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未說完,步惜歡便笑了,笑聲沉而有力,半晌擡頭,眸光沉幽,“夫人所言甚是有理,既如此,今夜爲夫便雌伏給你瞧瞧?”
暮青卻不爲所動,理由很充分,“你我相識於微寒之時,所謂糟糠,不算有錯。至於妻,我如今是男兒身份,而你喜雌伏……”
“你說呢?”男子一笑,窗外的梨花都似要夜半盛開,如此不似人間之色,令人看了頓覺糟糠二字用於他身上實乃極大的犯罪。
暮青面無表情,不答反問:“你是在意‘糟糠’還是在意‘妻’?”
“嗯,人是沒進來,不過都督不忘貧賤之交,不棄糟糠之妻,真乃大好兒郎。”步惜歡走回來,笑着牽暮青的手,笑容和善至極,“來來,與爲夫說說,誰是‘糟糠之妻’?”
“沒進得來。”
步惜歡搖頭失笑,就她這性子,他還想着她,也真是不知哪輩子欠了她的。他將她的醫書拿開,送去書架上放好,擺弄書時道:“我哪敢不來啊,聽說美人都要送進府了。”
“自然。”暮青理直氣壯。
回宮才三日,他竟覺得三生未見她了,思念熬人,他此生竟還能再嘗一回,所幸她活生生坐在他面前,不像母妃……
“倒是我的不是了?”步惜歡眸光柔得溺人,如畫般的眉眼燈燭襯着,越發暖柔如玉,月色珠輝亦難及。
若非知道他今夜必來,她早就歇着了,何需看書打發時辰?
暮青這才擡眼看向步惜歡,“不是等你來,我早睡了。”
半晌無聲,卻終是他先從屏風後轉出來,來到桌旁擡手覆了她的醫書,悠長一嘆,淡道:“說了多少遍了,夜裡莫看書,傷眼。”
一道屏風隔着兩人,她看着書,他看着她。
暮青翻書時瞥見那團雲影,當沒瞧見,繼續看她的書。少女青絲鬆系,面具已摘,低頭細閱醫書,燭火映着眉心,暖光一團,化了清冷。
屋裡置了面織錦屏風,屏風上竹枝青翠白鳥啼春,屏風後立着雁足雀燈,燭火一跳,竹影栩栩,鳥兒如生。不知何時起,屏風後映出道人影,華袖如雲,竹影與鳥兒乘着,彷彿上了雲端。
邊看邊等。
暮青在都督府裡也沒閒着,她命人寫了請帖,發去了當年到過相府別院的人手裡,約那些公子明日到都督府來。傍晚時分請帖便都全發出去了,暮青用過晚飯後卻沒早早歇着,而是坐在桌邊對燈看書。
元修回到侯府後,先派人去查當年在相府別院裡當差的下人,這些下人有些調到相府或莊子上了,有些因犯錯被打殺了,有些被賣走了,當年的老人沒剩下幾人,不知能查到幾人。
相府辦園會前常會先列單子,這些單子事後都會存放好,因此要查元隆五年有誰去過園會很容易,但要查晚宴時誰中途離開過就沒那麼容易了。時隔十幾年,只怕能記得的人少之又少。
那女人的信期還是早些來的好,免得她真把自己當成男兒了。他就沒見過有女子以男子的口吻說妻妾說得毫無違和感的,這女人需要意識到她纔是女子!
“早點喝死不了人!”月殺耐心耗盡,一把將藥奪過來便往後園去了。
劉黑子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撓了撓頭,靦腆一笑,“可是,現在還不到晌午,不是服藥的時辰啊,現在煎了藥,午時該冷了。”
劉黑子嚇了一跳,不明白說錯了什麼,只聽見月殺一字一句殺氣騰騰的道:“我去煎藥給她喝!”
月殺的臉色頓時青了。
劉黑子下意識護住藥,“越隊長,這湯藥是給都督的,您要是也想調理身子,俺去給您抓。”
月殺一噎,正瞪暮青,忽聽身後有腳步聲,回頭時見劉黑子提着兩副藥回來,那藥是巫瑾開給暮青調理信期的,不由瞪着那藥惡狠狠道:“給我!”
暮青步子不停,繞過梨園便往後園去,只一道清音隨春風送來,也涼颼颼的,“不是說你。”
剛到練武臺前,月殺便從梨樹枝頭落了下來,眼神冷颼颼的,“你說誰是糟糠之妻?”
暮青點點頭,見元修走了,這纔出了花廳,往後園而去。
“好!”這回元修很乾脆地點了頭,事情涉及元謙,他也沒心思多待了,“那我這便回去派人再查!”
“有這可能。”暮青知道元修袒護元謙,但他的推測確實也有可能,“你若真想要你五哥洗脫嫌疑,那最好還是查一查他,那日到相府別院的人也都要再查一遍,尤其是那夜宴會時有誰中途告退過。”
“沈明泰的屋子是我五哥安排的,你還是懷疑我五哥?”元修問,絕不可能是他五哥,只他不懂武藝這點便可將他排除在外了,“兇手亦可能在其他人裡,他心知衆人排擠安平侯府,便夥同其他人將沈明泰排擠到了靠進宴廳的屋裡。我五哥爲人甚是謙和,不擅與人爭執,無奈之下才將沈明泰安排在那處屋子的,這也並非全無可能。”
元修越聽眉頭皺得越緊,他知道這推論是很有可能,但……
“難道沒這可能?沈明泰說了,宴會時廳中推杯換盞撫琴吟詩的,甚是吵鬧。如果兇手選在此時殺了勒丹大王子,哪怕出點聲兒,想必聽見的人也會以爲是從宴會廳那邊傳來的,不會太在意。且宴會時,丫鬟小廝多數在廳裡廳外伺候,公子們帶來的小廝也都在廳裡隨着自家主子,這時是別院裡的人最少的時候,論作案時機,此時下手是最方便的。”
元修目光一變,“你是說,兇手是趁着宴會時分殺了勒丹大王子?”
“斷案當然要講究證據,但推理有時需要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進行,尤其當案件進入死衚衕的時候,直覺和經驗往往能起到作用。”暮青看着元修道,“你還記得沈明泰的話嗎?他落湖受驚,夜裡需靜養,客房卻安排得離宴會之地甚近。雖然他說這是侯府子弟受人欺辱、沒好地兒可挑之故,但有沒有可能是兇手故意安排的?那夜,元相國宴請衆家子弟,飲酒賦詩撫琴作畫,人都聚在廳中,沈明泰也安排得離宴會廳甚近,這就說明,在宴會時分,別院的那些客房裡都是無人的,尤其是偏僻處。”
“我以爲你斷案講究的是證據。”元修打趣暮青道。
女性有十四到十六塊的大腦區域擁有評估他人行爲的功能,而男性的大腦裡能夠完成同類功能的區域只有四到六塊,因此女性的感知力遠勝於男性,也就是所謂的直覺,在洞察力方面,女人的能力是與生俱來的。
“別笑,直覺也很重要,尤其是女子的直覺。”暮青道,都說女子的直覺準,這是有道理的。
“……”元修頓時無言,搖頭失笑。
“直覺!”
“何以見得?”
“沈明泰倒是防備很深,但他的防備來自於羞辱心,他在敘述當年被推入湖中以及在相府別院養病一晚的事時,不像是還有所隱瞞。如果一定要查,可以再查查沈明泰,但那日去過相府園會的士族公子還要再查一遍,我總覺得有遺漏。”
“那沈明泰呢?”
“若他們兩人當中有一人是兇手,我在問起‘元隆五年相府別院’這話時,兇手心中就應該有所警覺,但步惜晟的臉上完全沒有戒備神情,他是真的記不起當年的事了。勾結外族,殺人拋屍,這些圖謀對兇手來說甚是重要,他會不記得嗎?因此不是他。”
“什麼?”
暮青卻搖了搖頭,“兇手可能另有其人。”
論智謀,他原先就覺得沈明泰比步惜晟的城府深。
“好,說案子。”元修沒有勉強暮青,只依着她,她說說案子便說案子,“步惜晟和沈明泰你都見過了,我瞧你問沈明泰問的多些,可是他的嫌疑大些?”
元修看了暮青一會兒,眸光微黯,其實這些事他雖感興趣,更感興趣的卻是她,他問這些不過是想多瞭解她一些。她平時清冷寡言,只有問及這些,她的話纔多些,他只是想聽她多說幾句話罷了。
“說案子吧。”從何處學來的,暮青不打算多說,追根溯源,穿越之說,說也說不明白。反正她將如何觀人毫無保留地教給元修了,但望他日後能用得上,其餘的事皆不重要。
“阿青,這些你都是……”他特別想問,這些她都是從何處學來的,但暮青卻出聲打斷了他。
元修似懂非懂,卻覺得似乎有些道理。他望着暮青,琢磨了許久,雖有些詞兒聽着甚是陌生,但已漸漸意會。
“……”血壓?
“你可記得他當時整了整衣襟?那是通氣行爲,人的謊言被識破時、內心有壓力時,亦或憤怒時,血壓會升高,脖子會冒汗,哪怕汗沒有真的冒出來,身體也會覺得熱,這時會下意識的把手放在脖子與衣領之間進行通氣,如此身體會覺得舒服些,內心也會覺得安全些。其實這些行爲對身體無甚幫助,只是會給人心理上的安慰,但恰恰最能暴露內心的情緒。”
“嗯。”元修含糊道,他雖然不知其意,但她說的話,他總是信的,“那你說他有壓力又是怎麼一回事?”
人在假笑時,感性思維會告訴他——我要笑!但理性思維會告訴他——我其實不想笑!因此便會造成左臉笑、右臉表情甚淡的模樣。
這自然是有原因的,因爲人腦有左右之分,分管的思維不同,右腦主管的是感性思維,左腦主管的是理性思維,但它們所支配的身體部位剛好相反,即右腦支配左側身體,左腦支配右側身體。簡而言之——右側流露出來的是理性信號,左側流露出來的是感性信號。
“有!”暮青肯定地道,“你只要記住,不真誠的笑容永遠不會對稱就好,比如假笑、冷笑、譏笑。”
“真會有差別?”他問。
元修摸着下巴,一臉思索的神情。皮笑肉不笑他看得出來,倒是沒注意過左右臉的神情差別。
是嗎?
“你瞧不出來?”暮青問,元修生在士族門第,與人交際乃是常事,真笑假笑應一眼就看得出來纔對,“真笑的話,眼睛和嘴角周圍都有細紋,假笑則只有嘴角周圍有,而眼睛周圍沒有,即民間所言的‘皮笑肉不笑’、‘嘴笑眼不笑’。這些假笑都是拙劣的,很容易看得出來,但也有些人八面玲瓏演技甚好,比如沈明泰,他的假笑不算拙劣,但仍有端倪可尋——他笑時,左臉的笑容比右臉明顯,這也是假笑。”
元修早知會如此,但眸光還是黯淡了些,轉頭看向院外的梨樹,梨花未開,枝頭已添新綠,春風拂來,依舊寒瑟。半晌,他轉過頭來看向暮青時,臉上已帶了笑意,未再提及方纔之事,另起話題問道:“你問沈明泰時,曾說他假笑,如何瞧出來的?”
她相信元修做得到這些,但於他來說,她已不是那一心人,哪怕有一日她與所愛之人不能終成眷屬亦不會選擇元修,因爲那對他不公平。她期望別人如何待她,便期望自己如何待人,做不到與人付出的一樣多,她寧願不在一起。
但她一字未說,何必說,平白給人期許罷了。
暮青沉默以對,她想說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想說不納妾只是她所求之一,想說她求的不僅是一生完整的感情,還有不欺不棄,白首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