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決勝千里

淮州文武一愣,皆詫異地望向邱安。

邱安笑道:“什麼事都瞞不了娘娘,不過,陛下可沒料到您會來淮州。”

他承認得倒是痛快,卻把劉振和曲肅等人給聽懵了。

卻聽暮青篤定地道:“但他料到了淮州有人會反!自八月至今,淮南道常有林黨餘孽作亂的奏報傳入朝中,以你家主子肚子裡的那些彎彎繞繞,他會料不到此番南巡有人會挾持鳳駕以圖作亂?你剛纔既然說許仲堂圖謀江山不自量力,想來在兵符上做手腳正是你家主子之意。他既有此準備,你在事發後卻沒有立即拿下許仲堂,而是任由他及叛黨作亂州衙,那聖意豈不再明顯不過?他想要的是淮州叛黨的名單吧?”

什麼?!

滿堂大驚!

吳長史及王錄事等叛臣臉色煞白——怎麼?他們今日起事早在聖上的意料之中?、

許仲堂身中奇毒,早已癱軟無力,聽聞暮青之言不由閉了閉眼——果然如此!他被兵符所傷時就已有此猜測了,只是做夢也想不到,他自以爲精心謀劃的起事大計竟從一開始就是聖上設好的圈套!南圖老皇病重,急召三皇子瑾回國,皇后爲助巫瑾奪位而秘密隨神甲軍前往南圖,他們以爲聖上讓替子南巡是爲了遮掩皇后的行蹤,卻沒想到南巡是個陷阱,聖上的真正意圖是引出潛藏在淮州的叛黨!真是……君心難測,好深的謀算!

一干被逼投誠的州臣悔青了腸子——聖上想要的是淮州叛黨的名單,他們若能堅守片刻就不會在這名單上了,原是爲了家眷才叛君投逆,誰知到頭來竟是害了一家老小?

劉振等人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

怪不得當初朝中傳出南巡的消息時,衆人都覺得古怪,覺得以眼下的局勢而言,非但沒有巡查吏治的必要,皇后出巡反而有險。

怪不得南巡的儀仗中用的是替子,而非鳳尊。

原來聖上意在叛黨!

“沒錯!林黨餘孽根植於淮州,屢次清剿皆難除盡,長此以往,非但耗費朝廷的精力,不利於淮州的安定,還會埋下隱患,爲禍深遠,故而聖上纔出此一計,借鳳駕南巡之機將潛藏在淮州的亂黨盡數引出,一網打盡!”邱安說罷,朝劉振抱了抱拳,“刺史大人,對不住,今日讓嫂夫人受驚了。南巡之事雖是聖上之謀,但事先也難料到這些叛黨會以羞辱婦孺這等下三濫的手段來逼降州臣,我爲查清叛臣一直有所隱忍,是我對不住嫂夫人,還望刺史大人莫要怨怪聖上。”

劉振正在震驚當中,忽聞此言,慌忙擺手,尚未說話,便聽暮青問邱安道:“本宮來時,見你似有動手之意,你袖下藏着何物?”

邱安怔了怔,隨即把手一擡,只見他的袖甲已然解開,果然是方纔有動手之意!他往袖中一探,摸出三把飛刀來,刀光青幽,一看便是淬過毒的。邱安笑了聲,那笑意不知是無奈還是歎服,“方纔若是娘娘沒到,這會兒末將也應該宰了曹敬義那幫狂徒,拿下許仲堂了。不過,還是娘娘來了好,您來了,非但把賑災的事辦了,連勾結叛黨的商戶也一併拿下了,淮州往後應無難事了。”

“本宮來此本是爲了平叛,既然和聖上想到一塊兒去了,那不妨藉此機會把朝中叛臣的名單也列上一列!”暮青說話間睨向下首,目光落在何初心臉上。

這一眼意味深長,看得何初心心膽俱顫!

皇后……皇后意欲何爲?!

劉振和曲肅等人同樣不明所以,疑惑如火般竄上了心頭。聖上既然意在叛黨,自然不會捨得讓皇后娘娘南巡,那皇后應在宮中才是,爲何會來到淮州?聽邱安之意,皇后此行,聖上似乎並不知情!可帝后同寢同食,恩愛非常,哪怕皇后是瞞着聖上偷偷出宮的,從汴都城到淮陽城的這段時日裡,聖上怎會沒發現?又怎會不知情?

再者,替子爲何要用何家之女?何家本就因選妃一事與聖上生了嫌隙,難道聖上就不怕何氏落入叛臣之手,叛黨以何氏的性命爲要挾逼反何家?

還有,皇后先前爲何要將何氏押在叛黨之列,此時又爲何要看着何氏說叛臣?難道朝中也有叛臣?是……何家?

凡此種種疑問,皇后皆未明示,只將目光收回,寒聲喝道:“淮州刺史劉振!”

劉振心神一凜,忙道:“微臣在!”

“今日之事,秘而不宣,所有人不得出州衙半步,不得走漏半點風聲入朝!”

“……什麼?!”衆州臣大驚!

“淮南道總兵邱安!”

“末將在!”

“命你將今日之事及叛臣名單經軍機密道奏與陛下知曉,沿路需謹慎提防,切勿使密奏落入他人之手!”

“謹遵懿旨!”

“即刻起,刺史府由你接管,不可使一人邁出州衙半步,不可使一封密信傳出,不可使城中的亂黨察覺起事之情有變!”

“是!”

“將叛臣嚴密關押,隨時聽候本宮問訊。”

“是!”

暮青下一道懿旨,邱安就領一道,絲毫不見遲疑,半句質疑也無!

何初心聽得心驚肉跳,腦中嗡嗡作響!

皇后……皇后是想讓朝中以爲淮州已落入叛黨手中?!

淮州衆臣也琢磨出了暮青之意,不由倒抽一口涼氣!這不正是此前州衙落入叛黨之手時,他們所憂心的事嗎?那時他們擔心朝中得知淮州淪陷,會有朝臣叛離聖上,而致帝位有危。皇后到了州衙之後,本以爲此危已解,沒想到她竟然要將平叛之事秘而不宣,故意讓朝中以爲淮州淪陷!需知實際上淮州的叛亂已平,假如朝中百官以爲江山已危,又或何家爲救何氏起兵謀反,那結果會如何?

好一個把朝中叛臣的名單也列上一列!

聖上以鳳駕南巡爲餌,誘林黨餘孽傾巢而出一網剿滅,皇后便以林黨餘孽作亂爲餌,誘朝中的不忠之臣現形!帝后之謀太深,思之令人心顫!

上首,暮青將衆州臣的顫色看在眼裡,幾不可察地舒了口氣——看來效果達到了,不枉她出這一場風頭。

江山難守,不是身居後位,難有切身體會。天下人只道帝后尊貴,卻不知吏治也好,民生也罷,背後都是一場一場的君臣較量。這一回,幸賴於步惜歡早有準備,而她也及時察覺,但下一回呢?難保次次沒有疏漏,每每趕得及時,所以既然今日得此良機,那就不妨給朝中文武、給地方官吏打一回烙印!這一回烙印打得深入骨髓,日後再有危難之時,有人想當牆頭草,也能想起今日!想起今日帝后之謀,思量思量帝后有沒有能力守住這江山,少一個見風搖擺的牆頭草,這江山就穩固一分,萬一哪日遭遇大險,羣臣對帝后的忌憚定會爲救急贏得寶貴的時間。

她並不盼着會有這麼一日,但必須要未雨綢繆。

這一口氣舒了出來,暮青已然有些倦了,正打算把該處置的處置了,便聽下首有人道:“娘娘!”

暮青循聲望去,見出聲的是曲肅。

曲肅道:“娘娘,若如此爲之,待消息傳入朝中,豈不要些時日?臣等皆不露面,城中的百姓豈不要慌?且倘若城中的叛黨扣住賑災糧作爲起事之資,災民豈不要餓死街頭?”

這時候還能想起災民的,也只有曲肅了。

暮青卻毫無急色,淡淡地道:“你還記得本宮此前說過百姓之怒可平叛嗎?城中有三萬災民,這可不是小數目,扣發賑災糧必會激起民變,致使州城大亂。叛黨剛剛接管州城,四處招降,聯絡盟友,準備興兵就已經夠他們忙的了,他們會願意看到災民暴亂嗎?災民三萬,一旦暴亂,想要鎮壓必用重兵,這豈不耗費兵力?此次之事背後有嶺南王,那就說明有北燕帝,他們皆非目光短淺的莽漢,豈會做這等自毀之事?你就權當這幾日休沐,在州衙裡好好歇歇吧!把心放在肚子裡,叛黨不但會幫你繼續賑災,其他州務也會一併處理好的。”

曲肅:“……”

淮州文武:“……”

所有人的嘴角都忍不住抽搐,心道這話要是讓州衙外的那些叛黨聽見,只怕哭的心都有吧?

“咳!娘娘英明,末將拜服!”邱安看着滿堂文武的神色,心覺好笑,於是咳了一聲打破了沉寂。

“得了吧!”暮青見淮州文武回過神來,又要跪下齊聲宣頌,心中不耐,沒好氣地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本宮跟聖上在一起待久了罷了。”

淮州文武聞言,腿肚子不由一齊打了個哆嗦,心道這話是誇陛下呢?還是罵陛下呢?

算了,權當是誇吧!

“邱安!”這時,皇后的聲音又自上首傳來,語氣已然恢復方纔之厲。

邱安斂起笑意,繼續聽旨,“末將在!”

“點你麾下之人混入災民之中,將城中的情形隨時報來!若有叛黨察覺事情有變,秘密誅之!”

“是!”

“即日起,準你便宜行事,州衙內若有人膽敢私傳密信,形跡可疑,誅之!”

“是!”

“劉振!”

“微臣在!”

“挑間屋子給你的僚屬,淮州文武自今日起聚於一堂同寢同食,無本宮之命不得擅離,違令者以謀逆論處!”

“謹遵懿旨!”

“本宮就歇在你刺史府的後宅了,何氏與本宮同住。”

“是!微臣此前便已將東苑灑掃了出來,娘娘若是不嫌,就還住在東苑吧。”

“嗯。”暮青應了一聲,瞥了公堂上嗚嗚泱泱的一堆人,淡淡地擺了擺手。

邱安見了,喝道:“將這一干叛臣押下,嚴加看守,聽候問訊!”

一羣叛臣由御林衛押着,被拖出公堂時已全都軟了腿腳,幾個被逼降的州臣哭道:“皇后娘娘!臣等有愧於聖上,願以死謝罪!還望饒過臣等家小,饒過臣等家小……”

暮青一言不發,冷淡地看着幾個降臣與叛臣一起被拖了出去。看來這些州臣是因念及親眷才降的叛黨,這可以理解,也可以說沒錯,畢竟人有親疏之分。可既然危難之時有所親疏離舍,危難過後就該有所揹負,畢竟今日有所抉擇的人並非只有他們,那些賭上滿門性命誓死不降的州臣難道就對家人無愧?哪怕危機已解,這份愧意都只怕要深藏於心揹負一生,那憑什麼有的人就可以不揹負?

今日被離棄的人是步惜歡,她沒有權利替他諒解,且輕易得來的諒解不會有人珍惜。

這些降臣理該由步惜歡來處置,而以她對步惜歡的瞭解,他不會降罪無辜,但即便是要赦,也該由步惜歡來赦。叫這些降臣擔驚受怕些日子,赦詔賜下之日他們纔會感恩。

叛黨被押下去後,劉振便差人去灑掃東苑。今日問政,侍衛宮人皆隨鳳駕到了州衙大堂,東苑無人,故而未遭損毀。吏人一來回稟,暮青便看了何初心一眼,御林衛意會,押起何初心便走!

直到被侍衛叉起,何初心纔回過神來,疾呼道:“不!不可!”

不可瞞着朝中!兄長會反的!

此番出來,依原計,她雖然會被擒住,但擒住她的會是嶺南王,而非淮州叛黨。假如只是嶺南起兵,帝位尚不至於危在旦夕,祖父和兄長爲了救她,定會極力懇求聖上,而她有功在身,聖上不會見死不救。可現在是北燕帝命嶺南王支持淮州叛黨起事,帝位危在旦夕,一旦消息傳入朝中,兄長以爲聖上大勢已去,無所忌憚,誰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她若真在叛黨手中倒也罷了,至少替子之功仍在,可皇后偏偏從叛黨手中救下了她!她替皇后南巡涉險之恩,皇后還了她,兩不相欠,兄長被矇在鼓裡,萬一行事衝動,何家……何家會萬劫不復的!

何初心猛地擡頭望住暮青,早就在發間搖搖欲墜的宮簪霎時滑落,青絲如雲般披散下來,眼底血絲噬人心魄。

皇后……

皇后!

暮青將何初心的神色看在眼裡,目光寒徹了幾分,漠然地看着她被侍衛拖了下去。

何初心是襄國侯府的孫小姐,堂堂貴女,又是聖上擇定的替子,理應有功在身。但御林衛對她毫不客氣,竟與對待叛黨無異,淮州文武心裡不由咯噔一跳,心道莫非今日之事何家當真參與其中了?畢竟若無實據,皇后不會動何家之女纔是。

可暮青依舊沒有明言,只道:“自今日起,本宮歇在刺史府東苑,每日就在東苑聽奏州政軍情,除刺史劉振、別駕曲肅及淮南道總兵邱安外,無本宮召見不得擅離居所,違者以謀逆論處!若有急情,可稟刺史,聽候宣召。”

淮州文武忙斂起心思,齊聲應是。

暮青對邱安道:“本宮今日是劫了刺史府後門的守將進來的,人還被封着穴道棄在門口。這人若一直不歸,恐要惹叛黨起疑,你立即去處置一下。”

至於怎麼處置,暮青沒有多言,邱安出身江湖,手段定然多得是。

邱安果然應得痛快,“皇后娘娘放心,末將自會辦妥!”

“那就辦差去吧,待處置了急情之後,你速至東苑,本宮還有別的事要交待你辦。”

“是!”

暮青略作思量,覺得再無旁事了,這才站起身來,邁過屍骨血泊,出了州衙公堂,徑自往後宅去了。

月殺率神甲侍衛跟隨在後,小安子和彩娥也忙領着宮人侍衛跟出了州衙,一行人在淮州文武的恭送聲中快步走遠了。

*

後宅已有吏役在清理灑掃,見到鳳駕慌忙避讓,小安子在前引路,到了東苑時,已有御林衛在外嚴守。

因暮青說與何初心同住,故而御林衛將其押在暖閣裡,見暮青大步進了屋來,侍衛忙跪下見駕。

這一跪,何初心原本失神地癱坐在地上,不知哪裡生出的氣力,竟忽然起身撲向暮青,神態癲狂地喝道:“毒後!你好狠的心!”

何初心披頭散髮,指如鬼爪,扒開前頭的宮人,眼看着要撲到暮青面前,一道拂塵並着青光齊掃而來!

那拂塵自何初心腕下掃過,何初心頓時覺得十指劇痛,脈似走針,雙臂痙攣!她失聲慘叫,仰面而倒,見青光逼目,剛一照面,她便被潑風伐起,身如秋葉般撞向東牆,一口鮮血哇地噴了出來!

這一口血噴出,何初心面色煞白,一截青絲飄搖而落,散在血裡,如百蟲猙獰。

何初心咳着血難以起身,面前已有刀劍圍指而來。

御林衛拔刀逼住何初心,月殺將刀收起,目光冷若九幽寒窟。

小安子道:“娘娘受驚了!”

“這點兒場面還驚不着本宮。”暮青移步暖榻,往榻上一坐,瞥向何初心,“我毒?我狠?難道你何家勾結嶺南圖謀不軌不算毒,不算狠?”

“此話何意?臣女怎麼聽不懂?”何初心撫着心口咳出口血來,隨即緩緩擡頭,隔着刀劍望向暮青,那目光怨毒,卻藏不住驚意。

“看來,本宮還真是沒冤枉何家。”暮青看着何初心的神色,心中已然確信所料不假。她剛到州衙之時,從許仲堂和何初心的神色來看,兩人皆知她不該出現在淮陽城。

許仲堂知道她的行蹤,又知道何初心的身份,很顯然背後有人指點。

那麼,何初心呢?

何初心知道她的行蹤,這是何家人看出來的,還是背後也有黑手?畢竟此時南巡實無必要,百官難免心中存疑,何善其久在官場,有所察覺也不是不可能。方纔她說何家勾結嶺南圖謀不軌,不過是在詐何初心,可她的神色已然交待了一切。

何家竟當真勾結嶺南!

“憑你是猜不出本宮的行蹤的,那麼是何人告知你的?你祖父?你兄長?……嗯?不是你祖父,也不是你兄長?”暮青一瞬不瞬地盯着何初心,每問一句便稍作停頓,才問兩句便心中生疑。她本以爲是何善其亦或何少楷與嶺南勾結,從而得知了她的行蹤,而後不惜推薦何初心當替子,可此刻看何初心的神色,竟不是這麼一回事。

“好!那換個問法!你當替子之前,何家總要有個人先與嶺南搭上線,此人是你祖父?你兄長?總不會是你吧?……是你?!”暮青問到此處,心中訝然,隨即面色一寒,冷聲連問!

“未經你祖父和兄長之手,你是如何與嶺南搭上線的?”

“你找的他們?”

“他們找的你?”

“……好吧,是他們來找的你!”

“那些人是嶺南王的幕僚?”

“那些人是南圖大皇子的幕僚?”

“那些人是北燕的?”

“都不是?還是說,你不知道他們的身份?”

“哦,你不知道,不知道居然敢答應當替子,不是心太大就是心太急。那些人也夠神秘的……”

等等!神秘?!

暮青的神色忽然一變,眉似刀般一挑,問道:“那些人中有個黑袍人?江南口音?”

問罷,暮青略作停頓,眸光一沉,“果然是此人!”

這人會是誰?

“依常理來說,嶺南要策反何家,理應聯絡遊說你祖父或你兄長,卻一反常理地找上了你。他們找上了你,卻不肯對你表露身份,而你竟能被一個絲毫不知根底的人說動,甘願冒險充當替子,看來他把你的心思摸得很透,遊說到你心坎兒裡去了。這世間能將女子的心思琢磨得透徹入骨的人多半是女子,這黑袍人……是個女子?”暮青問罷此話,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此番叛亂的背後有元修的手筆,元修瞭解她,能預料到她的行蹤並不難,所以她尚不能確定看透她行蹤的人是元修、是那黑袍女子還是其他的人,畢竟也有可能是別人料到了她的行蹤,而那黑袍女子只是被派來遊說何初心的。

但那女子既然能成爲南圖大皇子的幕僚,又深得他的寵信,其智謀就不可小覷。這世間男權爲尊,有幾個女子能在謀士成羣的大皇子府中穩穩立足?

暮青陷入了沉思,暖閣裡靜得落針可聞。

小安子和彩娥在宮裡常見暮青授業,但像今日這般的問訊還是頭一回見到,心中不由驚詫。何氏分明沒有作答,皇后娘娘是如何推敲出事情的始末的?瞧何氏那震驚之色,似乎娘娘當真猜中了?

這豈非神人也?

何初心原本打算抵死不認,哪知暮青行事不按常理,自進屋起,一未對她大施鳳威,二未對她大動酷刑,只是問了幾句話,她未答隻言片語,她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她究竟是如何料到的?!

何初心撫着心口,喘口氣心頭都似有險山嶙石磨着,痛似鈍刀在割。良久,她呵呵一笑,方纔行刺鳳駕,已然犯了大罪,她索性不再以臣女自居,嘲諷地道:“你這麼急着給我定罪,不就是容不下我?畢竟他曾經想娶的人不是你!他曾登何府之門,向祖父求娶於我,而你雖在後位,卻既無三媒六聘,也無大婚之禮,名不正言不順!你見我當這替子,穿這鳳袍,你心中有懼吧?”

暮青的思路被何初心打斷,卻不見惱色,只是揚眉問道:“他本該娶的人是你,而今卻娶了我,所以你算計他?”

這話戳中何初心的痛處,激得她辯道:“我從沒想過算計他!”

“哦,那你就是想算計我了。”暮青見何初心因激動咳了口血出來,目光冷淡如初,“那我猜猜看好了,當我的替子對你而言是此生大辱,如若沒有令你心動的回報,你是不會答應的,而能讓你心動的想來便是後位了。可你此行是充當替子的,如若乖乖出來乖乖回去,那結果不過是得一大功,這與你想要的差之甚遠。那麼,到底怎樣才能既如你的願,又算計到我呢?除非你在南巡時暴露身份,讓鳳駕有假的事廣佈於天下,這樣便會在朝中引起軒然大波,我的行蹤就藏不住了,消息傳到南圖,我必定有險。可此番出來,你身邊盡是侍衛宮人,身份豈是你想暴露就能暴露的?你若是強行暴露身份,阿歡定不饒你,你如何能進宮爲後?除非你不是自願的,比如被嶺南王擒住。如此一來,不但你的身份能大白於天下,你在嶺南王手中,你祖父也不會坐視不理。你們何家掌着江南水師的兵權,你又有功在身,阿歡沒有理由不救你,而我卻有可能會死在南圖,這樣後位就非你莫屬了,是嗎?此計以你的城府而言是想不出來的,是那黑袍女子教你的?”

暮青雖然在問,卻無需何初心答,只瞧着她的神色,便又陷入了沉思。

何初心對後位的執念,那黑袍女子瞭解得可夠透徹的啊……

暖閣裡再次靜了下來,何初心像看怪胎一樣地看着暮青!

她、她爲何不惱?她說她無三媒六聘,無大婚之禮,這世間哪個女子受得了名分得來得名不正言不順?爲何她聽後能如清風過耳,一門心思只在問疑斷案?

到底是誰心大!

又或者說,她是在裝腔作勢?

何初心一想到有此可能便笑出了幾分血氣來,不論何家日後如何,她今日就是不想讓暮青痛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貴爲皇后,想處死一個眼中釘,還需費心羅列罪名?想殺我儘管殺好了,何需如此裝腔作勢?你不就是……”

“閉上你的嘴!這屋裡的空氣都濁了!”暮青聲似春雷,目光忽厲,斥道,“你簡直蠢到無可救藥!”

何初心的目的就是不想讓暮青痛快,可真把暮青惹惱了,這開口的一句便將她罵得血氣直涌,眼前泛黑!

“你以爲你算計的只是本宮,可本宮到南圖去所爲何事?如若身死事敗,嶺南王北有北燕扶持,南有南圖倚仗,我南興腹背受敵,不僅帝位有危,戰事一起更是生靈塗炭!你這不是在算計本宮,你是在叛國!”

“……”叛國?

“你不識國事,可那黑袍女子既然告訴了你本宮此行意在助瑾王奪位,你就不會稍稍動動腦子?本宮死後,你繼後位,這鳳袍你能穿幾天?愚不可及!”

“……”她、她……

“皇后乃天子之妻、一國之後!你既想稱後,那本宮問你,何爲天,何爲國,何爲妻,何爲後?天者,理也!國者,民也!內助曰妻,國母曰後!你說阿歡曾登何府之門求娶於你,你才該是他的妻,可你幹着毀他帝業之事,你有什麼臉爲天子之妻?!你想主中宮,卻勾結叛臣,伐我疆土,不惜興兵,不恤黎民,你何德何能爲一國之後?!”

“……咳!咳咳!”何初心猛地俯身咳了起來,只覺得喉腸似被百刀千刃剮着,五臟六腑都在疼。

暮青卻接着道:“就算你不知那黑袍女子的身份,但你難道不知嶺南王有不臣之心?你竟想被他擒住!你以爲被他擒住容易,被救出也容易?你們何家手握水師重權,北燕之所以未能興兵南下,正是因爲汴江之上有二十萬水師之阻!你怎麼就不想想,嶺南王擒住了你,還會蠢到看着你被救回去?讓你回去繼後位,豈不等同於將水師之權拱手送給阿歡?他不會放你,但也不會明着殺你,因爲殺了你,等於與何家結仇,也就等同於將何家推向阿歡,所以他會等!等你被擒的消息傳入朝中,等朝廷興兵來救,等兩軍交戰刀槍無眼,設計讓你死於朝廷之手!你何家本就與阿歡生了嫌隙,你若死於朝廷之手,何家必反!到時,淮州叛亂,嶺南起兵,汴都兵變,南圖易主,燕軍壓境,戰事四起!就因爲你想爲後,因爲你蠢,把自己往嶺南王的刀口上送!你怪本宮狠毒?若本宮狠毒一回能救國救民,寧願手執屠刀,斬你何氏滿門!”

暮青揮臂指向何初心,勢如出鞘之劍,指尖似凝三寸春冰!

咳聲早已止住,何初心隔着刀劍望着暮青,眼前卻浮光掠影,掠過火哨妖異的紅光,掠過狂徒垂涎卻忍耐的神情,掠過州衙裡舉起的刀和放肆的笑……原來,許仲堂今日不辱她,並不是將她當作盟友,而是怕得罪何家。原來,那黑袍女子不僅對她隱瞞了淮州起事之情,而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她活着回去!可是、可是……她不知道啊,是那黑袍女子設計欺瞞她,她真的不知事情會是這樣……

“本宮乏了,想歇會兒,把何氏禁於西廂,嚴加看管。”暮青捏了捏眉心,露出幾分疲態來。

御林衛領了旨便將失魂落魄的何初心拖了出去,月殺給兩名神甲侍衛使了個眼色,兩人跟出去後,宮人將地上灑掃了出來。

暮青道:“何氏有內傷,差人給她診治診治,飲食不得剋扣,讓侍衛防着些,莫要讓她自戕。”

月殺漠然地回道:“人會點上睡穴,想自戕也沒機會。”

彩娥本想勸暮青用些午膳,但這幾日快馬加鞭風餐露宿,暮青乏得沒胃口,歇下前吩咐道:“若邱安來了,莫要讓他候着,即刻喚醒本宮。”

“是。”彩娥應了,待暮青歇下後,偷偷地給小安子使了個眼色。

小安子意會,悄無聲息地出了暖閣。

月殺守在院中,見小安子出來,便說道:“讓刺史府把廚房先收拾出來,傳御廚燉道滋補驅寒的湯,娘娘起身後要用。”

小安子道:“奴才正要去。”

今日本有午宴,但叛黨血洗州衙,午宴也就沒擺成。廚房裡死傷了一些人,劉振安置了僚屬後便命人先灑掃廚房,甚至派了州衙的吏役前去幫差。小安子料到人手不足,也知道暮青定然不喜宮人侍衛們託大,等着被刺史府的下人們伺候,於是從東苑出來時便帶了些宮人,到了廚房正好幫上了忙。

按暮青先前所料,今日也應是嶺南對神甲軍動手的日子,軍報要過些日子才能傳到,她憂心今日一戰的結果,加之淮陽城中亂着,暮青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

一個時辰後,邱安便來了東苑。

暮青一起身,彩娥便奉了驅寒湯來,暮青喝了口湯,問道:“急情都處置妥了?”

邱安道:“啓奏娘娘,後門已經處置妥了,末將派人扮作守尉,已然混入了叛軍之中,有何軍情,自會來報。眼下城中亂着,叛黨以爲事成,正四處招降商戶,百姓閉戶不出,災民惶恐不安,所幸仍有衣食可領,目前一切皆如您所料。末將以爲,若招降順利,待城中治安稍定,叛黨的頭目們定會入府稟事議事,末將已在府中埋伏好弓箭手,只待叛黨入內,便可一舉拿下!”

暮青喝着驅寒湯,聞言擡了擡眼,“哪能這麼順利?眼下江山尚未易主,降者罪同謀逆,總會有人需要權衡,招降之事絕不可能在三兩日內就有結果。而城中那些叛黨絕不可能等到形勢大定之後才入府議事,他們眼下做的可是謀逆之事,你以爲他們會鎮定到各司其職,多日不見上官也不驚慌嗎?人是羣體生物,越是動盪不安,越需要從羣體中獲得安全感,所以越是這城中治安混亂、形勢尚不明朗之時,他們越會迫切地想要見到上官,以確保刺史府的確在他們的掌控之中,如此他們才能安心舉事。”

“那娘娘之意是?”

“最遲明日一早就會有人入府求見許仲堂,你需要找個人來假扮他,此人不僅得熟知許仲堂的性情言行,還得清楚所有叛黨頭目的底細,如此才能少漏破綻。不僅如此,今日被斬殺的江湖匪賊也得命人假扮好,到時少不得要委屈淮州文武被綁上一綁,總之刺史府裡要營造出已被叛黨佔據之態。本宮需要刺史府中維持這個狀態至少半個月,可能辦到?”

“半個月?”邱安驚詫萬分,他不是聽不出皇后之慮有理,但何需半個月之久?

“娘娘,您是爲了讓消息傳入朝中,故意拖着時日?可那些叛黨其實比我們急,他們佔據了州城之後一定迫不及待地想讓消息傳入都城,因朝中大亂有利於他們成事,所以他們必定會派人速將消息散播出去。不出五六日,朝中必然知曉,用不着半個月!城中不可真被叛黨佔據太久,久則易生變數。”

“不,本宮是另有安排。此事緊急,你今夜就得安排好,可有爲難之處?”

“這……”邱安一肚子的疑問,但因見識過暮青之能,故而雖然疑惑,卻並未質疑,如實稟道,“末將與許仲堂共事多年,對他的事一清二楚,門中也有的是喬裝假扮的好手,娘娘要人假扮叛黨,這不難,難的是一夜之間查清所有叛黨頭目的底細。先前爲防城中生變,末將已經派人混入災民之中,伺機查明城中叛黨的頭目,一夜的時間恐怕難以查無遺漏,除非審審許仲堂,設法撬開他的嘴。”

“本宮傳你來正是爲了此事。”暮青道。

邱安一愣,原來皇后早就算好了?

暮青放下湯碗,卻沒說即刻提審許仲堂,而是接着問道:“奏報傳出去了嗎?”

邱安道:“回娘娘,還沒有,末將處置急情時,刺史和別駕已針對賑災新策和淮州叛亂等事寫好了密奏,末將打算夜裡將城中的情形一併奏入宮中,稟知聖上。”

“嗯,那有件事,你老實回本宮,聖上答應讓何氏爲替子,除了誘反淮州的叛臣之外,是不是也有探察朝中忠奸之意?尤其是何家?”暮青會如此問實在是因爲太瞭解步惜歡了,他擅博弈,向來是走一步算十步。她不認爲他會僅用何氏誘反淮州的叛黨,以南巡替她的行蹤打掩護、以何氏誘反淮州的叛黨、以淮州淪陷爲餌探察朝中文武,一舉平淮州之亂、清剿朝中奸黨,這纔像是步惜歡的城府能做出來的事。

果然,邱安聽後笑道:“正是!其實就算替子不是何氏,聖上也會命末將在州城之中散佈消息,說您此行其實是爲了查察兩倉虧空而來的,淮州官員結黨營私已久,聖上知道其中必有林黨餘孽,而您斷案如神,當年西北軍撫卹銀貪贓一案水落石出之後,地方官場上有過一陣兒腥風血雨,淮州的官員對此必然心有餘悸,那些餘孽驚慌之下十有八九會反!淮州一反,嶺南必定聯動,朝中百官心意自露!不過,後來何氏自薦,倒是省了這許多功夫,聖上索性就以何氏爲餌誘反淮州的叛黨,再以淮州之亂清查朝中奸黨,如若何家有反意,正好拿下何家,以解江南水師之患。而且,下一步朝廷打算取仕改革,聖上原本頭疼如何才能爲朝中換入一批新血,這回正好趁機清一清朝中,待改革之時不僅能少些阻力,還能騰些官位出來,以作後用。”

暮青:“……”

淮州叛臣、朝中奸黨、江南水師之患、取仕改革之阻,看來政事上她還是差步惜歡一大截兒,這人竟然在定下南巡之策時就把連環套兒給設好了,還把將來取仕改革時的事都算計上了。

“末將也沒想到,娘娘和聖上想到一塊兒去了,所以您說要清查朝中奸黨時,末將才沒多嘴,反正您跟聖上誰下這旨都一樣!”邱安笑道。

“怎麼能一樣?”暮青皺了皺眉頭,“這事兒你爛在肚子裡,對外就說是本宮之意,不可說是聖意。陛下親政不久,正該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時,城府太深易招惹猜忌之名,不利於招賢納士。況且,此番借南巡清剿淮州叛黨已是棋高一着,陛下的心思不可顯露太多,否則豈不是給人知己知彼的機會?江山難守,寧可君心難測,不可顯盡靈臺。”

邱安本以爲帝后在清查朝中奸黨之事上心意相通,沒想到皇后今日揚言要列一列朝中奸黨的名單,竟是看出此乃聖上之謀,出於保護的心思才把這道旨意攬在了自己身上?

邱安默然良久,心中不由肅然起敬。

暮青道:“你傳信之時把此事也一併稟知陛下,記得勸諫着些,就說他欲廣納四海賢士,不可留猜忌之名,而天下迂腐之士的口誅筆伐於本宮無礙,不過是牝雞司晨、專寵善妒、不堪爲後之言罷了,不疼不癢!”

“啊?”邱安一聽,一腔敬意頓時泛出苦味兒來,“娘娘,您饒了末將吧,末將哪敢這麼勸?”

他敢這麼說,聖上非扒他一層皮不可!

“……罷了。”暮青也沒強求,只把眼簾一垂,似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半晌,她道,“你到外頭候着吧,本宮片刻就來。”

“是!”邱安如蒙大赦,麻溜兒地退了出去。

人一走,暮青便吩咐道:“取筆墨來。”

月殺看向暮青,抿着脣欲言又止。她該不會想要親自勸諫主子……勸諫聖上吧?離宮已然月餘,她還沒傳過家書,聖上定然盼着,見信不知該如何歡喜,倘若信上皆是勸諫之言,只怕聖上不會開懷。

正想着,彩娥已將筆墨紙硯擺到了素几上,並去對面研起了磨。

暮青提筆蘸墨,卻久未落筆,只望紙發呆。其實不勸也無妨,反正她已率先在淮州文武面前下了懿旨,步惜歡是不會拆她的臺的,無論他願不願,事情都已成定局,她想傳封書信只是因爲……想他了。

可是提筆情怯,她竟一時不知該寫什麼好。記憶之中,她只在從軍時傳過書信給步惜歡,因每回寫的都是“我很好,勿念!”這事兒被他記了許久,沒少翻舊賬。

那這回,換一句?

暮青思索着,落筆。小安子和彩娥的眼神飄落紙上,只見那字風骨奇秀,走筆似刀刻,轉眼間便成一封家書:“我很好,盼君安。”

小安子的嘴角抽了抽,心道這就成了?

月殺卻鬆了口氣,不是勸諫之言就好,有句盼安已屬不易了。

彩娥倒覺得這家書不錯,想當年皇后娘娘還是周美人時,出走前曾留書一封給聖上,那上頭可是直書聖上名諱的,她翻到那封信時的驚慌至今記憶猶新,今兒這信至少有個君字。

三人各含心思,暮青瞅着信,也在琢磨。

這樣可行?步惜歡讀了前頭這句會不會容易想起從前之事來?他可是最會翻舊賬的。

這麼一思量,暮青便覺得不妥,不由將信團了團,隨手棄了。

旁邊三個看客的心隨信一同揪起墜下,比大敵當前都緊張。

暮青拽過張紙來,遙想相識之初。那時,她在西北,他在汴都,後來即便同在盛京,她也多數時日在軍中,與他相知相戀,卻難長相廝守,反倒是他棄了半壁江山之後,行軍南下之時,他們才得以日夜相守。只是才半年光景,他們又因國事而不得不再次分離。離宮之前他曾問她,他們到底何時才能長相廝守,她告訴他國泰民安之時,可何時才能國泰民安?

只要一有此念,她便忍不住覺得前路漫漫心頭愁苦,不知不覺間便下了筆,“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寫罷,看客怔住,暮青的眉頭卻皺了起來——步惜歡不知何爲鵲橋,到時問起來,該嫌牛郎織女的故事過於哀婉悽楚,不吉利了。這人一貫挑剔,不行!

暮青把信一團,又扔了,繼續拽過張新紙來,搜腸刮肚,好半天才糾結地落了筆,“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好酸!

還沒寫完,暮青就一陣惡寒,把信速速團起,揮手一擲,彷彿要擲掉一身雞皮疙瘩。

如此這般,她寫一張扔一張,沒多久,暖閣裡就跟下了一地雪糰子似的。宮人們的目光來來回回地睃着,想不通皇后睿智無雙斷案如神,怎麼一封家書就難住了她?

許是想起還有正事要辦,暮青繳械投降,大筆一揮,“想你!”

倆字成一書,下筆運力之深,氣勢之威凜,大有“本宮就是想你,餘下之言,陛下自個兒意會”之意。

小安子憋着笑,心道還不如頭一封信上的那句呢!但見暮青這回似乎是認真的,寫罷後在字後畫了個圖,那圖極簡,說不出像何物來,只是從上頭一穿而過之物看起來頗似一支箭矢。

小安子的眉尖兒顫了顫,暮青也覺出了不妥來。這愛神之箭穿心而過,步惜歡不知其意,見了許要心驚,於是她無奈地把這封信又棄了,重新寫過,仍是“想你”二字,隨後要了硃砂來,仔細地在字後畫下一顆硃砂之心,塗滿待幹後便折了起來。

“行了!辦正事去!”暮青站起身來,那長舒了一口氣的神情頗似辦成了件大案。她拿着信便往外走,一轉身瞧見月殺的那意味豐富的眼神,不由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月殺面無表情地道,“主子比以前長進些了。”

他口稱主子,語氣卻跟從前一樣,暮青淡淡地笑道:“是啊,人總會有長進的,除了你。從前領着侍衛的俸祿,操着管家婆的心,而今領着大將軍的俸祿,還操着管家婆的心。”

說罷,便徑自出了暖閣。

邱安在院中候着,暮青見了他便將書信遞了過去,“家書,夜裡一併飛傳宮中。”

邱安忙接了,小心地收入了懷中。

暖閣裡,小安子伸着脖子望出窗外,見暮青把書信交給邱安後便出了東苑,於是忙對彩娥道:“彩娥姐姐,快!留住邱總兵!”

彩娥一頭霧水,見小安子神情急切,下意識地應了,快步去了門口,“總兵大人請留步!”

邱安正要出院子,聽見宮人喚他,回頭看向彩娥。

彩娥看向屋內,見小安子正指使宮女太監們拾地上的紙團子,“趕快點兒!趕快點兒!都拾起來攤平了!哎呦,小心着點兒,弄破了仔細你們的皮!”

宮女太監們麻利地把紙團子交給小安子,小安子快速排了個序,那順序是依照暮青寫信時的,一張未錯。排好了序,小安子眉開眼笑地出了暖閣,把信往邱安手上一交,“總兵大人,這些也是皇后娘娘給聖上的親筆家書,萬分緊要,還望八百里加急,火速傳報!”

“這……”邱安看着手裡厚厚一沓的皺巴巴的信,鬧不清這是演的哪一齣。

“您只管傳,聖上保準誇您差事辦得好!”

“是安公公會辦差吧?行了,我傳就是了!”

“謝總兵大人!”

“都是替聖上辦差,公公無需客氣,若無其他事,我去陪娘娘問訊叛黨了。”

“您請!”

邱安走後,彩娥福身笑道:“公公機靈,奴婢佩服。”

小安子揣着手,眉開眼笑,“娘娘對聖上的心思可都在那些棄了的書信裡,扔了多可惜,自然要一併傳奏入宮。”

*

官邸之中多有暗室,刺史府西庫房下有間密牢,那些降臣被關押在西庫房中,而許仲堂和吳長史等叛臣則被綁在密牢之中嚴密地看管了起來。

邱安和月殺隨暮青進了密牢,一干叛臣一見到暮青就臉色劇變。

暮青開門見山,“聽着,本宮沒空兒耗着,不要頑抗,不要廢話,不要說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坦白從寬?

許仲堂嘲諷地扯了扯嘴角,謀逆乃是誅九族的死罪,何談從寬?

“不要誤會,你們罪無可赦,但死罪也有凌遲、車裂、腰斬、梟首、絞刑之分,想不想死得痛快些,想不想留個全屍,就看你們肯不肯配合了。”暮青道。

許仲堂一聽,險些沒背過氣去!

所謂的從寬竟是這樣的?

但……這樣反倒可信。

邱安大笑,對暮青道:“娘娘,末將聽說許都督之母年事已高,而我朝有恤老之律,年逾八十不斬,末將府中正好缺個粗使婆子,聽說許都督之母身子骨兒頗爲硬朗,不知到時可否賜入末將府中爲奴?”

“邱安!你!”許仲堂大怒之下,毒發攻心,頓時粗喘不止,一口血悶在喉口,如遭刀劍穿喉。

“我說過,今日之逼邱某記下了,若能安然度過,他日必將如數奉還!到時禍及滿門,還望諸位莫要悔不當初!”邱安目光忽厲,隔着牢門望向吳長史,冷冷地道,“聽說吳長史的愛妾頗有姿色,且善歌舞,送入軍中爲妓,吳長史以爲如何?”

吳長史臉色難看,義正辭嚴地道:“邱總兵,下官既然已是階下之囚,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何必辱及下官等人的家眷?你難道就不怕事情傳揚出去,徒惹天下人的恥笑?”

“那今日淮州文武是你等階下之囚時,爲何要辱及同僚家眷?!難道只許你們拿同僚的妻女淫樂逼降,不許本大帥拿你們的妻女相逼?唯有到了這等時候,爾等才知要臉?!”邱安怒拂衣袖,潑風撞上鐵牢,嗡聲刺得人耳鼓劇痛,猶如針扎!

一干叛臣臉色煞白,吳長史心膽受震,口吐鮮血!

邱安冷笑道:“放心,你吳長史的賤妾送入軍中,本大帥還怕污了我軍中將士!聽說吳夫人賢惠,雖然人老珠黃,久不受夫寵,但好歹是個好女子,倒配得上軍妓的身份。”

“你、你……”吳長史直欲暈厥。

吳夫人雖姿色不及寵妾,可辱人髮妻比辱人妾室還狠,邱安出身江湖,至今身上仍有綠林匪氣,他絕對說得出做得到!

“今日爾等若是招供,還可死個痛快,如若頑抗,我定將公堂之逼如數奉還,叫爾等高堂爲奴,妻女爲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皇后娘娘日理萬機,沒空兒在此耗着,招是不招,機會只此一次,可要想清楚了再回話。”邱安說罷,朝暮青打了一恭。

“賜筆墨,本宮問,你們寫。”暮青沒給許仲堂等人考慮的時間,命人將筆墨送入牢中後,便開始了訊問,“本宮需要知道城中叛黨的名單,身份、住址、親眷、嗜好,事無鉅細,知道多少寫多少。”

其實,審訊從她一進密牢時就開始了。

許仲堂等人深知身犯死罪,罪無可赦,故而極有可能拒不招供。這時候,承諾讓他們留個全屍並死得痛快些,比承諾死罪可免更能取信於人。一旦叛臣們覺得她並非信口開河,心防便會動搖,而此時,邱安的施壓正切中一干叛臣的軟肋!

此刻是人犯的心理防線最爲脆弱之時,也是審問的最佳時機,所謂打鐵要趁熱,此刻將筆墨擺在他們面前等於繼續施壓。她所問的問題涉及頗廣,而人犯被恐懼、擔憂、猶豫等負面情緒左右,不僅處於弱勢地位,還難以理性思考,這時只需稍微施壓,人犯的心理防線就可能崩潰,一旦提筆招供,心理防線就會全面崩潰,之後再審其他的事就不會再有阻礙。

這種心理操控技巧不僅僅可以用於審訊人犯,還可用於任何談判場合,關鍵在於先取信於人,再不斷施壓,當最佳時機到來之時不可給人考慮的時間,那無異於給對方消化不良情緒的機會,一旦對方有時間權衡利弊就會重新設防,再攻破就難了。

暮青看着御林衛將筆墨一一擺在淮州叛臣面前,嘴上卻沒閒着,繼續說道:“知道什麼就寫什麼,只要是與叛逆之事有關的,不知情的可以寫不知情,不想招的可以交白卷。”

交白卷?

交白卷即是頑抗,到時不僅自己死時受罪,還會連累家眷受辱,從他們事敗被俘的那一刻起,就沒有了選擇的權利。

“當然,不要以爲不想招可以寫句不知情,想想本宮辦過多少案子,自以爲能瞞得住本宮的可以以身試法。”暮青喋喋不休,幾乎到了聒噪的地步。

然而,這話卻成爲了壓垮淮州叛臣心理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

有人哆哆嗦嗦地提起筆來,一人、兩人、三人……越來越多的人提筆伏於地上,許仲堂和吳長史如同被人架在火上焚燒。

邱安冷笑道:“看來本大帥的府裡的確該添個老奴了,那軍妓營裡該多添幾人好呢?”

這話冷不丁的,驚得吳長史猛地哆嗦了下,慌忙提筆道:“我我我、我寫!寫就是了……”

許仲堂閉了閉眼,有氣無力地道:“末將無力提筆,如何招供?”

邱安道:“簡單!你口述,本大帥幫你寫!”

暮青卻對許仲堂道:“等其餘人的供詞都寫完了,你再口述。”

城中叛黨頭目的名單,許仲堂自然是知曉的最爲詳細的人,他若口述,其餘人豈不是可以矇混過關了?把他留在最後,其餘人定然會擔憂寫得少了有頑抗之嫌,於是他們會搜腸刮肚,儘可能地多招。如此和盤托出,興許會有意外的收穫。

果然,一干叛臣伏在地上書寫供狀,絞盡腦汁,戰戰兢兢,隆冬時節,地牢幽冷,衆人額上竟漸漸見了汗。許多人實在寫不出來了,卻不敢呈上供狀,生怕有所遺漏。

暮青命人點了香來,一炷香的時辰後,見所有人都久未動筆了,這才命人將供狀一一收了上來。

而後,許仲堂口述,邱安代筆,一份完整的叛黨名單便在暮青眼前列了出來,加上先前的十幾份供狀,資料之詳盡,令邱安暗暗鬆了口氣。這下子,派去摸查叛黨頭目的人可以只需按名單找人,嚴密盯梢即可。

暮青翻看着名單之時,叛臣們卻心驚膽戰度日如年,生怕自己所供之事比同僚少,惹皇后不快,治誰一個頑抗之罪。卻見暮青喜怒不露,將供狀一一審閱過後,對許仲堂道:“本宮還需要你的一份口述。”

“罪臣所知之事,已和盤托出了。”

“不見得吧?你所謂的和盤托出不過是叛黨名單而已。你和嶺南之間的聯絡人呢?”

“……是廖山先生,嶺南王的幕僚。”

“哦?”看來不是那黑袍女子。

“罪臣之言句句屬實,信不信在娘娘,反正罪臣是死罪,只望娘娘恤老憐幼,莫要爲難罪臣的家眷,寧可叫他們走得痛快些,也莫要在世上受盡屈辱……”今日之事於許仲堂而言如同大夢一場,身陷囹圄之時,他自知性命難保,放不下的唯有至親了。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好好的淮州都督不做,似錦前程不要,偏要興兵謀逆!你心裡做着江山大夢之時,可有想過至親?想過你事敗之後,兵圍府上,親眷受縛,法場斷頭,滿門遭屠?恐怕你沒想過!你想的是身披龍袍,再不濟也是位列公卿,是你許氏滿門榮華富貴,是南興國破,是聖上退位,是本宮亡於南圖!而今事敗,你以爲你爲至親求得一死之恩,黃泉路上就有臉面對他們的亡魂?”

許仲堂聞言如鯁在喉,半晌,把眼一閉。

似錦前程?他就是被那似錦前程迷了心竅。當然林幼學升任兵曹尚書,淮南道總兵一職本該由他接任,沒料想半路殺出個邱安來。他滿腔失意不忿,是嶺南王讓他做了這一場夢,本以爲環環皆是妙計,哪知計中有計,帝后一個在朝中,一個在軍中,竟能遠隔千里聯手平叛,只能說他許仲堂沒有王侯將相的命。

“皇后娘娘還有何事要問?”許仲堂一副疲態,身旁被捕的同僚之中已隱隱傳來哭聲。

暮青冷眼看着,說道:“本宮說了,還要你的一份口述——你口述一封書信,稟給嶺南王,就說今日事成,何氏已在手中,問他接下來該如何行事。”

什麼?!

許仲堂猛地睜開眼,似垂死之人迴光返照,眼底涌起驚濤。

皇后意欲何爲?

邱安也有此疑問,唯獨月殺面不改色,彷彿暮青有何言行,他都不會驚訝。

“讓你口述,你便口述,本宮意欲何爲與你無關,別耍花樣。”暮青道。

許仲堂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還能耍什麼花樣?

暮青雖無明示,邱安卻不敢遷延,繼續執筆代書。片刻後,邱安將信恭呈給暮青,暮青過目之後問道:“這信如何傳出?”

許仲堂道:“秋月樓,秋姑娘。”

“你親自去送?”

“不,是罪臣的長隨去送,密信一貫夾藏在名帖之中。”

“除了秋月樓,可還有其他信道?”

“沒了。”許仲堂把眼一垂。

“真沒了?”暮青冷聲問。

許仲堂怔了怔,那訝然之色看在邱安眼裡不由吃了一驚!按理說,許仲堂不敢有所隱瞞纔是,可以他的神態來看,莫非皇后娘娘當真料準了,還有其他信道?

“……罪臣也不知那條信道還能不能用,因爲曹敬義被捕之後就沒再用過了。”

“與曹敬義何干?”

“劉振任淮州刺史後,查察追繳倉糧,曹敬義望風而逃,逃入了嶺南,正是嶺南王唆使他夥同林黨謀劫賑災糧的,也是曹敬義爲罪臣等人和嶺南之間也牽的線,後來曹敬義事敗被俘,關在州牢之中受盡酷刑逼問,嶺南那邊怕他供出那條信道來,便將其廢用了。”

“那條信道的聯絡地點在何處?”

“西市吳家巷尾的民宅。”

“最後一個問題。”暮青忽然起身來到牢門外,將信提起隔門懸於許仲堂面前,問道,“這封信中可有暗語?”

“……娘娘是擔心罪臣用暗語通知嶺南事敗?”許仲堂望着牢門外那一雙清冷的眸子,忽然想放聲大笑,笑自己之前太蠢。

如果能早早見過牢門之外的女子,他一定不會想要謀逆!

“閒話少問!有還是沒有?”

“沒有。”

“那字裡行間可有任何與你平時和嶺南來往的書信不同之處?”

“沒有。”

“在這封信中,你可有通過任何方式向嶺南傳遞事敗的消息?”

“沒有。”

“很好!”暮青把信拍給邱安,轉身就走。

她走得太乾脆利落,以至於出了西庫房後,邱安纔跟了上來。

已是傍晚時分,晚霞燒紅了半邊天,暮青負手而立,望着似火的霞雲,血色浸了寒眸,“派人盯緊名單上的人,如有異動,殺而代之!”

“是!”

“找個人模仿着許仲堂的筆跡把書信送到秋月樓,命人小心跟蹤,摸清淮州至嶺南的密信傳遞點,使人沿路埋伏,凡有非我方之手傳出的密信,截下來!”

“是!”

“挑幾個謹慎的人,盯着西市吳家巷尾的那間民宅,如有密信傳出,同樣行事!”

“是!您不信這條信道廢用了?”

“本宮從軍西北過,知道一條信道的建立有多不易,你久在軍中,對此也應該清楚。況且,嶺南在淮州密設聯絡點,一條可靠的消息傳遞通道何其寶貴?這其中不知了耗費多少心血,就此廢用豈不可惜?當然,曹敬義被捕,嶺南的確有理由捨棄這條信道,但小心駛得萬年船,與人博弈,貴在謹慎,輕敵者敗!”

“娘娘說的是。”邱安瞄了眼暮青的背影,直到此時,他才隱約猜出她心裡的那盤棋,“娘娘,您命許仲堂假傳消息給嶺南,莫非是要……”

“眼下你該做的是處置好淮陽城中的事,切莫分心。”暮青打斷邱安,重申他的使命,“城中定有嶺南的探子,他們會將在城中所刺探到的情況一一傳入嶺南,許仲堂不可能知曉所有的信道,我們也不可能截住所有的密信,所以嶺南王信不信叛黨事成,關鍵就在於你能不能將城中的大戲唱好。你若唱不好這齣戲,本宮圖謀再多也是惘然。”

“……是!”

“總而言之,半個月之內,本宮要城中看起來在叛黨的控制之下,明白嗎?”

“末將明白!”

“倘若截獲的密信中,有人看出事有蹊蹺,你要臨機決斷,必要之時,名單上的叛黨頭目可以全部殺而代之!”

“娘娘放心!”

“去吧,天明之前,你要忙的事還多着。”暮青說罷,徑自回了東苑。

*

這日夜裡,城中的火把燒了一夜,鐵蹄靴兵之聲爲隆冬的夜添了幾分森涼,一封名帖趁亂遞進了秋月樓,下半夜,一匹快馬出了城,八百里加急馳往嶺南。

同一時辰,幾具新擡入義莊的屍體動了動。草蓆掀開,底下幾人面黃肌瘦儼然災民,那目光卻鷹隼般銳,絕非尋常百姓。幾人縱身掠出後窗,掀開西牆角生着綠苔的一口廢棺,在棺壁上輕叩三聲,棺底應聲而開,底下赫然是一條密道!幾人進了密道,半個時辰後出現在城外一座老村中,而後憑着夜色與樹林的掩護,急行百里,於清晨時分進入蓮池縣,隨後換上快馬,加急馳往汴都城。

這時,淮陽城中,叛黨頭目們齊聚於刺史府外求見許仲堂。

許仲堂高居公堂之上,滿面春風得意,面前擺着刺史大印和淮州兵符。淮南道總兵邱安、刺史劉振、別駕曲肅及拒不肯降的淮州文武被摘了烏紗褪了官袍綁作一團,由曹敬義及其幫衆看押在州衙西廳。廳中還有御林衛,也同樣被剝了甲冑繳了刀兵。

地磚冰涼,劉振等人凍得嘴脣發紫,話都說不利索,連侍衛都面色蒼白,顯然皆被綁了一夜。

頭目們看了一圈兒,沒見到皇后,不由疑惑。

許仲堂笑道:“鳳駕昨日受了驚,在後宅歇養。諸位放心,侍衛皆已綁在此廳,皇后娘娘身邊不過留了些宮女太監,後宅有咱們的人嚴守着,連只蟲子都別想出來。”

頭目們詫異地問道:“不是傳聞英睿皇后曾在西北從軍殺敵過,怎麼這麼容易受驚?”

許仲堂嗤笑一聲,嘲弄地道:“從軍殺敵怎能跟今時今日之事相提並論?從軍殺敵,死也不過是死她一人,而今被俘,可事關江山和聖上的性命,傳聞終歸是傳聞,一介女子罷了,諸位指望她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

頭目們一聽,頓時釋然。

“孃的!什麼英睿皇后,也不過如此!”

“哎哎,這話可有失公允。皇后娘娘在西北時興許真的英武睿智,可就不許人家享過了皇家富貴之後就失了從前之勇?”

“啊呸!一介賤女子也享得榮華富貴?她享得,咱們憑什麼就享不得?”

“憑你沒姿沒色,難以伺候聖上。”

不知是誰接了句話,廳中靜了靜,隨即傳來鬨堂大笑。

一人搓着下巴,眼底濁光暗露,衝許仲堂笑道:“許都督,傳聞興許有不實之處,但皇后娘娘既然能得聖上專寵,想必姿色傾國。咱們既然來了,是否該盡一盡禮數,前去拜見一下鳳駕?”

許仲堂笑罵道:“就你葛老三肚子裡的鬼主意多!要是皇后能動,還用等你們來?實不相瞞,昨夜本都督已將事成的消息傳往嶺南了,只待王爺的回信,看下一步該如何行事。諸位皆知,燕帝陛下志在江南,想來王爺定會留着皇后以圖汴都,且皇后曾救過燕帝陛下的性命,所以我勸諸位有些念頭還是打消爲妙。大業得成之後,我等皆是開國之臣,榮華富貴享用不盡,什麼姿色的女子納不進府裡?若是惹怒燕帝陛下,今日這般拼命,日後非但不能加官進爵,反倒搭上一條性命,那可就不值了。”

這話如一盆冷水,澆得葛老三等人霎時間清醒了過來。

葛老三衝許仲堂拱了拱手,“還是許都督考慮得周到,我葛老三就這臭毛病,一遇上跟女人有關的事就愛犯渾,這回險些把性命搭進去,幸虧都督提醒,多謝了!既然都督已經傳信嶺南了,那兄弟們等候消息就是!招降的事都督放心,待兄弟們把刺史府裡的情形散播出去,諒那些商戶也不敢不降!”

“好!有勞諸位了!城中尚有三萬災民,眼下容不得半點差錯,還望諸位約束手下之人,莫要激惹民變,一切以大業爲重!這幾日,爲防有刺客混入府中營救皇后,刺史府仍會戒嚴,諸位如有要事相商,差前門守尉傳報即可。”

“都督放心,事關大業,兄弟們拎得清!你就等着好消息吧!告辭!”

……

好消息當天就傳來了。

叛黨頭目們一離開刺史府,便將州衙裡的情形散播了出去。

災民聽說皇后及刺史、總兵等人被俘皆惶惶不安,不是說鳳駕南巡是爲了視察災情、巡查吏治的嗎?怎麼剛到淮陽就被俘了?那可是傳聞中英武果敢、睿智無雙的皇后娘娘啊!

沒人知道淮州這一反,家國會如何,只知叛黨與民無犯,賑災衣食仍按份例發給,而當天,城中就有鉅商設宴款待叛黨,與一干頭目稱兄道弟了。

沒出三天,城中數位鉅商紛紛降了叛黨。

區區五日,城中的富商大賈降了半數!

刺史府被叛軍嚴守着,東苑之中,奏報卻如雪片般堆在暖閣的案頭。

剛用過早膳,月殺將一封軍中奏報呈給了暮青,信筒四周封着火漆,蓋着“神甲”二字。

——神甲軍的密奏到了!

五天前,神甲軍在淮州大莽山中遇水蠱襲擊,所幸大軍早有防備,解藥服得及時,不僅未遭大敗,反將一萬敵軍精銳斬殺於大莽山中,並俘虜了淮州叛將兩人、嶺南將領一人、幕僚一人和一個擅使水蠱的圖鄂人,名叫端木虺。

暮青記得木彥生曾招供稱,南圖大皇子的幕僚於先生已經到了嶺南,所帶之人裡除了有那黑袍女子外,還有圖鄂的端木兄弟,他們擅使水蠱。看來,這對兄弟中只有一人隨軍潛入了淮州,還有一人在嶺南王身邊。

臨行前,她曾囑咐兄長寧可在淮州與嶺南的交界地帶駐紮下來等她返回,也莫要輕入嶺南。以這封密奏發出的時日來算,大軍應該已經暫停行軍,安營紮寨了。

現在,只等嶺南王的回信了。

這一等,又等了三天。

三天內,叛黨在城中四處招降,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一些鄉紳富戶迫於淫威,不得不和顏悅色,供奉錢糧,以保一家老小周全。

城中的情形每日都有奏報入府,曲肅坐不住了,這天一大早便拽着劉振到東苑見駕。

一見到暮青,曲肅便直言道:“娘娘,您打算讓叛黨在城中橫行到幾時?再這麼下去,該滿城皆降了!到時,又怎能分辨何人與叛黨狼狽爲奸,何人是被逼降的?總不能都以大逆之罪論處,查抄滿城民戶吧?”

暮青看着奏報,眼也沒擡,“怎麼分辨不出?邱安在災民之中安插了探子,城中那些富商大賈的一言一行皆在本宮面前擺着,何人與叛黨狼狽爲奸,何人是被逼降的,你自個兒看看就知道了。”

暮青瞥了眼案頭堆積如山的奏報,小安子笑眯眯地呈去了曲肅面前。

曲肅如獲至寶,一封一封仔仔細細地看,看罷之後憂愁盡消,滿面紅光,登時便朝暮青拜道:“娘娘,微臣這幾日在州衙裡天天被綁着扮俘虜,對外頭的事知之不詳,得罪之處,您見諒!”

劉振聞言瞥了曲肅一眼,大爲訝異。曲肅一貫直來直去,這人就如此德性,改不了,他和僚屬們早就習以爲常了,從不奢望這廝能說軟話,沒想到今日竟能聽見,這不是日頭打西邊出來了,就是皇后娘娘真讓他心服了。

暮青的目光落在奏報中,沒接話。

曲肅也不尷尬,接着道:“啓奏娘娘,剛剛微臣算了一算,城中與叛黨稱兄道弟狼狽爲奸的皆是鉅商大賈,查抄之後,銀子不僅夠重建村鎮,還能富國庫,而糧食也夠還那些無辜商戶的。可重建村鎮需要時日,災民卻不可一日無食,朝廷調撥的賑災糧眼看着只夠用三個月了,災民日後歸家事農,鑑於收成需待時日,義倉少不得要繼續放糧,而賑貸的新政即便馬上實施,也需個三五年才能見成效,所以淮州的倉糧還是吃緊啊!”

“那你有何良策?”

“呃,微臣慚愧!您看……朝廷能不能再撥些賑災糧給淮州?”

“多少?”

“二十萬石。”曲肅伸出兩根手指,從指縫兒裡瞄了眼暮青。

暮青擡起眼來,嫩黃的衣襟上繡着幾片竹葉,一擡頭,便彷彿風拂來,新葉蕭蕭而落,爲這隆冬的時節添了幾分肅殺之氣,“好大的胃口!我看你剛剛算了一算,算的不是查抄之數,算計的是本宮吧?”

曲肅笑了笑,算是厚着臉皮默認了。

劉振見他還敢笑,忙給他使了個眼色,恭聲道:“臣等不敢!”

“眼下城中亂着,叛黨隨時可能入府稟事,你們二人莫要在此待得太久,速回前廳吧。”暮青對撥糧之事不置可否,只叫劉振和曲肅先跪安了。

兩人卻退而出,還沒出東苑,劉振便斥道:“敬言,你好不知分寸!我知道你一心賑災,可皇后娘娘坐鎮州衙這幾日,已將重建村鎮的難處替咱們解決了,你又伸手要糧,豈不是得寸進尺?”

曲肅長嘆一聲,“下官怎能不知伸手要糧有失分寸?可咱們淮州至少要難上三五年,都說休養生息,可若從鄰州借糧,有借有還,要何時才能休養得回來?而且,大人能保證這三五年內,亦或七八年內,淮州風調雨順再無災事?咱們不得不屯些糧,所以這州衙上下總得有個不要臉的。我豈能不知皇后娘娘有恩於淮州?但正因爲見識過娘娘之能,我纔想要試一試,萬一這二十萬石糧能有着落呢?倘若沒有,大不了借糧,倘若能有,下官這張臉就是不要了又有何妨?”

劉振聞言,埋怨之色消盡,化作一聲嘆息,“我身爲淮州刺史,倒不如你放得開,說來實在有愧。罷了,明日再來奏事,你莫要開口,我來求吧。”

“大人寬厚,如何做得來自棄顏面之事?還是讓下官來吧。”

“不能總讓你做惡人,本官身爲刺史,豈有坐享其成之理?正如你所言,如能求來倉糧,這張臉不要了又有何妨?”

兩人爭論着由誰來幹不要臉的事,話題聽起來古怪至極,說話間已出了苑門。

不料剛出苑門,迎頭便撞上一人來,劉振和曲肅欲避已晚,幸虧那人敏捷,輕身一縱便入了東苑。劉振和曲肅大驚,剛要大喊刺客,回身定睛一瞧,竟是邱安!

劉振道:“總兵大人,何事如此慌張?”

邱安道:“嶺南的回信到了!”

說罷,便疾步進了暖閣。

劉振和曲肅互看一眼,忙折返了回去。

屋裡,暮青看罷嶺南王的書信,示意小安子將信呈給三人傳看。

“嶺南王命許仲堂親自率軍押解何氏去嶺南。”邱安見信後並不意外。此乃意料之中的事,嶺南王原本就打算挾何氏以令何家,既然以爲淮州事成,自然要按原計行事。他只想知道皇后娘娘讓嶺南王以爲事成,究竟意欲何爲。

劉振驚道:“將何氏押往嶺南,豈不等於羊入虎口?娘娘無需理會嶺南的書信,過陣子,嶺南王自會得知事敗。”

“本宮命人苦心維持着淮州被叛黨把持的假象,等的就是這封信,豈能不理會?”

“什麼?!”

劉振和曲肅俱驚,兩人皆不知此事,到如今還以爲暮青容忍叛黨作亂是爲了引出朝中奸黨和城中奸商,沒想到她真正的圖謀竟在嶺南!

“傳令下去,明日啓程前往嶺南!南巡之行何氏給本宮當了回替子,嶺南之行本宮就給她當一回替子!”暮青一笑,這是劉振等人數日來頭一回見她笑,只覺得這一笑,日和風清,百花皆凋,獨開一枝。她的目光從三人身上掃過,終落於曲肅身上,淡淡地笑道,“這一趟淮州本宮不能白來,是該會一會嶺南王了,順道去替你謀一謀那二十萬石糧。”

------題外話------

捂臉,大綱上就一句話,寫起來居然要這麼多多多多多多……我顫着手,不敢數大綱上還有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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