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傑想將老多傑的屍骨運回草原,但這案子沒查清,暮青雖說不查了,但心中清楚,那幕後真兇通敵叛國,他謀的若是帝位,日後他們定還有交手的機會,這案子終歸只是暫且放下,日後還是要查的。
但這標本剛做,下午都督府裡便傳來了拜帖,帖子是從驛館裡遞過來的,多傑求見。
那兩件案子不必再查了,暮青輕鬆了些,只是閒不住,便從書房的箱子裡把老多傑的屍骨拿了出來,打算跟勒丹大王子的屍骨一樣做成人骨標本。
月殺走後,暮青將湯藥喝了之後,用過午膳,小憩過後便去了書房。
月殺一聽暮青不想帶藥去軍營便皺着眉頭出了閣樓,那女人雖在男女之防上常常做出不妥之事,但她在其他事上思慮還是很縝密的,藥確實不能帶去軍營,但看她的樣子像是明年閱兵之前都不打算再服了,這可不行。他從青州山裡就跟着她了,以她的行事作風,到了軍營裡必是比誰都拼命,這一拼命必傷身子,她剛服用了一段日子的湯藥,若停一年,先前的藥效還有何用?且她練水師要入水,江北的水寒氣重,她的身子本就被寒氣傷着了,不可再重下去了。
暮青想讓步惜歡夜裡來都督府一趟,爲的也是問問這些少年此去江南,江南那邊安排的如何,當初是她起了求才之心將楊氏一家帶在身邊的,儘可能的保住這些少年的性命也是應該的。
明日她去城外軍營,崔遠、蕭文林等人也要起程去江南了,此後險路重重,而崔遠等人還都是未經世事的少年,楊氏大義,但身爲人母,怎能不擔心獨子?
暮青也不想讓楊氏多爲她忙碌,她最應該忙的是崔遠的行裝。
其實軍營就在城外三十里處,她已不是新兵蛋子,這也不是在西北邊關,她想要回盛京隨時都可以,因此行李倒不必多帶。
“明日起我便去城外軍營了,在軍營裡多有不便,若被人知道我在服藥,難免影響軍心,這藥就別帶了。”暮青淡道,楊氏已經在爲她準備行裝了,她這才特意吩咐此事。
“五副。”五副還不管用,巫瑾那毒醫聖手的名號是怎麼來的?
暮青看了那湯藥一眼,端起來喝了一口,皺眉問:“這湯藥我喝了幾副了?”
月殺剛好看的臉色又冷了下來,轉身下了樓去,過了一會兒回來,端了碗溫溫的湯藥,“這纔是你的正事。”
“正事。”暮青補充。
月殺聞言臉色好看了些,總算知道想主子了。
“我明日就要出城去軍營了,傳信問問你家主子,今夜能否來一趟?”暮青上了閣樓才吩咐月殺。
月殺一聽,咬牙切齒——白日宣淫!這話也是女子能掛在嘴邊的?看來她天天喝那些湯藥還不夠,他得出府去買本女戒回來!
“你還怕我白日宣淫不成?”暮青邊往閣樓走邊道。
駕馬車的是元修的親兵,暮青坐着馬車回了都督府,月殺見她回來,冷着一張臉,暮青不必看都能翻譯出來了——大白天的跟着男子出城,也不知避嫌!
暮青在房間裡待了一會兒,猜不透元修到底想如何,她匆匆下了樓去,掌櫃的見她下來忙陪着笑前來稟事,說元修走時沒坐馬車,吩咐他說等她下來,那馬車讓她坐着回府。
“你不必問,你只看管你自己,我看管我自己。我只告訴你,我與他的君臣之約裡沒有你,你未嫁,他未娶,你的名字一日未寫進他步家的玉牒裡,我如何走我的路都不過是各憑手段!”元修說罷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暮青一愣,“你待如何?”
“好!”元修一笑,那笑卻有些氣短,笑罷他轉身便走,走到門口回過身來,眸光沉若滄海,“你堅持要走這條險路,我亦有我的路走。”
暮青看着他,眸光清澈明淨,“至於。”
“你……爲了他竟至於此?”心口又生劇痛,元修卻握拳而立,硬生生不動。
沒想到,當初她敢女扮男裝從軍西北,如今她還敢爲天下新貴之首,敢謀兵權以壓朝臣!
只是因爲那夜事多,他沒有立刻找她問個清楚,只是因爲心有不甘,他才今日約她再來望山樓。
那夜,那人在他面前摘下面具時,他便知道她與他情非一般。當他知道,她爲了化解廢帝之險竟不惜揹負一生的沉重時,他有多痛,她不會知道。
元修怔怔不言,他目露陌生之色,彷彿眼前之人他從未見過,彷彿直至此刻他纔看到了真正的她。以前,他以爲她只擅驗屍斷案,她一生之願只是天下無冤。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她亦可披甲從政指點江山,以前她對國事沒有興趣,而今她有了,卻不是因爲他。
少年一身素袍,臨窗遠眺富麗繁華的古都,街上忽起一陣大風,凌空而上,捲了她的衣袂大袖,霎那猶如鳳於九天。
“兵弱謀兵權,人少養新貴!君爲舟,民爲水,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此話用在士族門閥身上也一樣,天下學子,九成寒門,求仕無路,報國無門,朝政之弊經數百年至今已顯,而歷史的車輪總是在不斷前進的,新政勢必取代舊政,腐朽的必將被清除。我願爲天下先,願爲天下新貴之首,倒要看看,被歷史的車輪碾壓的是新政還是舊政,看看朝中有誰敢將我推上斷頭臺,看看有誰敢往我的男人枕邊塞女人!”
受人欺辱者,皆因自身勢弱,那她就強大自己,強大到無人敢欺!
“羣臣敢拿捏君王,無非是君權勢弱!羣臣敢管到君王的後宮裡去,無非是不畏後權!”暮青冷笑一聲,負手立於窗邊,傲然,“那我就讓他們畏懼!”
三宮六院,只她一人,若真如此,帝位有險,她亦有險!
他太瞭解朝中那些文武百官了,他們會日日在早朝上說她紅顏惑主,說她是擾亂朝綱擾亂江山社稷的妖女,奏請將她打入冷宮甚至賜死!
“你如何看管你自己?”聽不懂她的話,他只能問,且他看不出她將自己看管得如何好,他只看到她爲那人失了心,“你可知道,他若爲你不設三宮六院,你便會成爲衆臣之敵?”
元修眉頭深鎖,甚難理解她的話。有時,他覺得在她眼裡,這世間似乎沒有尊卑貴賤,天子王侯,販夫走卒,在她眼裡皆是一樣。
人人都有愛或不愛的權利,她所受的教育讓她崇尚平等,如同元修心悅於她,她只能明示她的態度,卻無權命令他收回感情。元修心悅誰、心憎誰,皆是他的情感,除了他自己,旁人沒有權利強求。步惜歡也一樣,若日後他想要充實後宮以保皇位,那是他的選擇,她管不着,她能管的只有自己的心意。
元修所言皆是現實,暮青懂,但她亦有對待感情的態度,“他願不願,那是他的心意,我無權看管,只能看管我自己的。”
“少來這套!阿青,你醒醒吧!自古貴族男子不納妾的都少有,何況帝王?”感情迷人眼,他覺得她已經不清醒了,“以他如今的處境,敗則被廢幽禁,勝則親政治國!你以爲親政容易?儲君之亂、上元宮變、外戚攝政,自先帝年邁時起,朝廷這二十多年亂不可言!他親政後,欲治國需先治朝中的士族門閥,門閥皆是百年豪族,勢如老樹盤根。他這些年雖在外廣建江湖勢力,在內廣植眼線到朝臣府中,但想讓士族俯首稱臣只能以利益爲餌,而君臣利益相連最行之有效的法子就是後宮!哪怕他待你是真心的,你敢保證日後勢單力孤羣臣逼迫時,他能不封后納妃?你敢保證他會爲了一個女子,危及來之不易的帝業?”
暮青回過身來,目光清明,不見迷惘,“世上無難事,只怕有人心。”
元修望着她的背影許久,忽然便笑了,笑出滿眼痛楚和淡淡的嘲諷,“你覺得可能嗎?”
“我願爲他披一身戎裝,換他爲我去那身龍袍,三宮六院,只我一人。”此話暮青對步惜歡都未說過,說給元修聽是因爲她知道他在關心她,也知道他並未死心。
山風拂進窗來,城外半山腰上日光正媚,元修背襯着寒寺日光,忽如一尊人像,唯見墨袖隨風飄搖無定。
暮青起身走去窗邊,望着望山樓下熙攘的長街,二月盛京,春花爛漫,遠眺富麗如畫的古都,她聲音縹緲,“我心悅一人,必爲其傾盡所有。”
元修面色一鬆,“那你還……”
“我不願。”暮青斷然道。
元修一揮袖,袖風攜着窗外山花香將暮青面前的茶氣扇得一散,暮青皺着眉將茶盞往桌上一放,聽元修道:“你不知我是何意,難道不知你自己的心意?你不喜男子納妾,卻偏偏看上了他,你難道不知他的身份?他大業若成,此生三宮六院必不可少,你跟着他,難道願成爲他后妃中的一人,一生困於深宮?”
茶香滿室,嫋如輕霧,卻隔了他與她。
“何意?”暮青剛端起茶盞,聽聞此問輕輕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