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在滔滔河波中沉浮着,剛踩着水穩住身子,就四下尋找巫瑾,她擔心巫瑾不識水性。只見巫瑾在她身後不遠處,水面已沒過了他的喉嚨,溼發貼在臉龐上,甚是狼狽。
暮青立刻遊了過去!
察覺到暮青游來,巫瑾擡頭衝她苦笑一聲,說道:“兒時習過泅渡,倒是多年未下水了,恐怕得適應一陣子。”
說話間,一個侍衛已從後頭攙住了巫瑾。
暮青剛要說話,忽聽頭頂上隆隆作響,仰頭一看,只見上方的陣道竟緩緩地推了出來!
“不好!陣道要封!”藤澤大喊時將鞭一揚,鞭子卻根本夠不到陣道,只在石牆上掃下一道白印!
長鞭落回水中,白浪驚涌,石屑墜打,衆人踩水穩住身子的工夫,河道中的光亮漸被擠作一線,最終全然不見。
陣道封起,衆人被困在了河道中。
四周一片黑暗,藤澤沉鬱的聲音傳來,“怕是真要如木兄所言了。”
“保護好先生!”暮青吩咐了一聲,隨即便凝神分辨起了四周的聲音,她記得藤澤說過水陣中有絞車!
恰在這時,河道前方忽然亮起了一點幽光,似黃泉路上點起的一盞引路孤燈,無聲的朝人招着手。
這光遠看似河燈,又似流螢,着實詭異,衆人卻還是鬆了口氣。且不管這幽光是何來頭,被困在封閉的河道中,有光亮自然比伸手不見五指要強。
然而,這口氣剛鬆,就見那幽光順着水飄了過來!
衆人脊背生寒,因爲這河道里的水並非地下活水,而是一條死水河,方纔洶涌的水波是衆人落水所致,此刻河面已趨於平靜,河水既不流動,那幽光又是怎麼飄過來的?
“……不對!那光在往我們這邊遊!”
“什麼東西?”
水中不便使長兵,護衛們紛紛取出匕首,卻見水波沉浮了幾下,那一抹幽光忽然就變得細碎了起來,霎時間,幽長的河道燦若天河,萬千繁星流瀉而來,勢吞人間萬象一般!
河道前方忽然隆隆作響,水面掀起巨浪,隱約可見那些細碎的幽光後升起了一架巨大的水車!
“還是來了!”藤澤沉聲道,“小心河底的暗流!”
“先小心河面上吧。”暮青提醒道。
話音剛落,隨着水車絞動,只見水波揚起,巨浪般凌空打來,浪中夾雜着點點幽光,似雨打浮萍,噼裡啪啦的就射了過來!
聽着嗖嗖的破浪之聲,護衛們的心頭無不沉了一下——這東西聽着可有些分量,莫非不是河燈流螢之物?
“火!他孃的!是火!”這時,前頭的護衛看清了浪中的幽光,心驚之下擡刀就挑!卻見那些幽火隨浪越過頭頂,帶着股子火油味兒和咔咔的骨節扭動聲。
“去他孃的火!”沒人比被困在鐵窟內的護衛們更熟悉這聲響和氣味,兩個神甲侍衛挑開飛來的機關蟲,喊道,“蟲羣!是蟲羣!”
在前陣中被驅進洞窟的機關蟲羣竟然出現在了河道中,暮青廢了那機關蜈蚣就是爲了阻止蟲羣被點着,可此刻,這棘手的蟲羣不僅又來了,竟還燒了起來。
“他奶奶的!陰魂不散!”一個侍衛劈着火蟲,滿臉是血的模樣在昏暗的河道里倒瞧着更像是縷陰魂。
這時,河道底下暗流已聚,纏拽着人的腿腳,護衛們驅避火蟲越發不便。
漫天流火中,暮青一邊留意着巫瑾的安危,一邊念頭飛轉。前陣之火沒能燒起來,此刻竟水火同陣,機關蟲羣事先浸透了火油,故而能在水中燃燒,可水火不容,蟲羣終究是木造機關,這火燒不了太久。
既然燒不久,火蟲借水車之力成撥襲來又顯得有些零星,那麼這殺機作爲守陣人對他們的回敬,是否不太夠格?
正思忖着,幾隻火蟲墜來,暮青踩着水流借力一旋,將在河道中費力沉浮的巫瑾死死擋住,月殺和巫瑾身後的那名侍衛看準火蟲墜落的時機擡刀一挑,火蟲從暮青和巫瑾的頂心擦過,刺目的火光和濃重的火油味兒叫暮青皺了皺眉,心頭忽然咯噔一聲!
不對!
曾破過大漠地宮機關的經驗讓暮青對陣中的殺機有着過人的敏銳,在覺察出不對的一瞬間,她腳下奮力一踩,借勢旋身向後!
巫瑾就在暮青身後,暮青這猛的一轉,帶起的水波險些將巫瑾撞沉!她眼疾手快地扯住巫瑾的衣襟,兩人在水中撞了個正着。流火在天,波光絢爛,巫瑾能清晰地看見暮青眼睫上顫動的水珠兒,那水珠兒晶瑩玉潤,顫了兩下落入水中,被游魚般的波光吞入,波光都彷彿明澈了幾許。
巫瑾晃了個神兒,直到暮青眼中迸出驚光,他才猛的驚醒過來,發現暮青正盯着他身後,不由轉頭望向後方。
後方只有一名侍衛,而侍衛身後是幽暗的河道,河道那邊並無水車,亦無蟲羣,黑暗中卻似乎有什麼在涌動。
幾隻被挑落到後方的機關蟲在河波中沉浮着,火光忽明忽暗,隱約可見河面上飄起道道黑波,似密密麻麻的黑蛇。
但,不是蛇。
“火油!”暮青高喊一聲,她確信那是火油!
“什麼?”藤澤聞聲回頭之際,鞭頭使力一偏,一隻火蟲凌空劃過長長的河道,撞上石牆之後飛彈而去,正落在那段黑波幽幽的河面上,大火頃刻間便燒了起來!
火光衝上陣道頂端,照亮了好長一段河道,衆人定睛一看,這才發現後面河道兩旁的石牆縫隙中正汩汩地涌出油墨般厚重的火油,大火燒得極快,眨眼間便逼近了衆人。
“快!快遊!”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衆人急忙向水車游去。
那架水車是河底暗流的源頭,此前衆人不願遊向它,此刻火蛇逼來,不得不遊向險處。但越靠近水車,水波的推阻和暗流的糾纏就越發的大,加之機關蟲羣之擾,衆人的遊速終不及火油燒來之勢,就在大火燒身前的一刻,暮青喊道:“入水!”
她當先深吸了一口氣,給了巫瑾一個鼓勵的眼神,便扯住他的衣襟將他帶入了水下!
河面上火光沖天,一道道人影沉入了白浪中,火勢很快殃及水車,木輪翻動着河水,白浪帶着火焰被拋向空中,這火水銀花人間奇景對河面下的人而言卻無異於滅頂的殺機。
水底暗流陷人,水車巨大的絞力生生把人往車軸上吸,而河面上被大火所封,冒頭是燒死,悶着會淹死,死後怕是還要被那水車分屍,衆人潛在水底奮力抗擊着暗流,心中無不大罵創此殺陣之人,這可真是怕人不死,極盡殺戮之能事!
生死只在須臾之間,暮青看向月殺,豎掌成刀,沖水車做了個劈斬的手勢!
水車那邊還有一段河道,若在大火燒過水車前游到那邊浮出水面,尚有一線生機。巫瑾不熟水性,堅持不了多久,來不及細思破這機關水車之法了,只能動用冰絲將其劈毀。眼下身在河底,視線模糊,即便動用神兵也不易被人看出來路,倒是個速速破陣的時機。
月殺點了點頭,與身旁的一名侍衛交換神色之時,暮青衝藤澤做了個划水的手勢,示意他命人向兩邊散開。
藤澤雖不知暮青有何破陣良策,但此時此刻容不得多問,他示意護衛們散開。在暗流洶涌的河底遊動不易,護衛們相互挽起組成人牆,以防被暗流捲入水車。
這時,被護衛左右架住的司徒峰忽然在滔滔水聲中聽見了異響,那是鐵索絞動之聲,就像他們初入陣時大陣啓動的聲響。他心頭一驚,卻發現護衛們一心後退,竟無人發覺殺機。他不知木兆吉究竟有何破陣之策,但此刻的情形太像刀陣那時,他以爲牆下是死角,退至牆下等來的卻是殺機。木兆吉縱有破陣之才,也難保其破陣之策不會被洞悉,萬一這一散開,等待他們的是殺招呢?
此念一生,如同着魔一般,司徒峰猛的回頭,只見石牆在河底洶涌的波濤中扭曲着,牆縫兒裡隱隱約約推出一排兵刃,似千年幽潭下生出的寒冰。
刀!
牆上有刀!
水中開不得口,眼見着護衛們仍在叉着他後退,司徒峰一個猛子向前扎去!
護衛們猝不及防,隊形忽然被帶着俯衝向河底,司徒峰奮力甩開左右護衛,一落單,暗流就將他扯向水車!後方的護衛急忙下潛,險之又險地扯住了司徒峰的衣領,後頭的人一個接着一個的往前撈,而那兩個被司徒峰甩開的護衛卻遭暗流扯住,生生被拖向了水車!
一個護衛情急之下拔刀插向河底,刀尖兒觸及的卻是堅硬的青石,這護衛心道完了的一瞬,身體被暗流扯起,雙腿當先被絞入水車,鮮血和碎肉頓時模糊了衆人的視線。另一個護衛眼見求生無望,當即運力於掌,在被扯進水車的一瞬,一掌擊向車軸!
水波激涌,河道下彷彿化生出一張蛟龍大口,含着血肉撞向水車,但聞咔嚓一聲,不知是車裂了還是骨裂了,只見水車的絞速慢了半拍,但那護衛依舊被絞入了水車之中,河中的血色頓時又濃了幾分,待那護衛被拋出河面,再砸入水中時已然只剩半截兒。
見者無不膽寒,而就衆人在的目光聚在那半截兒的屍身上時,河道中央忽然彈出一物!
藤澤和那絡腮鬍首領察覺到殺機,卻被血水模糊了視線,只覺知那殺氣的收放僅在須臾之間,護衛們尚未來得及策應,一切便已消於無形,而水車竟忽然無聲無息的從中斷裂,水浪壓頂而來,重若千斤巨石!
衆人此刻閉氣已到極限,大浪之下誰都不知自己灌了幾口血水,暮青往旁一摸,發覺巫瑾已在抽搐,於是不待大浪平息便帶着他泅渡而去,頭一個遊過水車,冒出了水面。
一出水,巫瑾就咳出一口血水,隔着人皮面具都能看出蒼白的面色。
神甲侍衛們和藤澤等人緊跟着冒出頭來,四下一看,只見屍體飄在那邊的河面上,已經燒了起來,而水車一毀,火油就蕩了過來。
他們並沒有脫險。
前方河道尚未燒着,水車斷裂之事雖是衆人心頭的疑竇,但此刻由不得盤問,衆人只能向前游去。
沒了暗流的牽制,衆人遊得頗快,邊遊邊提防着河道中的殺招。可遊了半晌,除了大火一直追逐在後,河中再無殺機。這雖是一樁幸事,可卻沒人慶幸,因爲遊着遊着,衆人便在前方看見了火光——他們已環着陣道遊了一圈,看見了火起之處。
“可有人看見陣門?”那絡腮鬍首領看了一眼護衛們,眼中滿是焦色。
“沒有!”護衛們紛紛搖頭,停了下來。
怪不得河道中再無殺機,沒有通往下一陣的陣門,這比任何新的殺機都叫人絕望——這河道是條死路!
衆人擠在一起,望着身前身後的火光,正回想一路游來可有看漏之處,司徒峰忽然發瘋般的大笑起來,指着暮青道:“是你!禍害!你要不逞能破那火陣,我們何至於落到這般境地?若當初只管闖過機關蜈蚣腹下的刀林,此刻我們便會在上方陣道破陣,那裡好歹有通往下一陣的陣口,而這河道中卻無出路,那創陣之人顯然是要我們死!”
司徒峰眼底血絲如網,神色癲狂,暮青面對指責充耳不聞,只是望着河道一頭兒若有所思。
巫瑾仍咳着,得空兒說道:“司徒公子莫言他人禍害,公子惹下的傷亡也不少。”
司徒峰道:“你!”
“未必。”這時,暮青打斷了二人之言,說道,“這河道絕非死路,倘若沒有通往下一陣的陣門,那隻剩下回頭路了。”
“回頭路?”藤澤一愣。
暮青不答反問:“倘若我們身處的河道是條死路,那機關蟲羣是從何處來的?”
藤澤嘶了一聲,“木兄之意是……那火陣中的鐵窟?!”
的確!當時,機關蟲羣皆被趕入了洞窟中,那洞窟裡四壁是油,滑得很,蟲羣不可能爬得上去,只可能是那洞窟連着河道!
藤澤仰頭看了眼陣道,欣喜地道:“沒錯!這河道之深與那洞窟之深相差無幾,應當是通着的!”
“所以,還記得蟲羣剛剛出現的地方嗎?”暮青看向來處,河面已被熊熊大夥吞噬,她的目光卻堅定不移,“看來,我們要游回去了。”
游回去?
這話說得容易,可來路已被大火吞噬,所謂的游回去即是說要再次入水潛回去。
機關蟲羣出現之處在水車附近,需潛游頗久,倘若中途水下遇險,亦或游回原處尋不到出路,到時大火封着河面,他們不能冒頭,只能憋死在水下!
潛回去兇險無比,可不回潛,待火燒來一樣是死,藤澤當機立斷,說道:“回!”
卻沒料到,話音剛落,司徒峰竟反駁道:“不!不能入水!”
藤澤聞言面色沉鬱,世間事若真能佔算,他定會叫司徒家換個穩重的人來!
而司徒峰彷彿受了刺激,竟看不出藤澤面色沉鬱,瘋瘋癲癲地道:“刀!刀陣!”
他邊說邊看向水下,神態驚慌。
“刀陣何在?”藤澤惱了,方纔若不是司徒峰在河底忽然發瘋,何至於失那兩名護衛?
司徒峰指着水下喊道:“牆!石牆!”
護衛們紛紛凝神細聽,可誰也沒聽見刀車的聲響。
巫瑾邊咳邊看了眼司徒峰,無力地道:“看來,司徒公子應是此前在刀陣中失血頗多,乃至氣虛不攝、情志過極,故而見了幻象。”
“……幻象?”藤澤看向司徒峰,司徒峰卻沒聽見此言似的,大火快要燒來了,他卻只盯着河面下,彷彿那下面真有刀車。
“公子?公子!”一個護衛喚着司徒峰,看他那着了魔般的神態,心道不會是真瘋了吧?
巫瑾道:“此疾需戒憂思,宜臥榻靜養,眼下怕是不成了……只能速速離開這幽暗逼仄之地,若能見天日,司徒公子許會好些,在下也可爲他施針救急。”
暮青擔憂地問道:“這一路潛回去,先生可撐得住?”
巫瑾笑了笑,波影如幻,晃着他那虛弱的笑容,頗有幾分雲淡風輕,“如若撐不住,那便是天要亡我,違不得。”
嘖!
暮青狠狠地皺了皺眉頭,轉頭看向來路,當機立斷,對月殺道:“我把先生交給你,必要之時,爲先生封穴閉氣。”
巫瑾穿有神甲,爲他封穴閉氣需得避人耳目,唯有在河底有行此事的機會。當初出大漠地宮時,她曾昏迷不醒,也是被封穴閉氣纔出去的,當時月殺在,相信他懂她的意思。
暮青不由分說就點了兩名侍衛,“我大概能猜到出口在何處,你二人隨我先行探路,其餘人待火燒來再入水!”
以防萬一,她需要爲大哥爭取些時間,萬一月殺找不到適宜的時機,那麼,少在水中待一刻,大哥就多一分生機!
說罷,暮青不待月殺反對便悶頭扎入水中,先行回潛而去!
就此陣的殺招而言,出口在何處不難推斷。創此陣之人頗通謀略,當時,陣道封住後,河道中一片黑暗,此時但凡有抹微光就會吸引住他們的注意力。當他們發現那光實乃陰魂不散的機關蟲羣時,驚慌使得他們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對付蟲羣上,加之當時河底有暗流攪擾,根本沒人會分心留意身後。厲害的是,蟲羣身上的火油味很好的掩飾住了後方河道的火油氣味,倘若不是她覺察出水車和蟲羣的殺機不夠凌厲,又嗅出了火油味兒變濃了,怕是再過一會兒,一個火星兒就能叫他們成爲火人。
那人步步爲營,心思縝密,河道與前陣洞窟之間的通道他定會設在隱蔽處,思來想去,除了那架水車的所在之處,她不做他想。一來,水車巨大,容易掩飾住通道口。二來,如侍衛們未帶神兵,按尋常之法,要破水車的確棘手,好不容易過了殺陣,任誰都會立刻遠離,誰也不會在水車附近逗留,也就更難發現那通道。故而,以那人善於揣摩人心的手法而言,他極有可能把通道設在水車附近!
大火燒着河面,水中流光似霞,暮青如一尾劍魚般向水車游去,隱約見到那巨大的輪廓時,一個侍衛先她一步潛了下去。
水車已被劈作兩半,斜靠在河道兩邊的石牆上,中間的豁口看起來像一道閘門,侍衛遊進游出的察看了一圈兒後才游回暮青身邊,衝她點了點頭。
暮青直奔靠近前陣的石牆,水下模糊,她靠着一番摸索,摸到了一根鐵索。這鐵索足有手臂粗細,是用來牽引水車的,而承接鐵索的這塊牆磚也是石牆上唯一一塊不同的。
暮青對侍衛比了個斬的手勢,隨即退開。
此刻藤澤等人不在,侍衛行事倒也方便,一道細微的水波彈過之後,鐵索應聲而斷,半架水車擦着牆面倒下。血浪吞人,暮青身旁的侍衛運力拽住她,二人潛往河底,直待大浪平息後才擡頭看向石牆。
石牆前,侍衛已將整條鐵索斬下繞在了手臂及掌中,奮力往牆石上砸去!
一拳,兩拳,三拳!
月殺此前斬斷水車時,因水車尚在轉動,鐵索將牆面扯裂了一道縫隙,侍衛三拳過後,牆上的裂縫即刻蔓延開來。
河底昏暗渾濁,暮青看不清裂縫,卻眼見着那牆忽然塌出個洞來,河水猛地灌入洞中,連帶着侍衛一併捲了進去!
暮青心頭一驚!
爲何會有水涌入?
這堵牆必是連着前陣的洞窟無疑,在蟲羣遊入河道之前,也就是牆面上的機關通道打開時,河水就應該灌進去了,在兩個空間的水位齊平之後,蟲羣才能夠遊入河道。那麼,方機關通道再次打開,不該再有水涌入纔是!
侍衛砸開的是什麼地方?
暮青沒有細思的時間,一來牆壁是她命侍衛砸開的,侍衛被捲走,她必須去看看,二來她此刻閉氣已到了極限,河道中毫無生路,只能一賭!於是她腳下一蹬,藉着水勢就鑽入了洞內!
一過石牆,暮青就墜了下去,刺眼的光從高處灑來,她仰頭一看,看見的竟是鐵壁和青天。
這就是那洞窟!
但洞窟底下竟然又開了個洞!
暮青心中半是氣惱半是佩服,忽然對那創陣之人有些興趣了,這人的花樣兒可真是層出不窮,也不知墜下去又要落到哪裡。
暮青掌心一翻,兩把解剖刀滑入手中,凌空拋出一把,左手一接,奮力往通道上一插!這地道是條土道,河水的衝力頗大,暮青試了數回都沒能停下,而前方已經看見了光亮。
暮青眼睜睜的看着侍衛滑了出去,少頃,聽見他喊道:“主子!”
這時,暮青借住雙刀,滑勢已緩,聽出侍衛的語氣不慌不忙,不由將刀一收,任河水將自己衝了下去。
天光刺目,暮青閉了閉眼,只聞耳邊水音潺潺,掌下遍是石子兒,觸之圓潤涼滑。
溪水?
這時,後方又有侍衛滑了下來,暮青讓開時把眼一睜,只見山風徐徐,溪水西流,她與侍衛身在溪間,岸上沙石青幽老林茂密,他們竟已入了山中。
“……出陣了?”逃出生天本該喜悅,兩名侍衛卻都愣了,水陣乃千機陣第八陣,他們尚有一陣未破纔是,怎就出陣了?
暮青環顧四周,這纔看見大陣的出口開在山下,此山山勢低緩,前有玉帶環腰,後有闊林遠峰,洞口隱在山石雜草間,乍一看,似山中野獸挖的洞穴。
恰在此時,洞中又有嘈雜聲傳出,少頃,月殺帶着巫瑾當先滑了出來,不待眼睛適應光線便喚道:“主子?”
“這兒呢!沒事。”暮青迴應時上前扶住了巫瑾,巫瑾咳得近乎脫力,暮青委實沒想到他會撐過來,心中不由驚訝,擡頭問道,“可需爲先生調息?”
不問還好,這話一問,月殺的臉色頓時黑如鍋底。方纔入水後,他不是不想爲瑾王封穴閉氣,可他剛想把手探入他的襟內,他便跟被毒蟲咬了似的,寧肯冒着溺斃之險爭渡而去,也不肯解衣封穴,這人看似秀弱,實則對自己頗狠。幸虧主子先一步尋到了出口,瑾王在極限時嗆的那兩口水纔來得及拍出來,不然他現在哪能醒着?
“是否需要調息,這得問先生。”月殺黑着臉道,他可不敢碰瑾王,天知道他衣中不是藥便是蠱,探他的衣襟,他纔是那個需要勇氣的人,結果卻鬧得跟他好男風似的!
“……無需!”巫瑾不等暮青發話便搶先拒絕。
暮青一聽便猜出是怎麼回事來,只好扶着巫瑾往岸上去,叫他稍事歇息。巫瑾雖叫暮青攙扶着,卻不肯把身子的重量依託在她身上,愣是一步一摔的上了岸。
這時,藤澤等人也都出來了,待看清了周遭,同樣愣了。
“這是何處?”藤澤心中驚詫,木兆吉先行探路,他們爭渡到水車前面時,發現出口竟已被尋到,而木兆吉已不在河道中。他們急忙順着水勢鑽過了石牆,本以爲會落進前陣那鐵窟中,沒想到竟順着水流被衝了下來,此地乃是山間,絕非千機陣中!
事出反常,神殿的消息中從未有過關於此地的記載。
“看樣子,像是出陣了。”那絡腮鬍首領環顧着四周說道。
藤澤道:“千機大陣尚有一陣未破,提前出陣可是聞所未聞!”
絡腮鬍首領苦笑着瞥了眼暮青,一路上跟着這位,聞所未聞之事見的還少嗎?
暮青盤膝坐在岸上,見藤澤不知此山是何處,便索性不想了,千機陣的最後一陣必定更險,既已出陣,未必是壞事,縱然身後的老林中許有新陣在等着他們,但天選大陣中本就沒有安全之處,身在哪裡又有何妨?
對護衛們來說,身在此山中可比在那暗無天日的河道中要愜意得多,自踏入千機陣中,衆人一路奔逃,誰都沒有歇過,此刻都乏了,見暮青有歇息之意,便紛紛上了岸,就地調息。
巫瑾還趕不了路,司徒峰的傷勢也不容樂觀。
方纔在那河道中,司徒峰喊着刀車拒不入水,護衛只好趁其不備將其打暈,封了大穴,將他給一路帶了出來,眼下人還暈着。
一個護衛盤膝坐下,解了司徒峰的穴道,司徒峰一醒便就地彈起,大喊道:“不可入水!不可入水!”
護衛道:“公子醒醒!我等已出陣,正在山溪邊!”
“山溪?山溪……”司徒峰喃喃自語,四下一顧,見到溪流一愣,正當護衛以爲他總算看清了身處何方時,他竟指着溪水大叫道,“水!水!”
司徒峰的護衛只剩六人,六人見他瘋瘋癲癲,無不驚慌。
這時,巫瑾費力地擡頭看了眼司徒峰,而後從懷中摸出只藥瓶,倒出顆藥來服下,又遞給暮青說道:“河道中血水不淨,大人若喝過那水便服一顆此藥,小心駛得萬年船,眼下可病不得。”
暮青點頭接過,服藥過後順手將藥瓶遞給了月殺,月殺和侍衛們都服過藥後,巫瑾卻無收回之意,又問藤澤:“藤縣祭可需服用?”
藤澤不自然地笑了笑,他此前雖叫司徒峰服過此人之藥,但那不過是爲了拉攏試探,不代表他自己會服用來路不明之藥。且司徒峰服過藥後便失心瘋了,雖說此人所言的病因有些道理,可也不敢盡信。
“多謝先生好意,我等身上皆帶有些跌打內服之藥,故而非到救命之時,不敢勞煩先生。”藤澤看似謙遜,卻不給巫瑾勸說的機會,說話間便從懷中取出藥來服了下去。
巫瑾道:“藤縣祭客氣了,既如此,那就聽憑縣祭大人之意了。在下此時無力,怕是尚不能爲司徒公子施針了。”
藤澤道:“好說,能勞先生記掛,已是司徒兄之福了。眼下,先生還是先歇會兒吧。”
斜日掛在林子上空,藤澤背水而坐,望林憂思。他們要往大陣西南去,看樣子是必入林中了。神殿中並無此地山間的記載,不知林中是否布有殺機,而看天色,至多再有兩個時辰便要入夜了。即刻入林趕路,興許天黑前能走出去,再晚些就要在林中過夜了,倘若林中布有殺機,夜晚破陣甚是兇險,若在溪邊坐上一夜,豈不白白浪費破那千機陣時省下的時間?
藤澤看向暮青,見她面溪而坐,正閉目養神,溼袍裹在身上,那身子瞧着比往常更清瘦幾分,卻少了些病弱感,更顯出幾分風骨來。
實話說,直至此刻他還如在夢中,不知怎麼就出了千機陣。
藤澤出着神,不知過了多久,感覺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這才醒過神來,發現看着他的人竟是巫瑾。
林風蕩颺而來,藤澤迎着那目光,竟忽有天涼之感。
巫瑾淡淡地道:“一路破陣,想必藤縣祭也乏了,不妨調息一番,好過閒坐費神。”
藤澤愣了愣,心中好生古怪,他不就是看着木兆吉出了會兒神?這天底下哪有男人怕看的?
“不瞞先生,在下倒想調息,奈何靜不下心啊。”藤澤心中疑着,面兒上卻笑了笑,而後順着此話說道,“沒想到千機陣中竟然陣下有陣,陣門之外還設有陣門。這陣口不知是我等誤打誤撞,還是那創陣高人有意指引。”
“不是誤打誤撞。”暮青這才睜開了眼,慢條斯理地說道,“這陣口上方就是火陣的洞窟,想來應是破牆之時牽動了機關才致洞底大開,倘若無此陣口,那我們回到洞窟中,只能順着骨梯而上重返火陣,到時還要再入水陣,豈不周而復始,沒完沒了?此地應當就是那地下河道的出口。”
藤澤聞言,頓覺心情沉重,“若真如此,林中十有八九埋有殺機,我從未聽說過天選大陣中有這等地方,想來我們是頭一波破陣到此的。倘若提前出陣是那創陣高人給我們的獎賞倒也罷了,怕就怕連破他兩陣,他會視我們爲對手,往後的路走起來會難上加難。”
藤澤苦笑了一聲,原本和木兆吉聯手只想多些破陣之力,沒想到這破陣之力太強,竟成了一把雙刃劍。
事已至此,後悔也來不及了,藤澤只能問道:“不知以木兄之見,我們該……”
他想問的是該立刻動身,還是該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可就在這話將問未問之際,忽聞林風送來一道幽幽的笑聲。
“這山中的確許多年未見生人了,有一甲子了吧……”聲音蒼老空幽,似萬里傳音,高遠不可及。
暮青一驚,侍衛們如臨大敵,眨眼間便將她和巫瑾圍護在內,月殺提着劍擋在暮青身前,殺氣凜凜地掃視着山間。
藤澤及其護衛隊背對着暮青等人面溪而立,同樣掃視着山間。
“後生可畏,可也別目無前輩,這世間哪,人外有人哩。”這一回,話音如春風拂柳,近在耳畔。
“當年那二位到此時,可不似你們這般狼狽。”林中千樹萬樹颯颯齊響,人似藏身在林中。
藤澤等人急忙轉身盯住林子!
“嘖嘖!瞧你們的樣子,真像落水狗。”溪岸微風徐徐話音飄忽,人又似在山溪對岸。
衆人又猛地轉身望向對岸,只見山溪對岸綠草茵茵,野花漫山,丘上老石孤樹,石如臥僧,樹枝稀疏,皆非藏人之處。
衆人如臨大敵,唯有司徒峰瘋瘋癲癲的盯着溪水,看着看着,忽然驚慌地大叫道:“鬼!鬼!”
衆人被他嚇了一跳,低頭一看,頓時驚得汗毛倒豎!只見水面上赫然倒映着一張人面,山風吹皺了水面,人臉猙獰扭曲。
衆人立即仰頭,見山丘那棵孤樹上剛剛還沒人,現在竟蹲着個老婦,老婦披着頭稀疏的白髮,半張臉被火燒過,皮肉模糊,甚是醜陋。她穿着身黑衫,青天白日的蹲在枝杈上,那幽幽的笑容真如酆都鬼差一般。
藤澤面色一凜,衝老婦人施了一禮,問道:“見過前輩,晚輩這廂有禮了。敢問前輩可是此地的守陣高人?”
老婦人嗤笑道:“這片山林的確是我佔着的,我卻懶得守這鬼陣!你們是神殿的人,要往西南去?”
佔着山林,卻不守陣,那此人究竟是不是守陣人?
藤澤心裡琢磨着,嘴上恭敬地答道:“回前輩,晚輩慶州永定縣縣祭藤澤,爲天選而來,正要往西南去,誤打誤撞入了此山,不想卻驚擾了前輩。”
“破了陣卻道誤打誤撞,虛僞!我問你,水火二陣可是你破的?”老婦人蹲在樹上,佝僂的身子融在斑駁的日光裡,兩袖迎風輕蕩,風裡添了一絲殺氣。
藤澤沒料到他爲表謙恭,只是那麼一說,竟惹了老婦人的不快,人道天選大陣中的高人皆是性情古怪之輩,此言果真不假。他摸不準老婦人的心思,不知她是惱他謙恭,還是惱他們破了陣,於是他下意識的往後瞥了一眼。
侍衛們頓時將暮青又圍得緊了些,月殺看向藤澤,目光寒厲,如剔骨之刀。
暮青拍了拍月殺的肩,撥開他走了出去,衝老婦人抱了抱拳,說道:“陣是晚輩破的,前輩要打還是要殺?勞煩劃個道兒!晚輩等人要趕路,要打恕不奉陪,要殺可幹羣架,畢竟論單打獨鬥,晚輩們不是您的對手。”
老婦人一愣,仰天大笑,“果然是你這有趣的小子!你破陣還真有兩把刷子!”
這話聽起來像是她見過暮青似的,聞者無不吃驚。
暮青審視着老婦人,忽有所獲之時,老婦人又開了口。
“由此往西南去,路可不好走,你們能不能一路披荊斬棘姑且不論,即便到了惡人鎮上,也未必能活着出去,惡人鎮上現在可是亂成一團了。”
衆人一愣!此話何意?
老婦人的目光幽幽地落在藤澤身上,問道:“你說是嗎?藤家小子。”
暮青轉頭看向藤澤,見他眼底乍現驚色,心中不由一沉。
恰當此時,一道大浪忽然迎面而來!
那浪起於溪底,迎着日光,雪亮刺目!衆人皆被白浪晃得虛了虛眼,一息之間,無數溪石破浪而出,亂箭般射來,一道灰影從暮青頭頂掠過,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那五指鐵鉤似的,登時便將暮青給提了起來!
“跟我走!”老婦人的步法神鬼莫測,抓着暮青便如鬼影一般往老林中飄去!
“哪裡去!”月殺率侍衛們飛身急追,巫瑾大袖一揚,袖口有道金絲一晃而斷。
暮青回頭一看,見一些護衛如瘦石般立在溪邊,像是被那亂石打中時封了穴道,而月殺等人因穿有神甲,皆未中招,此刻正緊追不捨,情急之下竟把巫瑾忘在了岸邊。
“保護好先生!”暮青大喊。
月殺頭都沒回,只向身後比出個手勢,侍衛們在半空中一折,黑鴉般掠回巫瑾身邊,唯有兩人跟隨月殺入林而去。
溪邊,藤澤及那首領已將護衛們的穴道解開,見暮青的侍衛無一人中招,想起河道底下那架神秘斷裂的水車,心頭不由籠上一層陰霾。
巫瑾望着林子,目光之涼若寒山化雪,森冷入骨。他轉過身來,對藤澤道:“既已解了穴,那事不宜遲,入林吧。”
護衛們見巫瑾溫和不再,紛紛戒備,藤澤疏離地笑道:“先生救主心切,在下本不該攔着,可那林中許有殺陣。我等之中唯有木兄擅於破陣,他被人劫走,我們想天黑前出那林子怕是難上加難,何不等上一夜,待明早再動身?想必先生也看得出來,那老婦人若有殺心,方纔便可動手,她既然將木兄劫走,自然別有目的,木兄暫無性命之險,望先生稍安,萬萬不可莽撞。”
巫瑾淡淡地笑了笑,笑意卻未達眼底,“我此生還從未莽撞過,今日莽撞一回未嘗不是幸事,縱有大險亦無怨無悔,望藤縣祭成全,萬萬不可推拒。”
此話客氣全無,藤澤也隨之收起謙恭之態,冷笑道:“哦?我若推拒呢?”
巫瑾道:“只怕由不得縣祭。”
話音落下,巫瑾的衣袖微微一動,袖下的金蠶蠕動了兩下,藤澤與巫瑾四目相對並未察覺,卻忽覺喉口有異物滾了一滾!
霎時間,筋脈痛麻,藤澤手中的黑鞭啪的落在溪邊,四周同時響起數道兵刃落地的聲響,他及司徒峰的護衛無一倖免,全都口中咳血,倒在了岸上!
“你……下蠱?!”藤澤幾乎口不能言,說話時那蠱蟲已腫如囊包,封了咽喉,憋得人難以入氣。護衛們抓撓着嗓子,無不面色通紅,雙目充血。
藤澤心中駭然,鄂族擅蠱,養蠱需練毒,乃傷身之技,故而世家望族中多隻擇一支後人習蠱,稱爲蠱脈,世代位居長老,以護族親安危。而族中其餘子弟需自幼識藥辨蠱,身上皆常年帶有驅蠱之藥。入陣前,他身上明明帶有驅蠱的荷包,也不曾有來歷不明之物入口,怎就……
嘶!
正想着,藤澤心中忽然一驚,死死地盯住了巫瑾。
水!是那地下河水!
方纔在那地下河道中,水車被劈開之時,因受巨浪拍打,他們皆喝過幾口河水!可當時在河底的人除了他們,還有木兆吉及其護衛……
莫非……
藤澤忽然想起上岸後的事,巫瑾曾借河中血水不潔之由叫暮青等人服過藥,那藥應是解藥無疑了!
“你……”藤澤嗓音嘶啞,咬牙含笑,欲食人血肉一般,面色猙獰。
好!極好!他看走了眼,此人竟是個頗有城府的狠角色!
如今想來,司徒峰的瘋癲只怕也是此人的手段,司徒峰的手廢了,已然是個累贅,此人怕是看出他絕不會爲了司徒峰與他生出嫌隙,於是便假意賜藥,司徒峰服藥沒多久便在河底生了幻象,致使兩名護衛死於水車之下。
此人的目的應當就是想叫司徒峰製造混亂,好叫他們灌幾口河水,吞蠱入喉。且司徒峰一瘋,護衛們必定救主,陣中殺機重重,極易有所傷亡。此人的目的不僅僅是下蠱,他還意在削減他們的戰力,一箭雙鵰!
而當時,他們身上帶着的藥包被河水衝溼失了藥性,木兆吉及其護衛也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中了蠱毒,上岸之後,此人假惺惺的對他勸藥,心中應當早就料到他不會服他的藥,那解藥就這麼堂而皇之的在他眼前被木兆吉等人服了下去,而他和他的護衛們卻身中蠱毒而不自知。
此人這一路上真是藏得好深,他怎麼也沒料到會栽在他手裡!
藤澤的神色說不出是自嘲,是不甘,還是惱怒,巫瑾看着那掙扎之態,卻如看着蚍蜉螻蟻,涼薄至極地道:“勞煩縣祭探陣,竭力尋人,若尋不到,那便與蠱爲食,埋骨大陣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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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已修,抱抱深夜等更的美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