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道昭爲成大事雖然手段非常,卻終究不是鐵打的心腸,難免也會心軟心疼。
沈夫人那般決然,周道昭看在眼裡不禁心虛,想到周紀已死、周家上下無人得知時,周道昭愈發愧疚。得知自己終可師出有名的喜悅與喪子、離妻的苦悶愧疚一齊襲來,竟讓他支撐不住,翌日便真的病了。
雖未得到燕國那邊的消息,然而見周道昭生病,沈夫人與周繹等人便有猜測,料到必是周紀已死。
沈夫人早傷心過了一回,近日纔剛恢復,這一次她也是心痛難忍,卻因做足了準備而支撐了下來,雖整日也病懨懨的,卻並沒像之前病得那般沉重。因自己身上也不爽利,沈夫人便打發了二娘子、三娘子兩個去侍候周道昭,自己則由青英服侍着。
之所以不叫傅天瑜過來,並非沈夫人偏心至極而不顧面上功夫,實在是傅天瑜無法侍奉在前。
傅天瑜也病了,比周紀剛離鎬城那次還要重些。
沈青英不好丟着傅天瑜不理,便兩頭忙碌。沈夫人念她辛苦,便叫了四娘子來服侍自己,只用膳時才教青英過來陪着。如此一來,沈青英多半時候還是在傅天瑜房裡幫忙。
雖明知此事怨不得青英,然而一見青英那張嬌嫩柔弱的臉,傅天瑜便氣不打一處來,每日賭了氣不與青英說話。青英也不惱,也不怪傅天瑜蠻橫,只因覺得傅天瑜可憐,便時時處處讓着她一些。
日子久了,傅天瑜的氣也消了大半,再見青英時便不那般冷言冷語,只是她心中始終彆扭着,不肯多與沈青英說話。
不單是對沈青英,自那之後的傅天瑜對誰說話都不多,連對着女兒她都難擠出個笑臉來。
與父母、長嫂不同,周繹心思實在複雜。
早先訪高陽時,他滿懷壯志,賭定自己會壓制兄,想着定要有所作爲長;及陽筠被迫入燕,周繹先是意欲私奔,被陽筠拒絕後有心求死,奈何被陽筠攔阻、求死不成,周繹一腔怨恨便都發泄在這爭奪世子之位上,心說先做世子再舉義旗,以便能一展抱負,不但要奪了大燕江山,更要搶回陽筠。
然而不久他便冷靜下來,不願手足相殘,奈何父親佈局縝密,周繹無法反抗,且兄嫂對他並沒見心慈手軟,周繹便睜一眼、閉一眼,由着周道昭謀劃盤算,一步一步被動地走到了今日。
其實早在周紀將啓程時,周繹便生出些悔意來,不過是與其母沈夫人一般,爲着魏國的千秋大業,更爲了周家上下無數人的性命,不得不眼睜睜地看着周紀去送死。
如今想來,兄長明知有去無回,依然義無反顧去了臨水,定也是爲了父親謀劃的大事吧?又或許周紀早就認可了周繹的能耐,因此纔會甘心退位讓賢、犧牲己身,並非只是周道昭的盤算。
周繹這般想着,心中卻沒有一絲輕鬆,反而愈發沉重起來。
雄心壯志他有,順水推舟也有,難道說因爲如今大錯鑄成、不可挽回,他就要找些藉口來搪塞,自欺欺人說自己無錯,一切只是情非得已麼?
周繹自嘲一笑,往廊上一坐,也不進屋裡去,吩咐寶兒抱了兩壇酒來,就在廊下坐着,抱了酒罈子便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
附近的下人見了,都悄悄地躲了開去。偶爾有院中下人路過,也都低着頭遠遠繞開,沒人敢在周繹眼前晃悠。
周綽此時心裡也不好受,他知道父母、長嫂那裡都亂作一團,又聽說除了五娘子外衆人都在照料,想到二哥此時必定懊惱自責,便往周繹這邊尋來。
果然不出他所料,周繹正在借酒澆愁。
周綽站在那裡看着周繹,一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把牙咬得咯咯作響,卻終於沒說一句話,只喚了寶兒過來,叫他再去取幾罈子酒來。
“喝酒傷身,三公子不如勸勸二公子,就不要陪着喝了吧?”寶兒輕聲勸道。
周綽苦笑,眼裡驀地留下兩行淚來,對寶兒道:
“不大醉一場才更傷身——你且先去拿三五壇來,稍後也莫要勸,再問你要酒你只管拿了就是,何時兄長與我醉得無法打人了,你再來勸不遲。”
寶兒嚇得一撇嘴,不敢再多嘴攔他,叮囑初一好好看着,果真領着幾個小廝去拿酒了。
周繹見周綽來了,也不與他說話,周綽竟也不開口。
兄弟倆人對視了片刻,不約而同苦笑出聲。
周繹轉過臉來,依舊呆呆看着院中地上,一手抓着壇沿,將罈子舉到脣邊,又灌了一大口酒進肚。
周綽拿了另一隻有酒的罈子,就在周繹身邊站着,抱着罈子連喝了好幾口。
一罈酒纔去六七分,寶兒那邊又送來了五壇酒來。周繹纔剛聽見周綽吩咐,知道今日飲酒不會有人攔他勸他,心中不禁愈發苦澀,咕咚咕咚連着幾大口便將手中罈子喝得見了底,伸手又取了一罈過來,霎時間喝了十之二三。
周繹第二壇酒還剩個底時,周綽也取了第二壇,拍開了狂飲。
寶兒見狀,心知這五壇也是不夠他們喝的,不禁有些擔憂。他朝初一看了看,見初一滿臉驚慌失措的模樣,顯然是沒了主意,還不如自己機靈。寶兒思來想去,竟一橫心,又讓人抱了四壇酒來。
初一當時就傻了眼,張着嘴半天卻發不出一個音兒。寶兒怕他要出聲,惹得二位公子愈發心煩,忙將初一叫到一旁吩咐了一番,令他不得勸阻二位公子。
“可是喝了這麼些,至少也要難受幾日,保不齊就要生病。”初一皺着眉頭,低聲道,“咱們回頭被責罵倒是不怕,只怕二位公子真喝壞了身子,咱們想替也替不了。”
寶兒重重嘆了口氣,道:
“可若不讓喝,這心裡頭的痛你我也是替不了的。你細想想,還是讓他們喝醉了的好吧?且那些酒罈子不過先抱來罷了,未必就能用得上,說不定喝了三五壇便都醉倒了呢?”
想起方纔周綽吩咐寶兒的話,初一便不言語,只在那琢磨這裡頭的利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