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裡,我終於算是聽出了一些眉目,望着沈局長那傷感的眼神,還有那飽含遺憾的表情,我瞬間明白了一切。我追問了一句:“那個小強,是不是就是現在的齊處長?”
沈局長點了點頭:“不錯。齊處長就是虎子的兒子小強。當時從越南戰場上回國,回到特衛局,我牢記虎子的囑託,想將小強接過來自己撫養,但是小強的奶奶不肯。後來,小強的奶奶死後,小強由他的堂叔進行撫養,一直到17歲。後來,我通過關係讓小強進入了部隊院校,他也還算爭氣,學習成績和軍事成績都一直名列前茅,後來被保送到了國防大學深造。雖然說小強現在長大成人了,而且也挺有出息,但是在我心裡,總有一些隱隱的不安與遺憾,甚至是歉意。我覺得沒能完成好戰友交給自己的遺願,讓小強在少年時期,遭受了很多的苦難……”沈局長說到這裡,似乎有些哽咽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沈局長如此動情地訴說這段不平凡的往事。這也讓我的很多疑惑迎刃而解。
沈局長接着道:“直到現在,我經常會想起那個爲我擋了槍子的老戰友。每每看到齊處長,我就會想起,是他的父親,在戰場上用生命換來了我的生命;是他的父親,用自己的死換來我活下來的機會。我一直想在戰友兒子的身上,延續我對他的感激,延續戰友之間的情誼,我想竭盡全力地給他創造條件創造機會,爲的就是我那死去的老戰友,讓他瞑目。齊處長也還算爭氣,工作上一直很努力很上進,他今天取得了這個成就,其實是與他的努力所分不開的……”
此時此刻,我終於能夠理解沈局長的苦衷了。我相信,沈局長的心裡也是異常矛盾的,在齊處長犯了錯誤的時候,他的心情,甚至比我還要沮喪還要憤怒,但是爲了實現自己對戰友的承諾,他還是冒着自己被大家誤解的危險,公然替齊處長擋下了所有的壓力。他爲的是什麼,爲的是九泉之下的救命恩人。還有,此時此刻我也終於明白,爲什麼沈家會格外地想讓齊處長當沈家的女婿了。原來他們之間,竟然有這麼一段淵源。
我有些爲之動容,醞釀了良久,纔開口道:“沈局長,也許你是對的!”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心酸的感覺。
沈局長輕嘆了一口氣,扶着我的肩膀道:“但是我卻因此委屈了你!讓你一個特衛局的大功臣,在應該沉冤昭雪的時候,卻看不到結果。”
我道:“沈局長,如果當初你告訴我這些,我也許不會再跟您較真兒。畢竟,齊處長做出那些事情,也是因爲被……被情所困,我也沒有非要整垮他的意思,只是想讓局裡有一個公正的處理,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
沈局長道:“本來這個故事,除了沈夢的母親,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今天我之所以跟你說,是想讓你明白,沈局長的眼睛是雪亮的,我知道小趙你所受的委屈,我是想挽留住你。你是特衛局最引以爲傲的警衛秘書,爲特衛局立下過汗馬功勞,這些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沈局長說完後回到了辦公桌前,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從左側的文件袋裡掏出幾頁信紙,遞了過來,說道:“小趙,你看看這個。”
我疑惑地接過來一看,頓時吃了一驚—竟然是齊處長的轉業報告。看來,傳說中的齊處長遞交轉業報告的確是真事。
沈局長指着這份轉業報告道:“這是齊處長交過來的轉業報告。其實這幾天,我一直在找齊處長談心。齊處長對自己的錯誤認識得很深刻,他曾經向我提出願意接受最嚴厲的處分,甚至是除名或者開除軍籍。但是我沒那麼做,我想給他一次悔過自新的機會,不想一棒子將他打死!還有那天的東門事件,當時齊處長第一時間跑過來,向我申請獎勵。”
我頓時一愣:難道齊處長當時邀功的情況是真的?但沈局長的一段話,令我羞愧不已:“齊處長說,趙龍在這次事件中表現突出,如果不是他捨身出手,後果將是不堪設想。按照紀律條令,至少應該給他記個三等功。我當時口頭答應,但是實際上,卻有了自己的小算盤。在開會的時候,我將東門事件的功勞記在了齊處長的身上,卻沒有對你提出任何的獎勵。我當時就是想以此來保住齊處長在特衛局的威信,我這樣做,一方面的確是站在大局的立場上考慮,另一方面也是爲了那位九泉之下的老戰友。大會結束後,齊處長又直接找到我,要求撤銷對他的表揚,將東門處突事件的主要功勞,記在你趙龍身上……”
我繼續愕然着,這時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顛覆了。沈局長見我沉默,接着道:“昨天齊處長找到了我,跟我談了很久。對於他給你造成的傷害,齊處長認識很明確。他說如果他的轉業能讓你繼續留在特衛局的話,他願意選擇轉業這條路。”
我仍然在沉默,但是心裡早已是熱血沸騰,覺得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事情變化得出乎意料。除了震驚,我也感到了一些自責。
沈局長道:“小趙啊,通過這件事情,我也反思了一下。作爲特衛局的當家人,我因爲個人感情處事不公,偏袒了齊處長,我負有重大的責任。現在我想通了,我不應該以這樣一種方式來實現老戰友的夙願,我應該換一種方式。現在,擺在我面前的是兩位得意愛將,一個是齊處長,一個是小趙你。你們兩個都是特衛局的功臣啊,說句實話,我誰也不想放棄。但是現在看來,我覺得天平應該傾向於正義,你的轉業報告,我不會批准;齊處長的轉業報告,我會考慮,我會在局常委會上提出,放在桌面上研究齊處長的去留問題。”
我趕快道:“那倒不用,沈局長,既然齊處長現在悔過自新,我們就應該給他一次機會。齊處長其實一向工作很努力,威信也特別高,他只不過是因爲一時的衝動才犯了錯誤。”
沈局長望着我道:“你真是這樣想的?”
我點頭道:“從我內心來講,我也並不希望齊處長因爲這件事被一棒子打死,從此一蹶不振。我之所以如此較真兒,是覺得沈局長處事不公,偏袒齊處長。沈局長在我心裡一直是一個良師益友,您的言行時刻都在影響着我,指導着我。但是正因爲沈局長對齊處長的偏袒,才讓我對特衛局失去了信心,對正義和真理失去了信心。不過現在聽沈局長這麼一說,我覺得沈局長這樣處理,也是情有可原。”
沈局長輕拍腦門兒,自嘲地笑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啊!是我處理問題過於偏激了。”
我道:“沈局長,我也應該自我檢討,我遇到問題不夠冷靜,尤其是那天在會場上,竟然……竟然棄會而去。作爲一名警衛幹部,嚴重地破壞了會場紀律,但是沈局長卻一直沒提此事,我願意接受一切處理。”
沈局長拍着我的肩膀道:“年輕人嘛火氣旺,處事太冷靜就不是年輕人了!倒是我這個當局長的,意氣用事,壞了規矩,最該檢討的人應該是我啊!”
我趕快道:“沈局長不要這麼說,我覺得您做的沒錯。”
沈局長道:“還沒錯啊,我都差點兒讓特衛局損失了一員悍將!小趙啊,你的性格很直,我很欣賞。通過這件事情,你讓我反思了不少。”
我趕快道:“不敢不敢。”
到了這個時候,我對沈局長的怨憤漸漸消退而去。以前覺得沈局長高高在上,令人望而生畏,現在看來,他也是一個活生生的凡人。在處理齊處長的事情上,他受限於自己對戰友的承諾,本想靈活處之,但是沒想到卻遇到我趙龍這樣的較真兒角色。也許他不是聖人,不可能做到絕對的鐵面無私,絕對的公平公正,不過從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沈局長也是性情中人,一個戰友的恩情,讓他銘記了這麼久,這麼多年,他是一個知恩圖報、言行必果的真豪傑!
沈局長講了這一番話後,令我頓時豁然開朗。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憤,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沈局長坐到了椅子上,又遞來一支菸,然後將我和齊處長的兩份轉業報告向前一推。我不明其意,疑惑地望着沈局長。沈局長呵呵笑道:“把你的轉業報告收起來!以後不要再跟我提轉業,不光是我,其他的局領導是不會同意的,還有全局官兵也不會同意。”我略顯尷尬地一笑,將報告撤了回來。但是我的腦子突然一熱,又做出了一個大膽的動作:我將齊處長的轉業報告一併拿了過來,“哧哧哧”幾下便撕成了碎片。沈局長當即愣住了。
我詼諧地道:“當初齊處長把我的轉業報告給撕掉了,現在我以牙還牙,扯平了!”
沈局長頓時笑了。
……
跟沈局長結束了談話,從局裡出來,我的心情是格外地舒服。感覺天也晴了心也亮了,世界都變得無比美好了。但是就當我啓動車子,準備返程的時候,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在以競走的速度快步朝這邊走來—竟然是沈夢!我當然知道她的來意,她無非是害怕我再一衝動和沈局長髮生什麼衝突,於是才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我停下車,這時候沈夢也發現了我,徑直在車前面停了下來。我趕緊下車,還沒等我來得及解釋,沈夢就劈頭蓋臉地一陣興師問罪:“趙龍你怎麼回事兒?你來局裡怎麼也不給我打個招呼?”
我笑道:“我要是給你打了招呼,你還讓我來嗎?”
沈夢見我滿臉含笑,倒是詫異起來,問道:“你是不是已經找過沈局長了?”
我點頭道:“是啊。找過了。”
“轉業報告交了?”沈夢又問。
“交了,已經。”
沈夢頓時又皺緊了眉頭,憤憤地罵道:“趙龍你簡直瘋了!你等我,我去找沈局長幫你要回來!”說着便放開步子,朝局長辦公室走去。
我趕快衝她喊道:“報告我早就拿回來了。你再去,不是畫蛇添足嗎?”
沈夢停下步,回頭不解地望着我。
我迎了上去,衝沈夢笑道:“沈夢,我已經決定了,繼續留在特衛局,咱們比翼雙飛,共同創造更美好的輝煌!”
沈夢也露出了笑臉,追問道:“真的假的?你想通了,還是沈局長給你工作做通了?沈局長跟你說了些什麼,讓你這榆木腦袋開竅了?”
我鬱悶道:“你能不能不諷刺我?”
沈夢卻振振有詞道:“現在本姑娘心裡的石頭落地了,趙龍,咱們打道回府。”
沈夢得意地笑着,率先快走兩步上了車。但是剛剛坐到車上,望着身邊的沈夢,我突然記起了沈局長剛纔說的一句話,心又猛地揪了起來。
我記起沈局長剛纔曾經說到,他答應虎子說把自己的女兒嫁給虎子的兒子小強—也就是現在的齊處長!如果按照沈局長對戰友的那份感情來說,他會不會爲此事較上真兒,仍然想要將自己的女兒嫁給齊處長?不過總算也有一些欣慰,就是齊處長親口告訴過我,他會退出與沈夢之間的角逐,不會再妨礙我們之間的感情。因此,即使沈局長真的想履行當初的承諾,也肯定是有難度。只不過,依據沈局長對戰友的這份忠誠與義氣,我覺得事情應該不會那麼順當。
正在駕車的沈夢發現了我的臉色異常,稍微鬆了鬆油門,疑惑地問道:“又怎麼了趙龍,怎麼臉色還陰沉沉的?”
我敷衍道:“沒什麼。”
沈夢偏偏追問道:“沒什麼就黯然神傷啊?你啊,心裡肯定有事兒!”
我不知道以前沈局長有沒有跟沈夢提起過越戰之事,因此也不好直接問她。畢竟,這是沈局長告訴我的私事,我不能隨意地給他“泄密”。因此我只能旁敲側擊地道:“對了沈夢,聽說你爸參加過越戰,是不是?”
沈夢倒是覺得我問得莫名其妙:“你怎麼知道?我爸告訴你的?”
我撒謊道:“不是,不是啊,只是聽說咱們局裡有很多領導參加過,就隨便問問。”
沈夢想了想,道:“是啊,我爸是參加過越戰。不過他很少提起,就是喜歡悄悄地偷看一張老照片,照片上是他和越南時的幾個戰友,最有趣的是,其中……”沈夢頓了頓,沒往下說下去。
我追問道:“其中怎麼了?”
沈夢噘着嘴巴道:“我說了你不許發火,行不?”
我笑道:“我發什麼火啊,這有什麼火可發的?”
沈夢這才接着剛纔的話道:“其中有一個戰友,長得特別像一個人……很像咱們的齊大處長!”
我頓時吃了一驚,還沒等往下想,沈夢又緊跟着說了一句:“這可是你讓本姑娘說的,以前在你前面提到齊處長你都會不高興,但這次你可不要急眼啊!”沈夢一邊說着一邊試探地望着我的臉色。
我若有所思地道:“哪會啊,不急眼!”
嘴上這樣說着,心裡卻開始琢磨起來。看來沈局長並沒有將虎子的事情告訴沈夢,但是沈夢的話卻與沈局長不謀而合。
沈夢口中那個長得很像齊處長的人,應該就是沈局長的戰友虎子—也就是齊處長的親生父親。
對於此事,我不得不佩服起沈局長來,1979年距離現在,已經是將近30多年過去了,但是沈局長仍然沒有忘記那些出生入死的戰友。尤其是沒有忘記曾經爲他擋過一顆子彈的虎子。戰友情誼在沈局長心裡重於泰山,那是一生都不可忘記的財富。而且沈局長從來沒有忘記過虎子的囑託和遺願,也在一直努力地幫他實現。現在沈局長已經基本上幫虎子的兒子小強,實現了當初的夙願,九泉之下的老戰友也應該瞑目了。
對比於沈局長,再反思一下自己,我覺得自己確實有些過於較真兒了。齊處長以前對我不錯,也曾多次幫助過我,他之所以會對我做出這些舉動,無非是因爲他對沈夢的那份感情,偏激是偏激了一些,但是現在齊處長已經認識到了錯誤,爲了讓我安心,他甚至還交了轉業報告!對此,我還有什麼理由再責怪他呢?我覺得,自己應該找個時間和齊處長好好聊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