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門上已經貼上了藍紙黑字寫的喪聯,就在春天時,門上還貼着鮮豔的大紅雙喜。
門內隱隱傳來了說話聲,春心顧不上身上的痠痛,甩開嘉禾的手就衝了進去。
小院裡亂糟糟的,紮在當中的喪棚還沒拆,那棵石榴樹已經綠葉滿枝,鮮豔的紅花在一片雪白中格外刺眼。
“石榴皮可收斂止瀉,石榴花可泡水洗眼,石榴葉可炒製茶葉……”
春心猶記得爺爺在樹下一邊剝着石榴,一邊細細的教導自己。
“小春?!”劉氏從廚房裡轉出來,忽然看到女兒就站在院子裡,不禁又驚又喜,連忙上前一步把三個多月不曾見面的女兒抱在懷裡,“可算回來了!可算回來了……這都多久了……你爺爺偏就是不讓去接你,你爺爺……唉……”
春心心頭一酸,雙手死死摟住母親,將面埋進母親懷裡放聲痛哭起來。
看到這一幕,嘉禾眨眨眼,牽起馬兒離開了迎春巷。
這一路上,她不是不想哭,只是沒有能夠讓她放聲痛哭的地方。
“今天是你爺爺頭七……”劉氏輕拍着女兒的後背,原本止住的眼淚又開始流了下來。
“爺爺他……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是春心心裡最大的疑問,爺爺向來身體不錯,自己又是大夫,不可能會不知道自己身體情況,爲什麼只這三個月就不行了?而且,“爲什麼不接我回家?難道爺爺生了什麼急症,連幾天時間都拖不了?”
誰知劉氏聞言臉色變了一變,低頭嘆了口氣,牽了女兒進屋。
而後,令春心難以置信的事實擺在了面前。
爺爺竟然是自尋短見!春心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可事實卻就是這樣,爺爺甚至爲她留下了一封遺書。
“你爺爺說了要給你的,你自己看吧。”因爲遺書上寫明瞭是給春心的,所以無論是劉氏還是春尋,沒有任何人翻開過這封遺書。
看完遺書,春心不知道呆呆的坐在了椅子上,腦子裡亂紛紛一片。
怪不得林哲會說怕被爺爺拖累,原來如此。
怪不得爺爺一定要她去莊家學醫,原來如此。
怪不得爺爺早早的退隱,原來如此。
直到今天,春心才終於明白爺爺究竟爲什麼會在名聲顯赫的時候突然離開太醫院,原因就是他給宮中一位久病的太妃用了他自己悉心鑽研出來的新藥方,在用藥最初,效果是很不錯的,這也令春和信心大增。可誰知過了近一年的時間,太妃的病情卻漸漸惡化,他使出渾身解數都沒能救得過來。
所有人只當太妃是久病體弱撐不住,可他卻放不開,幾番鑽研後終於發現,問題就出在自己用的那幾張藥方上,雖說起初是激發了太妃身體的潛力,只是當燈盡油幹之後,太妃就再也撐不住了。當明白這件事的時候,春和又驚恐又悔恨,生怕這件事鬧出來後會影響到身家性命,若只是自己一人也罷了,可那時候兒子已經成家了,而他也已經有了一個孫子一個孫女了。
於是,他離開了京城,回到了自己的老家低調的開着一間小鋪子度日。
“雖無人知曉此事,然於吾心實爲魔障,如今你兄長歸家,你亦可獨當一面,吾自當以命還命了此陳年往事……”
“你天分雖高,卻少不經事,故而明知莊家居心不良,吾仍令你與姊同往,望借莊家之手令你見識世情涼薄,人情冷暖。又及,你雖性情刁鑽,然機敏好學,莊家以醫術聞名,若摒棄嫌隙,定有所收穫,吾信矣……”
春心緊緊攥住了手中這張薄薄的紙,那一筆一劃都是爺爺親手寫下來的,每一個字都是那麼工整認真,一如他的爲人。
“小春……”劉氏輕輕將手搭在了女兒的肩上,“你爺爺他頭一天說他把鋪子和房子上的名字都換成了你,只說是早晚要改,索性就先改了……可娘沒想到……”
“我知道,我知道……”春心搖了搖頭,將那封遺書小心的摺好。
爺爺心思縝密,若他想瞞過人去,娘怎麼可能會察覺得到。
若是在穿過來之前,春心如何也不相信自己會爲了這麼一個半路攤上的爺爺傷心,或許傷心是有的,但傷心到這等地步卻怎麼想都不可能。只是現在看來,她真的是很傷心,因爲她的心很疼,彷彿被一隻看不到的手緊緊攥住一樣。
春尋和蘭悠蘿也回來了,這幾日來,裡裡外外的事情都是他們小兩口在張羅,和春心寒暄了幾句,誰也沒心思說笑。
頭七,爲逝者備下飯菜,然後全家人靜靜的睡覺,讓逝者靜靜的回來,靜靜的走,心無掛礙。
春心躺在牀上,眼睛緊緊閉着,心裡卻亂成一團。爺爺說,春字號今後就交給她了,他知道讓她這樣一個孩子撐起來會很難,可他相信她能堅持住。
爺爺,你憑什麼相信!你就不能再等我……
等等,爲什麼爺爺會這麼急?她心頭猛地一動,只是牢記着老媽說過的堅決不能讓爺爺以爲家裡還有人醒着,不能讓爺爺不放心離開,所以纔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她亂紛紛的腦海裡卻突然亮了起來,爺爺怎麼會突然這麼急切的?那位太妃過世已經是好些年的事情了,並沒有任何人追究爺爺的責任,即使爺爺是心懷愧疚,但已經拖了那麼多年,爲什麼不拖到她足以獨當一面的時候呢?明知靠她一個孩子支撐家業很艱難,可爺爺卻還是這麼做了,這其中會有其他神原因麼?
似乎打從什麼時候起,爺爺突然對她嚴厲了起來,過去爺爺雖然嚴格,但還不至於從早到晚的逼着她學醫,彷彿要在短短几天時間內將所有能教給她的東西全都灌輸到她腦海裡一般
從什麼時候開始呢?春心努力的想,終於想到,似乎就是從春玉回來討要那幾張藥方之後。
是因爲那幾張藥方再次被人提起,所以勾動了爺爺心中的愧疚麼?還是說,爺爺怕在被人翻起舊事連累家人,索性一了百了?
春心咬緊了嘴脣免得自己發出聲音,直到察覺到嘴裡泛起了鐵鏽一般的血腥味爲止。
春玉,春玉!
即使她明知道爺爺的死並不全然是春玉的原因,可一想到爺爺的死很可能跟春玉有關,她還是無法說服自己理智下來。
直到又過了兩天,春玉和莊聚良夫婦終於到了,聽說春和已經下葬,兩人忙又趕去了曄縣,趕到了西窪,春家人的祖墳那裡祭拜。
爺爺一生不知自己親生父母在何方,至死,他只能葬在收養自己的春家祖墳,這是爺爺此生都無法彌補的遺憾。
春心低着頭,讓眼淚悄悄落到腳下的土地中,隨後擡起臉來,輕聲問:“哥,還能找到……爺爺的父母麼?”
“或許可以。”春尋握緊了妹妹的小手,只是一雙眼睛中除了傷痛還有審視和察覺不到的冷意,他在看着莊聚良和春玉。
那兩人正在劉氏身邊悄聲說着什麼,說的劉氏一會兒疑惑一會兒好奇。
“娘,咱該回家了。”春心上前打斷了正說的興起的春玉,淡淡的說道,“回府城要趕上一天的路呢。”
春心一出聲,春玉的臉頓時就拉長了,因爲莊葵捱揍的緣故,她可是被莊大太太狠狠責備額一通,要不是急着來這邊,天知道還會怎麼教訓她呢。
不過,唯一令她開心的就是紅梅留下了,而且她明顯看到了自己和相公離開時,紅梅看向翠竹的眼神,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冰冷。
拍開春玉想要將老媽拉上馬車的手,春心藉口自己心裡難受想要和娘在一起,拖着老媽上了自己來時乘坐的馬車。
只聽外面一聲鞭響,蘭悠蘿已經趕起了車。
“娘,蘭姐姐挺好的吧?”春心輕聲問道。
說起蘭悠蘿的好處,劉氏連連點頭,這個兒媳婦長得漂亮不說,懂的還多,在家能做飯,出門會趕車,一般的大男人都比不過。
春心低頭冷笑,來的時候,春玉聽說蘭悠蘿親自趕車,那臉色的鄙夷可是滿滿的,不過,娘就是滿意這個兒媳婦,你能怎麼樣?本來不想這麼快把一切都告訴母親的,但春心更不想母親被春玉糊弄着真對那什麼莊家的祥哥兒點了頭。
只是春心還沒想好該怎麼開口,劉氏就先開了口:“我看你不太搭理你姐,是不是吵架了?”
“是,也不是。”春心點點頭又搖搖頭,她沒想好到底要說出來多少,若是全說出來的話,娘怕是會傷心的啊。
“到底怎麼了?”
“娘,姐姐若是跟你提什麼莊家的親事,你還是別聽到心裡去的好。”一咬牙,春心終於說了出來,“她想要爺爺的藥方,但爺爺說過那些藥方是害人的,決不再外傳,她以爲爺爺把藥方給了我……”至於對於自己受欺負而袖手旁觀,幫着莊家人陷害自己,這些就先不說了吧。
劉氏聞言臉色變了變,難以置信的看向了春心。
“她覺得給我找個差不多的人家,以爲可以換來爺爺那幾張藥方,”春心輕蔑的一笑,“這樣的親事,我可不要。”看看母親緊緊皺起來的眉頭,她補充道,“她再提什麼,你聽着就算了,只要不外傳……娘,女人一旦嫁了人,終歸是要有自己的小心思的,不是麼?她以爲我是孩子,我和你說什麼,你都不會當真,娘,你覺得我是在耍孩子脾氣麼?”
孩子脾氣?劉氏輕撫了下女兒的柔軟的小臉蛋,嘆氣道:“還是做個孩子好,心裡沒那麼多算計……”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