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記的掌櫃三十來歲,小二是個年紀與暮青差不多的少年,兩人受縛跪在花廳裡,哆哆嗦嗦,口齒不清。
暮青暗道演技倒好,面上卻厲喝道:“老實答話!”
小二驚得一個倒仰,身子往前一撲,險些以頭搶地,高呼道:“小小、小的……祥、祥記酒肆的小二!”
暮青眼皮一跳,無語——她收回演技好的評價,這小子演得也太誇張了!
“旁邊跪着的是何人?”暮青看向祥記的掌櫃。
掌櫃的倒沒那麼誇張,只低頭沉聲道:“小、小的是祥記酒肆的掌櫃。”
暮青將那瓶毒閻羅從地上拿了起來,放到那掌櫃的眼前,問:“你可認得這是何物?”
那掌櫃的擡頭一看,頓露驚色,眼神閃爍,搖頭否認,“不不、不認得!”
明眼人一看就知此乃謊話,步惜塵死死盯着那掌櫃,不妙之感越發強烈——那毒明明是他給步惜晟的,這掌櫃的怎會認得?
“你不妨擡頭瞧瞧,看看這花廳裡坐着的都是何人。”暮青好心提醒,那掌櫃的還真戰戰兢兢地擡頭四顧,越看神色越驚懼,待他看見上首那一截大紅龍袍的華袖時,暮青忽然斥道,“都被綁來這兒了,還不說實話!”
那掌櫃的也嚇得一仰,往前一撲,砰砰磕頭,“小小小、小的……認認、認得這、這瓶子!但是裡、裡頭裝着啥,小的不知……”
“不知!”暮青冷笑一聲,拔了瓶塞就往那掌櫃的鼻子底下塞。
掌櫃驚得忙躲,他被五花大綁着,行動不便,一躲便摔倒在地,仰面朝天眼睜睜瞧着暮青將那瓶毒閻羅拿到了眼前,問:“不知你躲什麼?這可是難得的杏仁露,要嘗一口嗎?”
說着話,她將瓶子一傾,那殺人的毒眼看着就要倒在人臉上。
那掌櫃被綁得蠶蛹似的,就地一滾,趴在地上就砰砰磕頭,痛哭流涕,求饒不迭,“都督饒命!都督饒命!小的是一時鬼迷心竅,也不知爲何就、就非鬆春不可了才犯下這糊塗罪,小的也是追悔莫及啊!”
事已至此,案子算是清楚了。
林鄭二人見之露出深思的神色,莫非步惜晟真是祥記掌櫃殺的,與通敵之事無關?
“胡言!”步惜塵怒而起身,殺氣陰沉,擡腳便踹。
暮青眉一橫,人未起身,只擡袖一拂,步惜塵只覺臉下掃來一道厲風,似薄刀一片削肉剔骨,割得下巴臉面生疼!他嘶的一聲,還沒站穩便趔趄一倒,回過神來時已被元修的親兵按住。
宋氏哪容得步惜塵吃這屈辱苦頭?她起身掄手便就近摑向一個親兵,“放肆!你們膽敢……”
話沒說完,宋氏便尖叫一聲,那欲摑人的手被元修截住,霎那捏得通紅。
元修披着戰甲,眸沉如淵,毫不掩飾殺意,“哪來的毒婦,膽敢動本侯的兵!”
這話似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宋氏望着元修的眸,那一刻的對視,似能從其中看見殘陽如血狼煙煞人,只對視了那麼一眼,她便腿腳發軟,連手腕欲折的疼痛都忘了。待元修將她放開時,她失力跌坐在地,心驚氣短,一言難發。
花廳裡氣氛死寂,不知多久,暮青開了口。
她仍然坐在椅子裡,問祥記的小二道:“你可認識此人?”
她指的是步惜塵。
那小二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忙點頭道:“認得,這是恆王府的世子爺。”
“他前日下午可去過你們酒樓?”
“前日?”那小二想了想,搖頭,“沒有!”
“你!”步惜塵一聽此言,又怒火攻心,掙扎了兩下卻被親兵按得死緊,只得罵道,“你這賤民,定是被收買了!”
“定是你這賤婦收買了人!”宋氏雖怕元修,但今夜的情形眼看要對兒子不利,一番謀算也眼看着要打水漂,她自是要幫忙。但她不敢再動元修的人,亦怕了暮青那執刀送人肉的手段,只得將一腔怒火發泄到高氏身上,指着她怒笑道,“說!你花了多少銀子收買這些人?”
高氏一臉詫色,“王妃是氣糊塗了吧?兒媳的夫君、您的庶長子是今夜被歹人下了毒,那時是亥時,內城的門早就關了,兒媳一介婦人,如何叫得開城門,差人出城拿錢收買人?”
宋氏語塞,指了高氏一會兒,又去指別人,胡亂地指了一圈後,看見地上趴着的鬆春,又道:“那這丫頭呢?這可是你府裡的丫頭,你要她如何說,她自不敢忤逆!”
高氏冷笑道:“這丫頭都快被王妃打死了,之前還半死不活的,兒媳倒是想吩咐她一些話,她也得清醒着,能聽得進去纔是。”
宋氏聞言,忽然便抓了高氏的把柄,目露精光,笑道:“是啊,這丫頭半死不活的,她說的話怎能信?她必是糊塗了!”
“哦?”這時,忽聽一道清雅微涼的聲音自外頭傳來,暮青擡眼,見巫瑾進了花廳,看向宋氏,淡淡的道,“本王給這丫頭施了針她才能說話,王妃嫌她糊塗,是嫌本王醫術不精?既如此,日後恆王府和老太傅府上若有病患,莫請本王。”
“王爺切莫誤會……”宋氏一驚,她沒想到巫瑾會正好聽見此話,這可如何是好?宋府裡,她雙親年邁,早晚有需瑾王救命之時,怎敢得罪他?
巫瑾轉頭,不受宋氏之理,顯然是言出必行。
宋氏這才覺出今夜的禍事惹大了,非但得罪了巫瑾,甚至連聖上和元修也得罪了。這也不能怪她,她哪裡想得到元修竟和元家不是一條心,而今夜若就如此結案,那可就是白算計了,且還得罪了聖上,聖上昏庸暴虐,誰知會做出何事來?
“相爺,本世子可是一心爲了朝廷才逼死大哥的,此事您不可聽信這幾個婦人賤民之言!”步惜塵見翻案無望,只能將希望寄託於元相國,其實此案真相如何根本就無所謂,只看元黨想信誰,顯然信他對他們有利,他不信元相國不懂此理。只要他說步惜晟通敵,步惜晟就是通敵,元修與元家不是一條心又如何?元家謀劃了這麼多年的大業,定不會因爲元修而棄之不顧,這老狐狸是個有野心的人,他必然知道如何抉擇對他有利。
元相國看向步惜塵,衆人看向元相國,氣氛一時膠着。
然而,正是這膠着的時候,那趴在地上的祥記掌櫃眼底忽然寒光一掠,身上縛着的麻繩啪地一聲連斷數截,那斷開的麻繩鞭子般四處掃開,霎時間只聽青磚啪的一響,鞭聲如雷,四周生風,近處的燭火倏地被撲滅了兩盞,燭光一暗,抽刀聲,護駕聲,正亂時,聽一人森然一笑,冷聲喝道:“都別動!”
衆人循着聲音望去,宋氏驚惶叫道:“我兒!”
只見祥記的掌櫃和小二都已掙脫了繩索,步惜塵落在了掌櫃手裡,喉前抵着把匕首,那森寒的光照着張相貌平平的臉,那臉還是祥記的掌櫃,可身手性情與方纔痛哭求饒的樣子相去甚遠,他森冷地掃了眼花廳,道:“御林衛、西北軍、衙差、侍衛,都退開!”
侍衛們聞言皆各自望向主子。
假皇帝坐在上首,微微眯了眯眼,脣邊還噙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心意難測。
元修冷笑一聲,看也不看麾下親兵,親兵們見此,一步不讓。
鄭廣齊見兩人都不出聲,只好閉嘴裝作木頭人。
“退開!退開!”唯有宋氏慌忙呼喝着恆王府和宣武將軍府的侍衛和下人們,恆王府裡的人忙收刀讓開,將軍府的侍衛們看向高氏,高氏望着步惜塵,眼底恨意洶涌,一言不發,侍衛們見此只好同御林衛和元修的親兵們守在花廳門口,一步不退。
“你們!你們!”宋氏氣惱驚惶。
祥記的掌櫃卻沒耐性,那刀往步惜塵喉嚨前逼了逼,道:“我數三下,不退開,我就殺人,大不了同歸於盡。”
“殺人多不好玩?一刀人就死了。咱們兩條命,他只一條命,不划算。”那小二打扮的少年在掌櫃身旁笑着把玩着匕首,空中耍了個刀花,啪啪往步惜塵臉上拍了拍,笑得陰冷無情,“我倒覺得應該是不退開就割人,數一下割一塊肉,先從臉開始。”
那掌櫃的目不斜視,專心拿刀抵着步惜塵的喉嚨,淡然戳穿,“你嫉妒人長得比你俊的毛病又犯了。”
那少年森然一笑,惡狠狠道:“長得俊的男人都是兔兒爺!該宰!”
掌櫃依舊目不斜視,“我該提醒你說錯話了嗎?”
少年一驚,眼神一睃,驚怒之下一刀割了步惜塵的臉,“都是你!害小爺說錯話!”
這一刀割得果斷利落,殺氣騰騰,血哧溜一線從步惜塵的臉頰飆出,隨着匕首刷的灑在地上,點點腥紅。
“我兒!”宋氏驚駭欲死,慌忙不知所措間,瞥見上首一截大紅龍袖,回身便撲跪在地,哭求道,“妾身有罪!妾身糊塗!一切都是妾身的主意,還望陛下開恩,命侍衛讓開,饒我兒性命!”
上首無聲,宋氏卻覺得出有道目光落在她背上,涼薄無情。
一品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