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元隆十八年,六月初二。
古水縣,趙家村。
大清早的,剛下過雨,村裡泥路難行,趙大寶家門口卻被村人圍得裡三層外三層。裡頭村長、保長都在,連族公都驚動了。外頭,村裡老少探頭探腦,不多時,便見屋裡押出一人來。
正是趙大寶。
趙大寶已被五花大綁,由村裡兩個青壯年押着,一路推搡,一路喊冤,“族公!我冤枉!”
“你冤枉?趙大寶,昨兒夜裡街坊鄰里都聽見你和你家婆娘吵嘴了,你家婆娘吵嚷得厲害,你還嚷着要打殺了她。後半夜她便吊死在了房樑上,此事也忒湊巧。”
“我、我那只是一時氣話,怎知她半夜裡想不開,竟吊死了!”
“哼!怕是你狠心殺了你家婆娘,又怕擔人命官司,便將她掛去房樑,故作吊死的吧?”屋裡有人哼了一聲,跟在族公、村長等人後頭出來,穿一身粗緞袍子,滿面油光。
“趙屠子,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爲何誣陷我!”趙大寶急紅了眼。
趙屠子又一哼,掃了眼屋外圍着的村人,故作姿態地朝衆人拱了拱手,道:“各位老少,咱們都是聽着老輩人的故事長大的,都曾聽過吊死鬼吧?那吊死的人,舌頭都老長,有的足有三寸!趙大寶家的婆娘吊在房樑上,那舌頭半點也未吐出口外,豈不蹊蹺?方纔,我與族公等人進屋將人從樑上放下,你們猜,怎麼着?”
屋外無聲,百十來口人眼巴巴盯着趙屠子,好奇心被吊得老高,急等他的下文。
趙屠子頗有面子地咳了一聲,這才提高聲音道:“趙家婆娘脖子上的繩索套得死緊,怎麼也取不下來!這人若是自個兒吊死的,繩套大小自然要容得下腦袋鑽進去。可趙大寶家的婆娘,繩套死死纏在脖子上,取都取不下來!試問,死後取不下來,生前她又是怎麼套進去的?這分明就是有人將其勒死,再吊去房樑上的!”
屋外依舊無聲,半晌才漸有人想通,發出陣陣恍然之聲。
“趙大寶,這回你無話辯解了吧?”趙屠子面有破案的榮光,對身前三位老者道,“族公,村長,保長,帶他去見官吧!”
兩個押着趙大寶的青壯年又開始推搡,趙大寶百口莫辯,急得面色漲紅,回身掙扎,“族公!我真是冤枉的!您老是看着我長大的,我豈是那殺妻的狠毒之人?我家婆娘兇悍,哪回吵嘴廝打,吃虧的不是我?昨晚我氣急,是曾喊嚷着遲早打殺了她,可那是氣話,我不敢真下此狠手啊!族公,我家婆娘去了,家中還有一雙兒女,我若含冤,他們要如何過活?求您老可憐可憐我家兩個娃子,莫聽這趙屠子的話!”
爲首的老人花白鬍須,身形佝僂,聽聞此話回頭看了眼屋裡哭着的一雙幼兒,臉上終是露出不忍,嘆了口氣對那兩名青壯年道:“罷了,去趟縣裡,請暮姑娘吧。”
屋裡屋外聽聞此言,都靜了靜。
兩名青壯年只好放開趙大寶,走出院子。院子外頭,村人自動讓出一條路來,看着兩名年輕人遠遠離去。
目光尚未收回來,人羣裡便傳來一道幼童稚嫩的聲音,“暮姑娘是誰?”
一位老人看向自己身旁的小孫子,笑着摸摸他的頭,“暮姑娘啊,她是縣衙仵作暮老的女兒。三歲便跟隨暮老出入城中義莊公衙,習得一手驗屍的好本事,可謂青出於藍,能耐不在暮老之下。”
幼童眼睛瞪得大大的,“女子?”
他雖年幼,卻也知道,縣衙裡威風八面的公差都是男子。
“可不是麼……女子。”老人笑了笑,一嘆,“怕是我大興唯一的女仵作了。”
“女官差?”幼童稀奇道。
“也並非官差。女子終是不能爲官的,暮姑娘未曾在縣衙奉職,只是驗屍手段頗爲高明,知縣大人允她隨父出入義莊公衙,暮老不在城中之時,若發了案子,便由她看驗。”
“好厲害!”幼童眨着大眼,在他眼裡,能和官差一樣辦案子的人都是厲害人物。
“厲害麼……唉!”老人嘆了口氣,笑容淡了淡,“是厲害,可終究是個可憐女子。”
“可憐?”
“可憐哪!生在暮家,是她命不好。”老人轉頭,遠遠望向縣城的方向,音調悠遠,似在講述一個故事,“我朝啊,仵作乃賤役。與死人打交道的人,整日看驗那些枯骨爛腸的,身上沾着死人氣,走在街上狗聞見了都要叫兩聲。貴人們覺得晦氣,自不願爲。自古仵作這一行,便是由賤民擔當的。暮老雖是縣衙仵作,官職在身,卻在賤籍。暮姑娘生在暮家,自然也落在賤籍。這倒也罷了,她娘還是個官奴。”
“官奴?”
“可不是?她娘那一族啊,聽說原先風光着,在盛京都是世家望族。可惜朝中爭鬥,十八年前獲了罪,族中男子皆被處死,女子發落成官奴。她娘被髮來古水縣,當時的知縣大人瞧中了,欲納之爲妾,府中大夫人不容,她娘也不願,便求嫁給了暮老。堂堂官家千金,最後嫁了個仵作,唉!也是可憐人。偏天不佑可憐人,她剛嫁人沒兩年,便因難產去了。”
老人重重嘆了口氣,“暮姑娘生下來,她娘便嚥了氣,算命先生批她命硬,縣城裡的奶孃都怕被她克着,不肯餵養她。暮老請不着奶孃,又不忍女兒餓死,便來咱們村裡買了兩隻下奶的母羊,又當爹又當娘地把她拉扯成人。因算命先生說她身上煞氣重,唯有與死人一起才養得活,暮老便求了知縣大人,三歲便將她帶在身邊出入城裡停屍的義莊,將一身驗屍的本事都傳了她。說來也奇,自打暮老帶着女兒去義莊,咱們縣裡凡是出了案子,沒有破不了的!這案子破得多了,知縣大人的官聲自然就高了,這些年來咱們這兒的知縣,沒有不升官的!縣城裡的人都說,這位暮姑娘煞氣重,許是陰司判官轉世,雖懼她懼得很,倒也敬得很。連知縣大人都由着她出入公衙,儼然便是衙門裡的女仵作。”
幼童聽得入了迷,覺得這故事比娘睡前講的好聽多了。
身旁老人輕快起來的語氣卻又沉了下來,嘆道:“唉!即便如此,暮姑娘到底是女子。她這等出身,這等傳聞,只怕日後難以嫁個好人家。可憐了她一張好容顏,頗似她那故去的孃親。”
“好容顏?有多好?比村裡阿秀姐還要好嗎?”幼童好奇問。
老人笑了笑,摸摸孫子的頭,“等人來了,一見便知。”
六月江南,正是雨時。
半夜裡剛下過雨,清早天晴了不多時,便又飄起雨來。
江南煙雨,覆了村前曲路,濛濛雨霧裡,依稀有人來。
等候的村人齊望向村口,幼童撐着傘,興奮地鑽去最前頭,踮腳望着路盡頭。
路盡頭,來人行得緩,風低起,霧輕籠,裙角素白。一枝油傘,半遮了面容,執傘的一截皓腕凝霜勝雪,傘上青竹獨枝,雨珠落如玉翠。
天地靜,獨留雨聲。來人行至屋前,村人想起她陰司判官的名號,呼啦一聲散開,目光果真是有懼有敬,看着她收起油傘,望向屋內。
傘收起,幼童忽地瞪大眼。
只見少女靜立雨中,碧玉年華,翠竹青簪,綰一段青絲,風拂過,脊背挺如玉竹,風姿清卓。那容顏,一筆難述,只覺世間唯有這樣一副容顏,纔可襯得住這樣一身清卓風姿。當真是雨中人似竹,皓腕凝霜雪。風姿清卓絕,佳人世無雙。
人間只道君子如竹,未曾想,世間竟有女子有此風姿。
村中人淳樸,不識文墨,亦不懂讚美,但便是村中幼童也能看得出,與眼前少女相較,村中阿秀的好容顏不過是脂粉顏色。
風似休住,人羣寂寂。房檐下三位老者已起身,正欲迎出,少女先一步對三位老者禮道:“三位族老。”
她聲音雖淡,雨中卻別有一番清音。三位老者見她禮數週全,卻不敢託大,忙請道:“多謝暮姑娘雨天來此,趙大寶家的事,想必你路上已聽說了。人已放到屋中地上,快請進去瞧瞧吧。”
暮青頷首,擡腳走進院中,人進了屋,院中留下淡淡藥香。屋外幼童聞着風中藥香,擡頭看爺爺,童真的眼中有些不解,不是說仵作身上都有一股子不太好聞的枯骨爛腸的味道嗎?怎麼這暮姑娘身上倒聞不出?
那藥香頗清新醒神,好聞着呢!
外頭,村人們撐着傘又開始等。
院子裡,趙大寶五花大綁坐在泥濘地上,身上已然溼透,卻緊盯着自家屋子緊閉的大門,一雙眼裡盛滿希冀。
一盞茶的工夫,門開了。
暮青走出來,村裡百十口人目光齊刷刷看向她。
“自縊。”她性子頗淡,話也簡潔,對趙大寶來說,卻是此生聽過的最重的兩個字。
兩個字,洗了他的冤屈,活了他的性命。
圍觀的村人們嘩地一聲,議論紛紛,方纔趙屠子明明說得頭頭是道,趙大寶家的婆娘應是被人勒死吊去房樑的,怎纔不過個把時辰,就變成了自縊?
但暮青說的話,無人不信。她經手的案子,就沒有錯過!
只是衆人不明白——爲什麼?
“這不可能!”院子裡忽然傳來一聲高喊,有人跳出來,滿臉不信服。
正是趙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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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兒們,一別七個月。
說好的十一月一號,我回來了。
你們沒看錯,新文是古言。
爲什麼是古言?
其實跟古代現代沒有關係,我只是想寫一個關於法醫和微表情的故事,而這個故事放在古代會比放在現代精彩,就這麼簡單!
依舊是女強。
依舊是爽文。
依舊是資料系風格。
依舊是我在絮絮叨叨一個故事。
這回故事在古代,我還能看見在大現代出沒的你們嗎?
來吧,跟着我一起穿來古代!讓我看看有多少熟悉的臉,想你們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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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戰場,新的故事,精彩依舊,人依舊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