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平環視四周,只見傀儡癱倒,零件遍佈,吃驚道:“這都是薛少俠——您做的?”
“唉。”薛青龍低頭惋嘆一聲,目露無奈,那表情彷彿在說:“都是它們自找的,可不能怨我啊~”
祝平囁脣無語,一衆俠客也是面面相覷,難以置信。林逸發現洛采薇上身前傾,兩眼冒光——這小妮子竟然在崇拜他!
“祝老頭,本少爺苦戰一場有些累了,先回去歇息,至於殘卷獎勵,待會送到我寢居即可。”薛青龍將寶劍插入腰帶,昂首挺胸,目不斜視,邁步走上樓梯。俠客們紛紛讓出道來,甚至連吳烈也張大了嘴,神色欽佩。
林逸盯着祝平,心生疑惑,卻不便直言質問。祝平又說了幾句抱歉話,長袖一拂,宣佈本次頭籌爲薛青龍。衆人比較着自己與傀儡的實力,絕做不到以一敵九,遂遺憾散去。
……
三根纖柔的玉指搭在林逸腕上,內力透入,循環數圈。須臾後,凌虛子鬆了口氣,收回手指,說道:“逸兒,你身體沒有大礙。”頓了頓,話音陡轉:“但經脈着實怪異,雖因催發而成,處處薄弱,卻已成長至極限,整體均勻,並無衰竭之相,似乎天生如此。”
“到達極限……”林逸黯然片刻,又問:“後天還能彌補嗎?”
凌虛子憐憫地望他一眼,搖頭說:“很難,經脈彷彿被外力一分爲二,你只佔其一。”
“真人,可否詳說?”
凌虛子端起茶盞,小呷一口,吐出熱氣,接着側目回憶,漫聲道:“當年貧道路過林府,遠遠瞧見靈光隆聚,便上門拜訪,幾經打探,才知林家小姐未婚先孕,尚是處子之身。她被家裡視作奇恥,以爲鬼魅作祟,鎖於柴房,蓬頭垢面,過得膽戰心驚。只有護院徐洪馳,每晚偷偷摸進柴房,送些饅頭魚肉果腹。”
林逸面色驚變,手足顫抖,咬牙按捺住怒火。凌虛子道:“而後徐洪馳被家丁告發,老爺叫人將他迷暈綁住,說其乃鬼怪所化,故意潛入林府,禍害小姐。徐洪馳羞憤叫屈,頭磕得滿地是血,貧道於心不忍,上前勸說,好歹救下他來。
凌虛子伸手搭在林逸腦袋上,輕輕撫摸,柔聲說:“逸兒別惱,貧道不講了。”
“請真人繼續。”林逸鎮定心神,乞求道。
凌虛子猶豫再三,堪堪說道:“好吧……當時書怡臨產在即,貧道主動請纓,爲她接生。令慈身子骨弱,使不出力,穢物溺了一牀,貧道略懂玄黃,以湯藥輔助,終於成功順產,母嬰平安。等抱着孩子們,才發現這倆娃本爲一體,卻因巧合分成一男一女。”
凌虛子喝了口茶,微笑着說:“令慈感恩,讓我給孩子們取名,貧道文化淺薄,匆忙翻書,便賜了逸、語二字。”
“林語……我妹妹?”林逸喃喃道,記憶一片模糊,覺得有些不真實。
“嗯。”凌虛子點點頭,“不多久,長生教闖上門,見人就殺,貧道留下斷後,拼死抵抗;徐洪馳揹着令慈、抱着你逃得一命。直到駐軍趕來,長生教才帶走你妹子,揚長而去。貧道僥倖沒死,追上你們三個,問令慈要不要將孩子託給我照顧,書怡啜泣不捨,我便交代兩句,回瑤光峰療傷。”
“可惡!”林逸拍桌怒喝,“真人,能否告訴小子,長生教派了何人來滅門?”
凌虛子苦澀道:“說了又有什麼用,你還想找他們復仇麼?”
林逸深吸一口氣,怔怔望着她。凌虛子拗不過眼神,躊躇道:“爲首者是位中年胖漢,身穿錦羅綢緞,修爲頗深,自稱孔方道人。貧道祭出多般法寶,滅殺數名邪修;那胖道人只拋出枚金錢,迎風就長,化爲丈許大小,孔中金光爆射,就將我的法寶通通打落。”
“孔方道人……”林逸唸叨着他名字,牢牢記下。
凌虛子掃他一眼,忽然問:“逸兒,可知令慈交給我的紙條上,到底寫了什麼?”
“不曉得。”林逸連連搖頭。
凌虛子放下茶盞,起身說道:“要你好好活下去,別爲她報仇。”
“什麼!!”林逸大駭,身子一震,臉上嚇得慘白無血色,彷彿天都塌了下來,抖索着嘴脣道:“娘居然……騙了我?”
凌虛子淡然道:“逸兒,天冊府你還是別去了,貧道幫你相個漂亮媳婦,再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穩穩過日子罷。”
林逸沉默不答,握緊了拳頭,淚水盈眶,但覺萬念俱灰,生不如死。
凌虛子站在窗前,眺望遠方海口,碧濤層疊,水聲喧譁,悠悠道:“古往今來,從無長生不死的君王,亦無永垂不朽的帝國,便如這江河入海,川流不息,星辰尚會隕滅,更何況我們?”
林逸接不上話茬,她自顧自地說:“世上無輪迴,地下無冥獄,所謂修行,若求長生、盼永恆,打一開始,就已背道而行,落入歧途。斬不斷七情六慾,跳不出酒色財氣,到頭來黃粱夢醒,才知自欺欺人,所求一切,終不過癡人囈語罷了。”
“只剩那貪婪自私,害人害己。”凌虛子嘆息道,“長生教一心想要飛昇成仙,整天做着白日夢,殺嬰祭鬼,煉魂化魄;沉淪於男歡女色,卻道雙修密術。反害得百姓妻離子散,受盡苦楚貧寒,仍執迷不悟。”
她轉過身來,盯着林逸,嚴肅地問:“你呢,又求什麼?”
林逸閉目愁思,足足半響後,才睜開眼,舒展眉頭,朗聲道:“小子不求長生,亦不盼來世,只修這一生!”
“這麼說……不報仇了?”凌虛子露出笑顏。
“此仇必報!”他高聲喝斷,彷彿想通了心結,籲出一口濁氣,站起身向她走去,斬釘截鐵地道:“長生教滅我滿門,殘害我親孃,小子定要親手討回,以血還血,以暴制暴。邪修執迷不悟,視人命爲草芥,整天做着白日夢,小子就將他們打醒!”
林逸站在她身旁,望着碧濤沉浮,又說:“正如陰陽兩分,浮光之下必有掠影,正派高人端着面子,那我就兜着裡子。別人辦不到的我去做,別人殺不了的我去殺。小子只有這一生,等不及來世,當以德報德,以怨報怨!”
凌虛子臉上笑意更濃,肯首道:“逸兒真性情,貧道甚感欣慰……哦,我這還有兩件物事相贈。”
她從懷裡掏出一本書卷,一張靈牌,交到林逸掌中,似早有準備。林逸接過一瞧,書是《練氣決》,牌是玄鐵令,不禁奇問:“真人,這是?”
“此乃練氣決,能助你早些練至圓滿。”凌虛子開口解釋。
“謝真人!”林逸趕緊將練氣決揣入懷中,正堪急用。又將鐵牌翻來覆去,只見其長約半尺,寬達兩寸,摩挲着手感粗糙,模樣則樸素無華。
凌虛子提醒道:“你且拿它斜對陽光,細細瞧上面刻字。”
林逸側過鐵牌,定睛瞧去,牌上隱隱能見‘夜燭會’三字,筆跡古樸。凌虛子道:“早在數千年前,妖魔曾奴役着我們人類,便有修士俠客成立夜燭會。意爲黑夜中的啓明星,照亮未來的燭光,哪怕再微弱,也不會熄滅,默默守衛人類文明。更有無數匿名勇者,前仆後繼與黑暗鬥爭,以身爲炬,燃盡生命,只爲引導同胞前行。”
凌虛子目光順着海面,投向遙遠東方,徐徐道:“這一世夜燭會領頭者,乃蓬萊島那位先賢,曾高居第七代劍仙之位。他算到人間將歷天劫,遂暗中號召有志之士,奮起反抗。”
林逸忙問:“何爲天劫?”
“修爲到了一定境界,便可觀星望氣,推測陰陽災異。根據程度,可分爲三種,其中人劫殃城,地劫覆國,天劫滅世。”凌虛子解釋說,“此次天劫,源起中原,落於北方,一旦勢成,人間將生靈塗炭。”
“北方……莫非是長生教?”
凌虛子肯首道:“傳聞這一代長生教教主,本爲中原一位儒生,醉夢三百年,參透玄機。醒來後,北走關外,建立大幽。”
“既然是長生教,小子願傾盡全力,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林逸緊緊攥着鐵牌,“請教真人,我現在該做什麼?”
“修煉。”凌虛子言簡意賅,“趕快提升修爲,等到時機成熟,就會爲我們安排任務。”
“小子知道了。”林逸謹慎地收起鐵牌,行禮告辭。
出了門,途徑工坊,段如儀一路小跑過來,拉着他走到牆角,低聲道:“林公子,昨天傀儡房的變故,已查明原因。”
“怎麼回事?”
“這裡人多耳雜,去你屋裡說。”段如儀神色凝重。“好。”林逸旋即答應。
他們剛到大堂,忽見人羣擁擠,比肩繼踵,圍着薛青龍站立。薛青龍坐在長凳上,一拍桌子,唾沫橫飛地說道:“當時那傀儡持刀撲來,駭得林逸呆若木雞,瑟瑟發抖。本少爺飛身一劍刺去,擋住快刀,回頭說:‘林兄臺,你在我背後躲好。’那小子嚇得涕淚橫流,慌忙跑到牆角,抱頭蹲着。傀儡正要追他,本少爺又出一劍,好比流星趕月,白虹貫日——”
“哇哦!”人羣中響起陣歡呼。一位漢子打斷道:“那神qiāng俞老爺子……他去哪了?”
“嗨……”薛青龍搖頭興嘆,“別提了,比林逸更不濟,都嚇尿了褲子,捶着大門哭爹喊娘。”
段如儀扯了扯林逸衣袖,努努嘴:“真的?”
“或許吧。”林逸忍俊不禁,樂道:“我覺得他不去說書,簡直浪費了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