜀滅吳,都耗費了大量的物力,而陛下卻又免掉了南國的稅賦,允許他們在這幾年裡不繳納糧食,如今卻又要這般濫用國力,此非良政也!”
荀顗這麼一開口,羣臣皆言善。
隨後起身的乃是鍾毓。
“陛下,尚書之政,有些道理,但是我所擔心的,乃是廟堂撐不住這麼大的消耗倘若國庫空虛,再遭遇什麼災禍,將出大事矣,國庫的財力,是始終要維持在一個數額上的,不能消耗的太過徹底”
諸葛誕也起了身。
“陛下,臣以爲荀公所言有理,要安置天下氓流,最後只會使得州郡無力,國庫空虛,臣覺得,倒不如大開軍屯,讓他們前往邊塞開墾,自給自足,充實邊塞人口”
曹髦也知道,那些反對杜預的大臣,大概也並非都是有私心的。
“有道理!!”
就看到一人猛地起身,他這麼一起身,羣臣都忍不住的看向了他。
沒錯,站起來的正是鍾會。
如今的鐘會可與過去不同。
這位侍中領尚書僕射可是成爲了廟堂裡響噹噹的響噹噹。
他的地位非常的顯赫,廟堂這些年裡的絕大多數決策,都有他的參與,而具體的執行,同樣也是在他的治下進行。
除此之外,他還能得到了參中書事的身份。
實際上大魏都沒有這麼一個官職,完全就是爲鍾會個人打造出來的。
這是參與擬定事務的。
也就是說,他這麼一個人,已經基本上能干涉廟堂政策的決策,擬定,執行。
簡直比權臣都要權臣!
雖然羣臣都很厭惡他,但是不可否認他在廟堂裡的話語權。
另外,根據不可靠的小道消息,皇帝準備給鍾會加三公了。
王肅逝世之後,司徒的位置一直都有空缺。
據說這個位置就是給鍾會留下的。
倘若他真的能在這個年紀當上三公,羣臣都不知道他最後能走到什麼地步去。
荀顗看到他起身的時候,眉頭就忍不住的皺起,他總覺得這傢伙會壞事。
他看向了一旁的鐘毓。
鍾毓只是半眯着雙眼,對這一切視而不見。
鍾會笑吟吟的看着衆人,“我也覺得杜預的政策並非良政,我還是更認同魯尚書的政務,如今天下的耕地,多被那些無法奸賊所把持在手裡,我看啊,也不必耗費精力,讓廟堂來承擔這些,就乾脆在各地抄家,嚴懲那些不法奸賊!”
“溫縣趙家,就能抄出千頃良田,這能安置多少百姓啊若是各地都這麼抄一抄,我看安置的事情也就能解決了!”
廟堂裡頓時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