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毒之人會是偷毒之人嗎?
巫瑾曾說,毒閻羅是他所煉之毒,曾經被人偷出府去,這偷毒之人不是安鶴,那會是誰?
按說,元敏已下旨將人滅口,與案子有關的人是必死的,既如此,何人出於什麼目的要在那本就摻了毒的酒裡再下上毒閻羅?
暮青聞言擡起頭來,柳妃船上的侍衛死了,查案驗屍的人死了,連跟着安鶴去汴河城的宮人都死了,元敏將所有人都滅了口,那第二個下毒者回是誰?
“問了也沒用。”步惜歡走了過來,道,“那些人事後都已被杖殺滅口。”
“說!誰是幫你下毒的人!”
安鶴不答,那斷腕裡血線如珠,暮青將刀在其中一攪,順手在地上的青磚縫兒裡拔了把枯草,往安鶴嘴裡一塞,堵住了那慘叫聲。
“跟着你去汴州刺史府的宮人,誰是幫你下毒的人?”暮青又問。
安鶴眼底充血,臉一仰,月光照在臉上,眼底血絲如網。
安鶴來這院子裡已有些時辰了,方纔他動了鞭子,鞭聲傳出老遠,不知何時會來人,今晚她必須要問明白殺父真兇的事!
刀光一閃,暮青一刀扎進了那斷手的斷面裡。今夜本以爲問明瞭真兇,沒想到毒不對,下毒者還有第二人,身份不明,目的不知,她已失了耐性。
安鶴面如紙白,森然一笑,拒答!
“那藥是你親自下的還是宮人幫你下的?”暮青問道。
步惜歡在廊下,手一伸,一朵搖搖欲落的梅花隨風一斷,乖乖地躺在了他的指尖。
暮青雖不懂內力,但從軍西北,翻山越嶺,戰馬匪入敵營,這一路最是煉人,論敏捷,她並不輸人。她一步一步向安鶴走去,安鶴在地上抽搐,斷腕血涌如泉,另一隻被飛花割得血肉模糊的手上還插着一把解剖刀。暮青走過去,還是蹲在安鶴面前,只是將那刀一拔,問:“既然你已經解穴了,想必能回答我的話了。”
以安鶴的功力,自不是任人宰割的人,今夜他剛到院中來時與步惜歡纏鬥,最後關頭看似拼盡了內力,實則耍了點兒心思,故意裝作內力耗盡轉身欲逃,趁機將那金鞭擲向廊下,想以毒傷人。這些毒計雖未成,他卻因此保留了些內力,沒有全然耗盡。趴在地上的這段時間,他看似已殘,卻仍偷偷以內力衝擊經脈,試圖解穴。但沒想到不僅沒傷到步惜歡,連暮青也沒有傷到。
男子靜立廊下,衣袂舒捲如冷雲,一袖梨白覆了霜寒。就在剛纔,安鶴偷襲她時,他將她帶離時順道斷了人的手,那手是怎麼斷的,暮青沒看見,她一落地便從步惜歡身邊離開,走向安鶴。
步惜歡帶着暮青落到廊上時,那斷手才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話未說完,只聽咔的一聲,似是骨骼聲一響,安鶴趴在地上,折斷的腰身蛇般一扭,上半身忽地直起,雙指直探向暮青的喉嚨!暮青毫無防備,未曾想安鶴能解開穴道,說時遲那時快,她仰面便倒,腳往安鶴胸口踹出時,腰間忽的被人攬住,腳下如御風踏雲,離地之時見冷月隱在樹梢,一直斷手在夜空下劃過,血珠如線,遠望如夜色星辰下忽然架開一道紅橋。
暮青不懼,接着問:“跟着你去汴州刺史府的宮人裡有誰……”
安鶴怒意未褪,看向暮青時眼角飛紅的胭脂如燒紅的刀。
“你可知道酒中之毒換了?”暮青這時出聲,將安鶴的思緒拉了回來。
原來……
原來他們暗地裡結了盟!
他用盡手段折磨那人,想要找到的無上心法,竟在他人手中!
安鶴盯着步惜歡,眼底忽然生出異色,陰毒貪婪,嗜血怒意——原來在你手裡!
傳聞此功祖洲仙人所修習的無上之功,能掌世間萬物,能化幽冥殺意,以無形制有形,以不殺止萬殺。其功未大成時不可隨意動用,乍一看與常人無異。
蓬萊心經!
不!有!
安鶴心思急轉,他癡迷收集武林秘籍,對江湖各派的武功套路皆有了解,世間就沒有明明是高手卻看不出的……
陛下的武藝從何處習得,這些年來又是如何隱藏的?
京中士族子弟皆有啓蒙武師,專習騎射之道,會些三腳貓的功夫,陛下也是如此,太皇太后自然不會允他學那些深厚的武藝,他跟在太皇太后身邊多年,陛下在盛京宮裡時需常去給她請安,他並未瞧出他身懷武藝來!
老太監瞳眸一縮,難以置信——那廊下飛花殺人者竟是陛下?!他的功力……
他方纔與暮青說話沒掩飾過聲音,安鶴聽得出來不足爲奇。
步惜歡垂眸淡淡看向他,風袍已解,武袍加身,那武袍梨白素淨,襯得眉宇間似融了月華,換了張臉,依舊雍容矜貴。安鶴乃將死之人,步惜歡無心隱藏,道:“沒錯,是朕。”
安鶴開不了口,卻沒有看着暮青,而是奮力仰着頭,死死盯住步惜歡,喉頭啞聲如老鴰。
“你可知酒中之毒換了?”暮青再次蹲下身來問。
那日還有第二個下毒者?
暮青不懷疑此事,元敏下旨將與柳妃之案有關的人全數滅口,安鶴那日奉旨行事,確實應該給了爹一杯毒酒,但酒中之毒本應是鶴頂紅,爲何會變成了毒閻羅?
暮青是如何看出安鶴用的是鶴頂紅而非毒閻羅的,她現在沒有心情解釋,步惜歡也不問,只看着安鶴道:“那日的毒酒是他給你爹的沒錯。”
鶴頂紅之毒來自紅信石,因其顏色像仙鶴頭頂上那一點紅,故而稱之爲鶴頂紅。其主要成分與砒霜一樣,只是不純,顏色不同,因此名稱有差別,但兩者皆沒有苦杏仁味。
“不是。”暮青這纔出了聲,起身時身子微晃,步惜歡扶住她,聽她道,“我爹所中之毒有股苦杏仁味,我曾問過巫瑾,他說是毒閻羅。”
“不是?”步惜歡聽出了暮青的意思。
安鶴不答,暮青的眉頭卻皺得更緊——鶴頂紅!怎麼會是鶴頂紅?
暮青沒解釋,她沒心情多做解釋,只問安鶴道:“你在汴州刺史府毒殺的那些人用的是鶴頂紅?”
她問案少有這種神情,難道是何處不對?
步惜歡見此,從廊下走來問道:“怎麼?”
無論暮青問什麼,安鶴都一言不發,而暮青也停了下來,她皺了皺眉。
“毒閻羅?”
“鶴頂紅?”
“砒霜?”
“你用的是何毒?”
少女蹲在地上,身子裹在大氅裡,月色下嬌小一團,聲比夜風涼。
“毒殺?”
“杖殺?”
這世間之人心懷理想容易,將理想堅持至此卻太難。斷他人之案,清明公正容易,斷至親之案,卻非堅忍之人不能爲。
她的聲音越是平靜,廊下的男子眸中越生痛意。凡遇案子,她總是這般,認真得讓人心疼。凡獄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她的這番話他還記得,那夜一鍋麪前論江山獄事,他被她身爲女子卻心懷天下無冤的理想所震,今夜看她面對仇人,寧願忍着喪父之痛也要將行兇細節再問一回,他心中除了疼惜,唯剩心折。
“你以何手段殺的我爹?”暮青擡眼時目光清明,聲音異常平靜。
她早該想到的,只是不願冤枉於人,故而等到了今日。
果然是元敏!
安鶴怔色未褪,暮青低着頭,月光照不透的眸底已生霜寒。
“那人是太皇太后?”她又問。
“你受誰的命行事?”當她如此問,他不由驚怔——難道她真的能知他心中所想?
她跟他此生所遇的尋仇之人大不相同,他不開口,她也不惱,只是問他,似乎如此便可問出真相。
少女蹲在他面前,似能看穿他的一切心思,她眸若星子清澈如水,映着他醜惡的臉,不惱不恨,亦無殺意,只平靜地問:“你殺我爹是自作主張?你殺我爹是受命行事?”
但他竟沒有看到。
老太監嘴角一扯,扯出快意的笑來,臉上的厚粉在月色下分外森白,眼角的胭脂豔若鬼魅。這一生,自他進宮起,看見的便是惡毒、妒恨、憤怒和殺意的醜惡嘴臉,起初他還懼怕,可宮中歲月熬人,眨眼便是半生,如今他以此爲樂,看見那些滿懷恨意的人,他就覺得快意。臨死之前若還能讓他再看見這番光景,那將是最美的送行禮。
安鶴陰毒一笑,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殺了她爹,又得知了她的真正身份,她今夜是必殺他的,他告訴她真相,不如將這秘密帶入陰曹地府,看她在人間苦尋一生,豈不快哉?
“我爹被你所殺,此事是你自作主張還是受命行事?”暮青蹲在地上望着安鶴問。
安鶴看見了暮青的真容時便知道她今夜必會殺他滅口了。
女子從軍殺敵入朝爲官,此事一旦被人知曉,且不論天下人如何想,朝中便會治她個違亂綱常之罪,抄家滅門!
大興開國六百年,士族子弟弱冠出仕,上品無寒門,賤籍不入朝,這些皆是祖制,如今皆被一人打破已是驚世駭俗,誰能想到還有更令人驚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