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
當今天下,名士爭鋒,女子之中當以此名最爲如雷貫耳。
“皇后娘娘?!”小安子和彩娥大喜,率先參拜鳳駕。
這一聲皇后驚了滿堂,州臣、叛黨、官眷、侍衛,無不看一眼堂下一身公服負手而立的女子,再看一眼上首簪釵零落狼狽不堪的鳳駕,一齊傻了眼——怎會有兩位皇后娘娘?!
若堂下之人是皇后,那上首那位又是誰?
何初心迎着滿堂目光,眸底盡是驚濤,一時忘了顧及顏面——她怎會在此?!
“你、你怎會在此!”許仲堂大驚之下,慌不擇言。
“本宮不在此,該在哪兒?”暮青看着許仲堂,目光捎帶着從何初心的眉眼間掠過,道,“有趣,你們知道本宮該在何處。”
此言頗含深意,但此時此刻,衆人皆神魂未定,一時之間還無人有能耐細品。
而曹敬義捂着斷臂,盯着遍地殘屍,駭然地掃了眼同樣喬裝成州衙公人的八名神甲侍衛,問道:“你、你們莫非是刺……”
“淮州官衙無人了嗎?公堂莊嚴,竟容江湖淫賊問話!”暮青冷聲喝斷。
話音未落,大風馳蕩,潑得曹敬義一個倒仰!這一仰,迎面一道刀光恰好抹來,曹敬義伸手拔刀,卻發現右臂已失,心中驚濤剛生,喉口血線一冒!
哧溜!
人凌空飛起,跌出公堂,兩腿一蹬!
——血還在冒着,人已經死了。
月殺將刀收起,看了眼邱安。
曹敬義是江湖中人,對刺月門的殺人之風有所見聞不稀奇,但此事不宜公之於衆,上至朝堂下至民間,皆有人秘密死於刺月門之手,一旦聲張,朝堂及江湖之上必然又要生出許多是非。
暮青打斷曹敬義的話,其中的用意月殺清楚,同樣出身江湖的邱安也清楚,兩人聯手,堂堂江陽幫代幫主竟死於瞬息之間,驚得叛黨大驚失色。
吳長史、王錄事等人慌忙看向許仲堂,許仲堂扯住何初心,暗針逼頸,血珠頓時滾了出來,“我手中有襄國侯府的孫小姐爲質!有刺史大印,淮州兵符!誰敢妄動!”
“襄國侯府的孫小姐?”州臣譁然!
卻聽邱安大笑道:“許都督,我們已經動了,這一地叛黨屍首你沒看見嗎?刺史大印,淮州兵符,你真的能保住?你到現在連兵符是真是假都不清楚。”
“什麼?兵符……”
“兵符乃烏鐵所造,內力輕易震不碎,我倒是挺佩服許都督,拿到兵符竟不疑有假,也不試它一試。”
許仲堂大驚,見邱安面色嘲諷,心慌意亂之下拿出兵符來使力一捏!
“啊!”這一捏,許仲堂頓時慘叫一聲,翻掌一看,掌心已然紫黑!那兵符上雕着虎頭,受內力所震,虎口中竟刺出一枚毒針,他猝不及防,被毒針扎個正着,“邱安小兒!你……”
“讓你試,你還真試。”邱安聳了聳肩,悲憫地道,“許都督,就憑你也想圖謀聖上的江山,太不自量力了。”
“你!”許仲堂剎那間彷彿明白了什麼,卻爲時已晚,他內力失盡,雙腿一軟,跌坐下去,手上的兵符骨碌碌地滾下了公堂。
御林衛立即抽刀架住許仲堂,小安子和彩娥攙回何初心,邱安上前拾起兵符來,回身就地一拜,“淮南道總兵邱安,拜見皇后殿下!”
暮青自邱安身旁行過,踏着血往上首而去,寒聲道:“拿下叛黨!違抗者,誅!”
八名神甲侍衛聞旨,提刀齊指亂黨!
前有長刀,後有橫屍,吳長史等人兩腿發顫,幾名降臣既悔且懼,一羣叛黨被領旨下來的御林衛押住,片刻工夫便全都拿下了。
淮州叛亂,自發至終,一個時辰都還未到!
暮青行至上首,御林衛已將許仲堂押去堂下跪住,何初心也已被宮人攙去堂下,小安子和彩娥扶正官椅,迎暮青入座之後往她左右一站!
上首,太極殿的掌事太監、乾方宮的大宮女皆在!
下首,淮南道總兵邱安已參拜鳳駕!
哪位纔是真皇后,此刻已毋庸置疑,畢竟……除了真皇后,也沒哪個女子敢稱當今聖上阿歡吧?
劉振放下懷裡的庶子,與曲肅一同率淮州文武跪了下來,“臣等拜見皇后殿下!殿下千歲千千歲!”
劉家的女眷慌忙整衣,跪在滿地殘屍血泊之後,顫聲道:“妾身等拜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一個早上,兩拜鳳駕,其中滋味未待細品,便聽皇后的話音自屏風後傳了出來,“置面屏風杵在面前做什麼?是本宮見不得人,還是淮州文武之中有見不得人之輩?”
這話沒指名道姓,卻叫何初心面紅耳赤,一干叛黨紛紛避視。
小安子眉開眼笑,彷彿早知如此,忙命宮人把屏風移來了後頭。
屏風一挪開,暮青便道:“淮州刺史劉振!”
“微臣在!”
“本宮來遲,叫你府中婦孺受驚了。刺史府後宅已遭血洗,且先將你的家眷安置於州衙西廳之內,待後宅灑掃出來之後再讓他們回去,你意下如何?”
“啊?”劉振受寵若驚,他身爲一州刺史,僚屬之中出了衆多叛黨,而他又未能及時化解今日之變,險些丟失州權,釀成危及帝位的大禍,若非皇后及時來到,後果不堪設想!他還以爲治州不力之罪是逃不過的,卻沒想到皇后頭一句話竟是安置婦孺,不由大爲感動,“微臣聽憑娘娘安排,謝娘娘體恤!”
暮青看了眼彩娥,彩娥會意,指了幾個宮女到了周氏等人身邊。
周氏差點兒進了鬼門關,而今未傷分毫,只是受了驚,有些狼狽。宮女扶她起身之時,她兩腿打顫,只聽叮的一聲,一物自她的衣裙上滾入了血泊中。周氏循聲望去,見血泊裡躺着把古怪的薄刀,柄長刃薄,寒銳逼人。
方纔,她欲一死了之,正是此刀射來救了她。
周氏雖非武夫,不懂兵刃,但她聽過市井傳言,傳聞英睿皇后擅使之兵刃乃是一套剖屍的刀具,她沒見過剖屍刀,卻看得出來此刀小巧,很適合女子防身制敵——莫非,方纔救了她的人不是侍衛,而是皇后?!
周氏震驚之下擡頭上望,只見皇后背襯鳳屏,未束金袍,未簪鳳釵,冬晨輝冷,映得宮屏金絲如縷,叫人一擡頭,如見百鳥齊翔,萬羽朝鳳!
周氏心膽懼顫,慌忙低頭,心中直道昨日不敢想皇后有假,今日才知何謂真假立見!想她自刎之時,人多混亂,皇后這刀出得千鈞一髮,慢分毫,偏寸許,她便可能沒命,人言英睿皇后英武果敢,傳言竟然絲毫不虛!
這時,宮女將幼子抱了過來,梅氏抱着孩子哭了好一陣兒纔想起來叩謝皇后。
餘氏最爲狼狽,方纔一個狂徒的腦袋在她面前被削成了兩半,她被潑到,臉上盡是紅黃之物,驚了心竅,見到宮女直往後縮,神態瘋癲,“別碰我!別碰我!”
“娘!沒事了!”劉二姑娘趕忙扶住她,小心翼翼地睃了眼上首。
卻見皇后面色雖淡,但並無不耐之色,反倒問道:“本州醫學博士何在?”
暮青識得官袍,那醫學博士恰在劉振那撥人裡,聞旨出列後,暮青道:“你跟去瞧瞧,她們剛剛受驚,你莫要近身,且先開個安神的方子,待人睡下了再號脈診治。”
那官吏忙道:“微臣領旨。”
劉二姑娘受寵若驚,淚眼婆娑地拜謝鳳恩,暮青淡然頷首,再未多言。
饒是如此,扶着孃親退出公堂時,劉二姑娘依舊一步三回頭,看看微服坐於上首的暮青,再看看鳳袍加身的何初心,目光說不盡的複雜。
劉氏婦孺走後,暮青這才道:“平身吧。”
劉振和邱安率文武一齊謝恩,平身後列於左側,御林衛將以許仲堂、吳長史爲首的叛黨押到右側,月殺率神甲侍衛到上首護駕。
耐人尋味的是,何初心雖是由宮女攙着的,卻攙到了右側——叛黨之列。
州臣們大爲不解,帝后跟前兒的近侍宮人定然識得皇后的容貌,既然襄國侯府的孫小姐能假扮皇后,想來此事乃是聖意。雖不知聖上如此安排的用意,但何家此番理應是遵聖意行事纔是,怎麼也不該和叛黨扯上干係吧?
衆人一肚子的疑問,曲肅見劉振還不問個清楚,便急着要出列。
卻在此時,暮青一改淡漠之色,執起驚堂木來往法桌之上重重一落!
啪!
聲如炸雷,震得曲肅的腳尖兒往後一縮,一干州臣頭皮都麻了麻。
“本宮昨日晌午方到淮陽,見仍有大量災民聚在州城。淮州早有重建村鎮之請,朝廷也早已覈准,可水災至今已過了三個月,受災村鎮仍未動工重建!一州大小官吏這麼多人,竟對商戶擡高工價盤剝倉司之舉束手無策!朝廷撥了多少賑災銀給淮州?光米糧就調撥了三十萬石!爾等卻在災後重建之事上遷延不決,眼看着這三十萬石賑災糧只夠用三個月了!是不是要將國庫的錢糧都耗在淮州這一次的水災上,那被水衝淹的四百一十二村才能建好?!”
暮青聲音寒厲,話中之意卻叫州臣們心頭一跳!
——皇后昨日晌午就到了州城,比儀仗還早!
——僅半日,重建村鎮的事皇后就查了個清楚,連朝廷調撥的賑災糧還夠用多久都摸查清楚了!
曲肅聽後剛要接話,劉振暗中將他攔住,出列稟道:“啓奏皇后娘娘,這正是今早臣等所議之事,娘娘來了,臣等自該再稟一回,只是亂黨突然起事,州衙之外定然還有同黨,當務之急是否應先平叛,將軍情八百里加急奏往朝中?”
衆臣聞奏,紛紛附議。
暮青卻道:“民爲貴,社稷次之,州城之中有十萬災民流離失所,眼下已然入冬,晚一日重建村鎮,災民便要多挨一日飢凍。州衙之中出了如此多的叛黨,你身爲刺史,本就有失察之責,卻因自己的過失而讓治下的百姓久等,如此豈不有愧於民?陛下將淮州交給你,便是將淮州的百姓交給你,你想安定一方,需得先治民生,建久安之勢,方能成長治之業。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你若是好官,百姓擁戴,民心思定,外頭那些叛黨就是想鬧也鬧不起來,誰敢妄動干戈,不必興兵討逆,百姓之怒便可平叛!”
“……”一番話說得衆州臣啞然失色。
這番話聽着耳熟,極像曲肅之論,可即便是曲肅這般直臣也不敢說“民爲貴,社稷次之”、“百姓之怒可平叛”這樣的妄語吧?
“你可知這十萬災民之中有多少老弱婦孺,又有多少孩童的年紀如你的庶子一般?百姓敬你爲一方父母,你怎忍心看他們流離失所,忍飢挨凍?”暮青又道。
劉振之子今日險些死於亂黨刀下,許是這話觸動了他,他竟有些哽咽,垂首拜道:“皇后娘娘訓示的是,微臣愧對陛下的信任,愧對一方百姓。”
暮青道:“平身吧,現在還爲時不晚。”
“是,謝娘娘。”劉振拿官袖拭了拭眼角才起了身。
“皇后娘娘既然如此爲民着想,那依娘娘之見,重建村鎮之事當如何決斷?”曲肅強捺住激越之情開口問道。前車之鑑,皇后微服先到了淮陽,又命假皇后問政州官,亂黨起事時又來得如此及時,此間種種,疑雲重重,既然皇后想先顧全賑災之事,何不趁機探探本朝這位聞名天下的英睿皇后是否有真才實學?畢竟假皇后已經叫他失望一回了,這回還是莫要抱太大期望的好。
卻聽暮青問道:“好一個依本宮之見!今日是本宮問政州臣,還是州臣問政本宮?你們爲官,領着朝廷的俸祿,州政之事上想躲懶不成?三個月了,難道你們連一個應對之法也沒商量出來,見鳳駕南巡,就想行拿來之道,伸手跟朝廷要對策?”
曲肅道:“那倒不是,臣等商議出的對策有二,僚屬之中各有附議者,爭執難下,這才拖延了不少時日。原本刺史大人打算上書朝中恭請聖裁,可朝中也需商議,奏摺一來一去需些時日,微臣也覺得拖久了傷民,理應早斷。既然皇后娘娘在此,不妨先行裁奪。”
“奏來!”
“是!”曲肅一恭,奏道,“微臣主張以災民爲先,用重典震懾奸商,日後再思安撫之策。而吳長史主張效法高祖及仁宗時期的勸糶之制,勸有力之家無償賑濟災民,給予爵賞。”
曲肅一邊奏事一邊瞥了眼被御林衛押在對面的吳長史。
劉振見暮青循着望了過去,擔心她會因吳長史是叛臣而影響決斷,於是補充道:“啓奏皇后娘娘,因此前賑災之時,臣等曾強逼商戶賣米,故而微臣擔憂再行重典會使商戶人心惶惶。淮陽乃漕運要衝,自古多富商大賈,如有商戶擔憂再遇災年,錢糧會被官府強徵,日後恐會發生轉移錢糧之事,如此必傷漕運,也傷稅賦。而勸糶之令雖可救急,但也恐商戶得爵賞之後,州政難以監管,積弊深遠。事關漕運與吏治大事,臣等不敢獨斷,故而爭執不下,這纔想上書朝中,恭請聖裁。”
劉振奏罷,州臣們紛紛低頭,眼觀鼻鼻觀心,耳朵卻豎得直直的——又到了恭請鳳裁的時候了。
剛纔在假皇后面前恭請裁奪,結果惹惱了曲狂人,把何家小姐罵了個狗血淋頭,現在真皇后到了,不知會如何裁奪?
該不是……又要思量幾日吧?
明知此事兩難,三思而行實乃常理,但此時此刻,沒人盼着皇后會說思量幾日——曲狂人已被這話惹惱過一回了,要是聽見真皇后還這麼說,他一定還敢怒罵鳳駕,而且,興許會罵得更狠。
“本宮昨日的確聽說了曲別駕強逼商戶賣米的事,朝廷已然撥下了賑災糧,爲何還要強逼商戶賣米?”就在一干州臣既盼着聽聽皇后之見,又擔心皇后被罵之時,暮青開了口。只是誰也沒想到,她沒有二選一,反而問起了此前逼商戶賣米的緣由。
劉振怕曲肅回話太過激進惹怒鳳駕,於是替他回道:“啓稟皇后娘娘,此前林黨私取兩倉錢糧贍軍,又猖狂私販倉糧,致使兩倉虧空。而今淮州大災,別駕逼富戶將存糧低價賣給官府,一來是爲補兩倉的虧空,二來是爲防富戶囤積居奇,擡高米價。以眼下賑災的形勢來看,朝廷下撥的賑災糧用完之後,這些收補回來的倉糧的確能頂一段日子。”
“所以,你們把朝廷撥下的銀子拿去收糧了,卻因價錢太低而惹怒了商戶,商戶們想挽回損失,便在重建村鎮的事情上盤剝倉司,你們不缺糧了,卻又缺起了銀子。”
“……正是。”劉振汗顏。
“起初你們只想存糧,卻沒想到糧食到手了,建村卻不順利了。眼看着遷延日久,消耗日重,你們處心積慮存下的倉糧不僅就要存不住了,連銀子都沒了,所以你們就急了?”
“……微臣慚愧!”劉振擦了擦額汗。
其餘州臣也紛紛垂首,大氣也不敢喘,心中直道——皇后可真犀利!
“你們想了兩個法子,一是鎮壓商戶,繼續盤剝商戶的財產,二是許給商戶好處,叫商戶自願幫助官府災後重建。一州大小官吏這麼多人,災年只知在商戶身上動心思,除了問商戶要錢要糧、要工要料,你們的心思就不會往別處動動了?”
“這……微臣愚鈍!”劉振一臉頭疼之色,實在想不出這心思還能往哪兒動。
曲肅朝暮青一恭,道:“若娘娘另有良策,還望垂示!”
暮青抿着脣,沉默了片刻,問道:“你們怕缺糧,有沒有想過是救災之策太過單一?”
“單一?”曲肅的眉頭狠狠地皺了皺,“啓稟皇后娘娘,我朝的賑災之策有蠲免、賑給、賑糶三策,怎能說單一?”
劉振聽出曲肅的語氣苗頭不對,忙使眼色,曲肅只當沒看見,他盯着暮青,已有怒容,顯然不滿她來淮州問的是賑災之事,卻事先連賑災之策都沒了解過。
“怎麼不單一?”暮青與曲肅對望着,目光鋒銳,分毫不讓!她伸出三根手指,一策一策地說給他聽,說給滿堂的州官聽,“蠲免,百姓受災後,凡達到一定程度的民戶皆可享受不同等級的賦稅蠲免,此乃朝廷舒緩民力之策;賑給,給重災戶無償提供衣食,賑災糧依老幼病弱壯按日發放;賑糶,災時一旦糧價過高,貧民無力買米,則開義倉,減價出糶,以濟貧民。以上三策,不是免除,就是白給,雖有出糶之策,但以濟貧爲目的的減價出糶,米價之低,使得官府所收回的銀子在災後根本無力補倉,所以以上三策本質上都是在消耗倉糧!怎麼不單一?別說朝廷的賑災之策有三,就是有三十,只要全是依賴儲糧之策,那就是單一!”
皇后聲似出雲之雷,聽得一干州臣心頭咯噔一下!
劉振一改和事佬之態,凝神細思。
曲肅怒容未消,又添驚色,欲辯無詞,憋得面容看起來有幾分扭曲。他這才知道皇后不是不瞭解賑災之策,而是她所說的單一與他所理解的不是一回事,這種論調還是頭一回聽說,不過細一思量,的確有道理!
“臣等從未想過此三策有過於依賴倉糧之弊,娘娘之論,微臣不及!”曲肅並未嘴硬,反倒朝暮青深深一恭。這一恭,如學生求教,雙手幾乎垂拜於地,“不知娘娘可有良策解之?”
暮青問道:“你們可有想過賑貸?”
“賑貸?”州臣們面面相覷,皆有不解之色。
“敢問娘娘,何爲賑貸?”曲肅擡頭問道。
“以財投長曰貸,但本宮指的是以糧爲貸。即大災之年,官府借糧於非重災戶,收取一定的利息,待民度過艱厄,大豐之年還粟於倉。”暮青說得很慢,此法與後世的貸款有些相似,她斟酌着說詞,希望儘量說得簡單些,以便淮州的官吏能夠聽懂,“官府雖然收取利息,但並不逼民短期之內還清,而是以契約之,準民分期還粟。”
“分期還粟?”曲肅眨巴着眼,州臣們議論紛紛。
“打個比方,本宮借你一兩銀子,與你約好利率,不催你來年就還,你可以根據家境決定要幾年還清,可以三年、五年,甚至是十年,這便是分期償還。”
利率爲何物,衆州臣尚且懵懂,但此喻之意倒不難懂,略一思量,劉振和曲肅皆面色一變,連邱安那睡意惺忪的眼都似乎睜了睜,頭腦靈活的人已彷彿猜到了皇后之意!
果然,暮青接着道:“仍是比方,你三年還清,每年只需還三百五十文錢,五年還清,每年要還三百八十文,十年還清,每年就要還四百五十文。你從本宮手裡借的銀子既能助你度過難關,每年三四百文的債又不會使你生計艱難,而本宮則不必擔心家中日漸虧空,下回無銀施借他人。”
話音一落,州臣們嘶嘶抽氣,劉振和曲肅對望一眼,皆壓抑不住胸中的激越之情!
暮青又道:“除了貸糧,還可以貸種,凡發水潦螟蝗之災,蠲免賑給過後,官府皆可行賑貸糧種之策,如此,既可助災民早日歸鄉事農,災年過後又可補倉,以備不時之需。”
淮州文武聽至此處,已然激動得面頰生輝,不等暮青再言,便熱切地議論了起來!
“竟還可貸種?”
“對!對!如此一來,災事過後,兩倉便有可平之法了!”
“以往,朝廷每年徵收的糧食中有半數用於贍軍,再刨去用於俸祿的錢糧,能補入兩倉的儲糧就更少了。不提災年的用度,平常的年份裡,濟貧扶弱、贍老恤囚、平抑糧價,也是支出頗重。每年賦稅一途所補入的倉糧僅夠支出之用,一逢災年,兩倉大開,賑災糧要麼需跟朝廷要,要麼就得逼商戶捐賣。商戶不滿,明裡暗裡的跟官府對着幹,賑災之策施行不暢,頭疼得很。如今,有蠲免、賑給、賑糶三策在前,賑貸之策在後,兩倉的壓力可謂大減!”
“是啊,地方糧倉的壓力大減,等同於給國庫減輕壓力了。”
聽着議論,邱安對同僚們笑道:“這哪是平倉之法,實乃富倉之策!說不必再擔心兩倉日漸虧空,那是皇后娘娘謙虛,依我這粗人之見,假以時日,兩倉必豐!兩倉大豐,莫說賑災了,急時定有餘力贍軍!”
劉振道:“正是!尤其是分期賑貸之策!災年之時,先以倉糧無償賑濟災民,待大災過後再行賑貸之策,令百姓還粟於倉。而分期還粟,既不影響生計,兩倉還可常年補入息糧。待遇災年,兩倉已豐,又可無償賑濟災民。如此循環不息,可謂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何止啊?災民回鄉之後,施政也是不易,本官在蓮池縣爲知縣時,一些遊手好閒之徒習慣了官府賑濟,恨不得災荒,好伸手吃穿。這賑貸之策正好治一治這些潑皮無賴的懶筋!哈哈!良策!良策啊!””曲肅手舞足蹈,舉止瘋癲,忽然撩起官袍一跪,朝鳳駕行了個伏拜大禮,高聲道,“此策利在糧倉,功在社稷!微臣拜服,謝娘娘賜計!”
衆州臣見了,紛紛叩拜,齊聲道:“臣等拜服,謝娘娘賜計!”
羣情激越,熱切的氣氛在此時此刻的公堂上卻顯得怪異至極。
許仲堂、吳長史等人面紅耳赤,百感交集。
他們多是一州要臣,深知兩倉之弊和賑災之難,每回商議對策,州衙裡都能吵翻天,沒人能拿得出一個長久可行之策來。兩江流域大水爲患,古來如此,歷朝歷代,治水屯糧都是國之大計。朝中大臣也好,地方官吏也罷,不知多少人苦思鑽研過農耕水利之策及歷朝賑災記要,可良策難得,尤其是長久可行之法。
誰能想到,滿朝文武苦思不得的良策,竟得自當今皇后?
賑貸之策本就新鮮,分期還粟更是聞所未聞!官府賑貸於民,能得粟三五倍之數!雖說時日頗長,可積少成多,賑貸萬民,一年能得多少倉糧?思之令人心驚!若賦稅如此,百姓定不堪重負,可若僅僅用於賑災,又行分期之法緩之,便既能救民又不傷民,既能補倉又能富倉,既可爲下一次災荒之年做好儲糧準備,戰時還有餘力賑軍,真可謂萬全之策!
如此奇策,若非親耳所聞,真難想象脫胎於一介民間女子!
叫人細思恐極的是,淮州水災發於八月,若皇后早得此法,理應早跟聖上提了纔是,且她今日本應在神甲軍中,卻忽然到了淮州,莫非……此法是得於近日?亦或是……今日?
若真如此,皇后之智豈不近乎於妖?
一干逆黨心驚不已,何初心的臉色也慘白如紙,她幾乎不敢去瞥地上。逆黨被綁了起來,屍首卻沒清理出去,就這麼橫陳於公堂之上,州臣們一舉一動之間,血腥味兒直撲人的臉,她因不想在人前失儀才強忍着腹中不適。她以爲不看地上便能忍得住,卻忘不了神甲侍衛隨皇后殺進州衙時那慘烈的一幕。當時,一個斷了臂的,一個腦袋被削掉一半的,還有一個被腰斬的。當時,那人沒死,慘號着爬出公堂,半截身子在外頭,半截身子在門邊,鮮血肚腸拖得老長……
州臣們起初沒緩過神兒來,後來拜見過了皇后,也不先請旨將公堂灑掃出來,竟就這麼議起了州政!皇后出身民間,不曉禮儀,這些州臣難道也不懂禮法?
瘋子!都是瘋子!
她堂堂侯府貴女,竟還不如刺史的家眷,不僅要在此忍受遍地污血的公堂,還要看着這些沒用的州臣拜服在皇后面前!
何初心瞥向上首,目光深似幽沼,恨意幽幽,綿長無盡。
利在糧倉,功在社稷?
一介出身民間的賤女子,也懂國策?笑話!這些七尺男兒、一州要臣竟都議了起來,一個一個的,都瘋了不成?!
這時,暮青道:“本宮臨機得此一策,尚欠細則,離施行還遠。所謂術業有專攻,獄事乃本宮之所長,國事上只能出個主意,還需卿等奏與朝廷,嚴加考察,謹慎定則。卿等可翻閱本州歷年農收記案,根據本州的收成制定利率,區別良田與貧地的收息,因地制宜,不可一刀切,不可爲了豐倉而收息過高,更不可爲了豐倉而廢蠲免、賑給、賑糶之策。賑災之要在於助災民度過災厄爲先,補倉乃災後之事,切勿本末倒置。本宮會向聖上提議以淮州作爲賑貸之策的試點,倘若日後發現有官吏爲謀政績或倉糧之利而廢弛三策,借賑貸盤剝百姓,朝廷一定嚴懲不貸,絕不姑息!”
“臣等謹遵懿旨!”州臣們齊聲應是,心中卻波瀾滔天。
臨機得此一策?
果然,皇后是剛剛纔想出賑貸之策的!
這簡直非人!
而且,什麼叫只能出個主意?只是出個主意便出了個萬全之策,連如何制定細則都指點清楚了,甚至預見到了會有官吏爲謀政績以賑貸盤剝百姓,故而提出拿淮州作爲試點。想想便知,試行期間,淮州官吏的一舉一動定會被朝廷盯得死死的,若被拿住錯處,朝廷是不介意重懲以儆效尤的。皇后連這些事都想到了,真是好一個術業有專攻!若這也能算只是出個主意,那他們這些連主意都出不了的州官是否該辭官還鄉?
僚屬們可以震驚失色,劉振身爲刺史,卻只能強捺心中波瀾,說道:“微臣這就將賑貸之策與叛黨謀逆的事一併奏與朝廷!”
“不急。”
“且慢!”
這時,兩道話音同時傳來,叫劉振不由怔住——讓他不急的是皇后,說慢的是曲肅。
暮青見曲肅也有話要說,便讓他先說,“別駕還有何事?”
曲肅道:“啓奏娘娘,賑貸的確是奇策,可娘娘也說,此策尚欠細則,需要朝議,還不能立刻施行。但眼下州衙外頭有三萬災民亟待安置,重建村鎮纔是當務之急,如何處置那些攪擾重建的商戶,還請娘娘決斷。”
州臣們一聽,這纔回神!
是啊,剛剛問的是重建村鎮的事,但皇后並未決斷,而是指出了賑災之策的不足之處,並指點了改革之策,但重建村鎮之困依舊沒有解決,這纔是當務之急!
何初心聞言,嘴角揚了揚,意味嘲弄。人言皇后睿智,傳聞果然不虛,皇后知道重建村鎮之事兩難,不易裁奪,便拿個新策出來,且不論管用與否,僅憑此策聞所未聞,便足以糊弄一會兒州臣。皇后大抵以爲州臣們議着新策,就會把恭請鳳裁之事拋到腦後了,但她算漏了曲肅這個狂人,此人不在乎官位,甚至不在乎性命,他眼中只有災民,爲了災民連鳳駕都敢責罵,豈會讓皇后輕易矇混過關?
這下子,可有好戲看了。
何初心瞥向暮青,等着看她出醜。
卻見暮青面色甚淡,說道:“哦,這事兒啊,根本無需決斷。”
什麼?
不僅何初心怔住,一干州臣皆擡頭望來。
曲肅這回沒急,反倒恭恭敬敬地問道:“娘娘之意是?”
暮青轉頭看向許仲堂和吳長史等人,道:“他們不反,重建村鎮之事的確需要決斷,他們一反,事情反倒變得容易了,不是嗎?”
這話叫滿堂之人一時間都難以轉過彎兒來。
劉振道:“微臣愚鈍,請娘娘明示。”
暮青沒搭腔兒,而是對許仲堂道:“你們今日起事,事先知道鳳駕有假,連替子的身份都很清楚。起事之後,先謀文武大印,再放州牢重犯,而後逼降州臣,這州衙內外你們都安排了人,可謂計劃周祥。今日,刺史府內曾傳出兩道火哨,第一道應是起事之號,第二道是事成之號,你們在州城內一定還有同黨,得知事成,他們必定有所行動。而你們舉事,兵馬錢糧缺一不可,可眼下大災,朝廷調撥的賑災糧所剩不多,兩倉又虧空多年,你們的錢糧打哪兒來?自然是從商戶那兒來。淮州多鉅商,此前就有奏摺入朝,說林黨與綠林草莽及漕商勾結私挪私販兩倉儲糧,問朝廷要不要嚴查,可朝廷還沒批覆,淮州就發了水災,賑災至今,前事就耽擱了下來。那些商戶本就和你們是一條船上的人,此前朝廷嚴查林黨,他們必然早已如驚弓之鳥,前些日子官府逼他們低價賣糧,又惹惱了他們。如此一來,如若得知你們舉事已成,他們會不追隨你們嗎?”
暮青目光一轉,對曲肅道:“此事根本無需決斷,只需等着,看誰會反。誰反拿誰,查抄的銀子足夠你們用來重建村鎮了!”
“看誰會反!看誰會反……”曲肅目光呆滯,口中喃喃地念叨。
“如此一來,官府可從正經的商戶那裡足價買料僱工,既可不傷無辜商戶,朝廷也無需再查與林黨勾結的漕商了,一舉三得!”暮青又道。
“一舉三得!好一個一舉三得!”州臣們琢磨了過來,紛紛叫絕!
劉振難以置信地看着暮青,半晌之後,嘆道:“娘娘之智,名不虛傳!方纔,娘娘要微臣不必急着奏報朝中,原來是爲了看淮州還有何人會反?”
嘆罷,他不禁有些後怕。
刺史府剛遭血洗,他驚魂未定,若此事讓他來處置,他必定先請邱總兵率軍平亂,先穩定州城的治安,再將事情急報朝中。若非皇后在此,這會兒淮州軍定然已在城中平亂了,如此一來,只怕那些此前與林黨有所勾結的漕商還未投誠亂黨,亂事就已平息了。那麼,他在重建村鎮之事上就要錯失良機了。
好險!
“淮州何其有幸,今日能有娘娘坐鎮!微臣代淮州百姓多謝皇后娘娘!”劉振收回目光,誠心叩拜。
淮州文武也紛紛再次叩謝鳳駕。
何初心咬着脣,腥甜入喉,煞了心。
爲什麼?
她放棄驕傲,不惜頂撞祖父,以死相逼求來的機會,哪怕當替子,哪怕是假皇后,她都願意做這一回夢。皇后卻偏在不該出現之時出現,她被淮州文武看盡笑話,而她卻一次次地在州臣面前擺盡威風!
到底爲什麼皇后要來淮州?
何初心瞥向暮青,見那青黑的公服襯得女子的眉目格外清冷,百鳥擁着,羣臣跪着,她的眸卻如同被一場秋雨洗過似的,涼意襲人。
“本宮要是不來淮州,豈能見識到一幫官吏爲補倉糧而逼商戶低價賣米?那些商戶之中縱然有不法之輩,可必然也有正經商人,你們身爲一州父母官,竟不加甄別,強逼商戶賣米!此等行徑,與強盜何異?”暮青忽然話鋒一轉!
誰也不清楚皇后爲何突然大發雷霆,但正因見識過皇后之能了,淮州文武皆屏息聽訓,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你們心繫災民原本無錯,可難道災民是民,商戶就不是民了?如若只因商戶富足,大災當前就理所應當捐獻錢糧,那你們身爲一州之父母官,百姓之表率,何不散盡家財救濟災民?”
別說,散盡家財救濟災民的還真有——曲肅。
其餘大小州吏也在刺史劉振的發動下捐了錢糧,雖說不至於散盡家財,可也有捐的不少的。
自古非常時期皆是行非常手段,逼商戶捐賣錢糧實在是太常見了,商戶雖然是民,但朝廷重農,官府自然以救濟災民爲先。
但這話州臣們只敢在心中嘀咕,卻沒人敢說,連曲肅都沒吭聲。
皇后卻彷彿能讀懂人的心思般,斥問道:“你們捐獻錢糧救濟災民,那是出於自願,與朝廷逼你們捐錢捐糧能一樣嗎?日後但有災荒之年,朝廷不必調撥賑災錢糧了,只需行非常手段,先扣你們三年俸祿,再命州軍去你們府上挨家挨戶地收繳家糧,你們可無怨言?”
呃,這……
一干州臣眨巴着眼皮子,嘴角抽了抽。
“你們若有怨言,爲何商戶就怨不得?你們罵商戶盤剝倉司,怎知背後無人罵你們是一幫昏官酷吏?你們只怪商戶從中作梗,阻撓官府重建村鎮,可本宮就不信了,淮州這麼多的鉅商大賈,難道沒有一個大善人?沒有一人憐恤災民,自願出工出料助官府賑災?想來不是沒有,而是你們先失了民心啊!以至於朝廷有難,無人肯援!到頭來,你們頭疼,災民受苦,你們盤算盤算,災民可有少受一天的苦?”
話音落下,羣臣啞然。
曲肅身僵如石,如遭當頭棒喝!爲了賑災,他曾捐盡錢糧,他曾夙夜難眠,他曾不惜揹負商戶的憤恨與罵名,他一直覺得他是在救災救民。難道,竟是他錯了?
“人吃五穀雜糧,誰無妻兒老小?倘若一遇災荒,朝廷就剋扣俸祿查抄官宅,長此以往,誰願爲官?無人爲官,何以治國?而官府肆意盤剝商戶,長此以往,誰敢行商?無人行商,又怎能不傷漕運賦稅?本宮不否認你們之中有憂國憂民的好官,可不知何爲社稷,何爲民心,縱然是鞠躬盡瘁,也不過是白操勞一場!”
羣臣啞然,氣氛死寂。
公堂外,天地肅清,鬆影似針,不知刺了誰的心。
半晌,劉振叩首道:“娘娘之言,振聾發聵,微臣受教!”
憂漕運憂賦稅的是他,到頭來卻是他糊塗,沒想到傷了漕運賦稅的竟恰恰是官府。
“啓奏皇后娘娘,逼商戶賣糧是微臣的主意,微臣願承擔罪責!”曲肅也隨之叩首,聽聲音竟有些哽咽。
“你身爲淮州別駕,一州要臣,威逼商戶,這民怨已經算到官府頭上了!問你的罪容易,丟了民心又該如何收回來?”
“微臣……罪該萬死!”曲肅以頭撞地,悔痛難當。
他因剛直敢言,不被上官所喜,所以當了十多年的知縣。聖上親政後,不知怎的聽說了他,竟褒揚他是個直臣,並欽點他爲淮州別駕。他剛上任,淮州便發了水災,他本想將賑災的事辦好,以報聖上的知遇之恩,卻沒想到正是他的激進闖了大禍。他本不懼丟官去職,甚至早已想過辭官以平民怨,可正如皇后所言,這民怨已然算到了朝廷頭上,朝廷革他的職容易,失了的民心想收回來談何容易?
除非,無辜糧戶的損失能補還回去。
可莫說朝廷革他的職,就算留着他,他一生的俸祿都難補糧戶的損失。死沒用,他知道,可他有負災民,有負聖恩,萬死難辭其咎。
“死有何用?你是聖上欽點的別駕,就這點兒出息?”暮青冷聲斥道,“主意是你出的不假,可淮州上有刺史,下有僚屬,僅憑你出個主意就能成事了?低價賣糧之令既是官令,責任就應當在官府,在朝廷!這民心失了,朝廷認了,糧戶的損失由朝廷補還!”
什麼?!
曲肅擡起頭來,以爲聽錯了。
只聽皇后又道:“但主意既是你出的,本宮就命你負荊請罪,那些糧食怎麼從人家的糧倉裡運出來的,就怎麼給人還回去!你可有異議?”
可有異議?
怎會有異議!
州臣們面面相覷,皆有嘆色。早就聽聞皇后娘娘剛正,沒想到訓起人來不留情面,赦起罪來竟也這麼義正辭嚴。其實,曲肅之罪可大可小,甚至可功可過,但皇后娘娘看重民心,以她之論,曲肅革職梟首都不爲過,沒想到到頭來竟只是負荊請罪。
皇后是惜曲肅之才吧?
她剛到淮陽城半日便將賑災的情形查實了,想來也知道曲老夫人教子極嚴,曲肅當知縣的那些年裡,府中從沒養過僕役,他的俸祿多用來濟貧扶弱了,他到淮陽城上任之時,蓮池縣萬民送行,百姓莫不道他是好官。只是州政比縣政複雜得多,曲肅一上任就遇上大災,經驗不足,這才捅了簍子。他那剛直的脾性雖不討喜,但的確是個憂國憂民的好官,這回爲了賑災捐盡了家中錢糧,若叫他補償糧戶,哪怕他一家老小爲奴爲僕,下輩子也還不起。
皇后命曲肅負荊請罪,說是罰,實則與赦無異。
劉振大喜,見曲肅還愣着,忙拽了拽他。
曲肅這才反應過來,眼底微溼,叩拜道:“微臣……謝皇后娘娘開恩!”
“平身吧,方纔之言你們若能聽得進去,這一趟淮州之行本宮就不算白來。”暮青掃視了一眼淮州州臣,淡淡地道。
淮州文武忙謝恩起了身,心中卻直犯嘀咕。
皇后何出此言?莫說方纔之言發人深思,就算當真無人聽得進去,她也不算白來吧?她可是拿下了叛黨,又提了賑貸之策,還解了重建村鎮之困!且只需稍待,城中的林黨餘孽就會被盡數拿下,隨後糧戶們的損失一補回去,連失了的民心說不定都能收回來!
這還不夠?
而且,什麼叫“這趟淮州之行”?鳳駕南巡,皇后本就該來淮州,不是嗎?難道她該在別處不成?
“就算本宮今日不在,淮州也遭不了大難。”這時,只見暮青看向了淮南道總兵邱安,問道,“你說是吧?”
------題外話------
本來這章打算把淮州的事寫完,但是後面有點卡,先從這兒斷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