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她敘述,林逸忽然想起那名神秘人,黑袍白髮,行蹤詭異,無論自己怎麼努力,也說不出他的存在。
似乎冥冥之中有股神力,篡改掉記憶,阻礙自己表達。
林逸沉默思量,段如儀繼續道:“祖父對着人偶精雕細琢,一點點修整她身體,如患魔怔,前後共耗去七年時光,才完成大概。”
洛采薇聽得入迷,無意間放慢步伐,睫毛忽閃。
“可金木拼接,仍是死物。”段如儀嘆了口氣,如數家珍道:“爲了讓它活動,像個常人一般,祖父埋頭鑽研機關術,並與靈氣結合,終於製造出核心,裝入人偶內部,供其運轉。”
“沒想到因爲一場單相思,徹底改變機關術發展,爲宋國帶來無盡財富。”段如儀感慨着,避開街上行人,又說:“但祖父始終記不起女子相貌,煩躁崩潰,一怒之下拔劍砍掉傀儡頭顱!”
林逸驀然愣住,呆立原地,囁嚅着嘴,欲言又止。
“後來呢?”洛采薇經不住好奇,開口追問。
“而後祖父公佈圖紙,交出靈核練造法,宋國以此爲根基,方有今日這盛世!”段如儀仰首高嘆,面露驕傲,許久垂下目光,柔聲道:“從那以後,祖父斷卻心魔,恢復了神智,不再癡癲,聘娶祖母成家產子,在病牀上結束了自己一生。”
洛采薇又問:“那尊人偶去哪了?”
段如儀閉口不談,帶着他們,走進一家酒樓,就近坐下,跟小二點好菜餚,用手撐着臉頰,神色溫馨道:“年幼時我喜歡坐在父親膝蓋上,聽他講述祖父舊聞,天天耳渲目染,心生憧憬,這才成爲一名機關師。”
“人偶呢?”洛采薇焦急催促。
“這故事戛然而止,爹爹沒告訴我後續。”她手指敲打着桌面,側頭望向窗外,目光飄忽,漫不經心地說:“據坊間流傳,那尊人偶被宋京富豪買走,在青樓中日夜起舞,不知疲倦;客官們慕名而來,揮擲千金,沉迷於其仙姿。”
林逸疑惑道:“段老爺子爲了製造它,嘔心瀝血,怎捨得送往那種煙花場所?”
“僅是傳聞。”段如儀笑了笑,“也有人說,傀儡被遺棄在宋京廢材坑中,每到深夜,就會出來勾引男子,然後挖掉他們內臟,填入自己體內。”
“木頭架子,裡面全是血肉……”洛采薇毛骨悚然,打了個寒顫。
等她說完舊聞,林逸才問:“段小姐,您是否不會武藝?”
“爹爹哪會讓我練功。”她點了點頭,語氣頗爲無奈。林逸試探道:“如果不曉武藝,還能考入天冊府嗎?”
“機關師可以,畢竟天冊府裡許多設施,都需要我們維護。”段如儀頓了頓,話音一轉:“但機關師最好有點修爲,若能到達丹境,便可鍛造出神兵法寶。”
“原來如此,多謝段小姐指教。”
夥計呈上飯菜,三人用過,再回到院中。段如儀鑿出龍脈,持劍走到火爐旁,雙手高舉,猛吸口氣,往砧子上劈落。
只聽得咯啦一陣脆響,劍身頓時破碎,斷成七八截,彈起的利刃,差點割傷她臉頰。
“失敗了。”段如儀黯然,危險拋諸腦後。
轉過身,見他二人正在練習飛刀,打量幾眼,目光落到林逸腰間盒子上,工藝極其粗糙。
段如儀啞然失笑,想了會,出聲招呼:“林公子,借你匣子一用。”
林逸將飛刀拋回,解下針盒,交到她手裡。段如儀捧着盒子,走到工匠臺邊,迅速拆卸,研究好裡面構造,閉目思考。
很快,她再度睜眼,嘴裡叼着筆桿,趴在桌上,畫了幾張圖紙,又修改兩遍,才覺勉強。
叫來林逸幫忙,生火起爐,熔化鋼錠,打造完零件,將其組裝。
等林逸拿到嶄新機關盒,夜幕已經垂下,宿鳥歸飛,啼喚鳴囀。他按動側邊機栝,鋼釘直接滑入掌中,再按上方,鋼釘“咻”地聲,激射而出,深沒門框,不見尾端。
三人收拾東西,回到段府,蘇崇秀在庭中寫書,筆如游龍,墨似凌煙。待其停筆歇息,手下一紙行書,遒美健秀,瀟瀟灑灑,曼妙絕倫。
林逸鼓掌叫好,蘇崇秀回頭看清來人,便摸着腦袋,樂呵呵地謙虛:“過獎,過獎。”
餘下兩週,林逸與洛采薇抓緊時間練武,段如儀繼續研究龍脈,蘇崇秀則每日讀書寫字。
光陰流逝,轉至次月,守軍差人請他們登車,三位揹着行囊,同段家父女告辭,牽牛而去。
到達廣場,數十位俠客三五成羣,圍着幾輛獸車嘖嘖稱奇。此車長及丈許,上方敞篷,兩側各有一排輪轂,前面用機關馬拉着。
因段靖交待,三人共乘一輛,青牛亦被趕上,趴窩嚼草,姿態悠閒。隨場中指揮一聲號令,車伕們拉動繮繩,機關獸紛紛激活,四蹄飛奔,僅僅半個時辰,就出了東門,跑上官道,向蓬州遠去。
林逸盯着車伕背影,突然喊道:“段小姐,那頂帽子與你秀髮不搭。”
衆人均感詫異,扭頭望向車伕,只見其摘下氈帽,露出翠綠長髮:正是段如儀。
她回首尷尬一笑,“真瞞不過你——各位,坐穩了,本小姐親自駕車!”
說罷,一扯繮繩,機關獸眼中閃出紅光,拽着車如流星,疾躥百丈。
耳畔狂風烈烈,洛采薇搖晃着站起身子,哈哇怪叫,嘴皮似波浪般抖動;蘇崇秀死死抱住青牛大腿,哭喊道:“段美人您慢點,小生要尿了!”
機關獸不知疲倦,待到晚間,已行出百里,衆人下車休息,身後參選者已甩出一大截。林逸自告奮勇,帶着黑鷹外出打獵;段如儀換好靈核,在篝火旁坐下,給他們分別遞上一包乾糧。
蘇崇秀手不釋卷,專心研讀,隨意接過,合着箸葉一口咬下,柔韌彈牙,鬧了個醜。
“哞~~”青牛擡起頭,嗡叫一聲,似在嘲諷,眼神澄淨,如有靈智。
“書呆子,你吃東西能當心點麼?”洛采薇翻着白眼道,搶過乾糧,撕開外邊箸葉,再遞迴他手裡。
蘇崇秀活動着牙關接過,連聲致謝。
“你倆關係不錯。”段如儀樂道。
“洛姑娘嬌小可愛,小生初見就覺歡喜。”蘇崇秀坦誠交代,取出茶罐,爲她們泡茶。
“蘇大哥總給我講故事,可惜就嘴上厲害,手腳笨得要死!”洛采薇藏起羞澀,哼哼兩句,抿動口糧,卻嫌味道寡淡,咂了咂舌問:“段姐姐,這是啥?”
“你沒吃過麼?”段如儀狐疑道,隨後解釋說:“這東西叫‘糗’,需將麪條炒熟,再曬成鍋巴塊,充作乾糧,吃的時候,要佐以醬汁。”
她翻開包裹,搬出一個瓦壇,將黑色湯汁倒入碗中,四周頓時瀰漫起一股辛酸味。洛采薇湊頭靠近,分辨道:“醋,薑絲,還有蒜瓣!”
“對。”段如儀單手撩起髮絲,另一隻手端着湯碗說道:“你嚐嚐。”
洛采薇蘸醬咀嚼,糗餅酸辣爽口,揚眉讚道:“好吃!”
段如儀笑了笑,再呈向蘇崇秀,“您也試試?”
他蘸汁一咬,觸電般吐出,面色漲紅,支吾道:“水,快給我水!”
“噗嗤!”洛采薇捂嘴偷樂,“原來蘇大哥吃不得辣。”
“聽聞蜀人無辣不歡,莫非妄言?”段如儀奇道。
蘇崇秀喝了幾口茶水,壓去辛味,方覺舒緩,額頭上已大汗淋漓,嘶着氣說:“過癮,再來!”
兩人相顧而視,嘻嘻哈哈,段如儀捧着肚子,憋住笑意,咬脣問道:“洛姑娘,林公子是什麼樣的人?”
洛采薇聞言僵住,目露悽婉,兩人不知出了何事,均生忐忑。荒野中一片死寂,唯有柴禾燒裂炸響,氣氛壓抑鬱結。
洛采薇神色悲涼,沉默良久,才哀嘆道:“林哥是個可憐的,罹患大難,家破人亡,孃親遭惡賊禍害,只有他僥倖逃生。爲報血仇,不惜翻山越嶺,一路追着拜入我爹門下,但爹爹不肯收。他就像個傻子一般,天天站在武場上,學着我們架勢,揮拳舞腳,勸也勸不走,模樣滑稽……”
她緩緩述說,淚水悄然盈眶,哽咽道:“林哥表面低調隨和,骨子裡卻倔強執着,被人欺負也忍氣吞聲,誰都不告訴,委屈全往肚子裡咽。好在老天有眼,他憑藉刻苦毅力,被爹爹破例收入門中,教導武藝……”
洛采薇擦掉淚水,轉變語氣,驕傲道:“現如今,他的修爲在弟子中已成翹楚,更得高人賞識,傳授神功。”
二人聽得黯然失色,閉口無言。少頃後,林逸帶着一隻野兔回來,開膛破肚,串架燒烤,擦着耳鬢汗水,自得其樂。
待兔肉烤熟,林逸用刀切開,請他們用膳。“謝謝……”幾人拿着烤肉,心情頗覺沉重。
衆人白天趕路,夜晚搭開篷布,在車內休息。機關獸只需更換靈核,即可全速奔跑,三千里長路,不過月餘便至。
洛采薇偶爾討過繮繩,歡鬧駕車,駛錯向岔道。縱算如此,也比其他乘客早兩日到達宋京。
通過關審,林逸一行走進城內,瞬間瞪圓眼珠,合不攏嘴,活像個土包子進城。
樓宇層疊,因爲機關術盛行,許多老屋還未拆除,就在上方建造新閣,以致屋檐相連,窗扉對開。更有無數棧道,從半空蜿蜒而過,行人走在其中,不時扶住欄杆,朝下探首張望。
集市裡,店鋪擁擠依偎,長杆挑着牌號,懸於檐外,彩漆鍍字,別有風情。而街道上,機關獸頻繁出沒,託運着貨物,體內嘎啦作響。路人匆匆走着,視若尋常,似早已司空見慣。
“這就是宋京?”林逸像墜入迷夢,駭然難醒。
“這就是宋京!”段如儀肯首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