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氣晴好,冬陽暖融,和風無雪,暮青一心想離那園子裡的士族公子們遠些,不覺入了桃林深處。雪壓桃枝,點點春粉在團融融的積雪裡冒着頭兒,清芳可愛。
暮青少有賞景的情調,行到桃林深處便見了湖岸,湖上冰封,覆着白雪,一座拱橋架在湖上,若白虹飛渡,引人向仙。她望向那拱橋高處,想着到了那高處定有一番湖林闊景,不由便繞開繁枝,往橋上行去。
身後卻傳來人聲,“都督。”
那聲音和風細雨,若山澗清泉,聞之沁人心脾。
暮青回身,見巫瑾立在桃林外,廣袖隨風向南去,似方外仙。
“王爺。”暮青對巫瑾施了一禮,往林中瞥了眼,問,“王爺有事?”
雪地裡有她留下的腳印,她前腳剛走,巫瑾後腳便在她身後出現,這顯然不是湊巧。
“本王也不喜這詩會,見都督出來便也跟着出來了,一路循着都督的腳印過來,唐突之處還望都督莫怪。”巫瑾笑道。
暮青倒沒想到他如此坦白,問道:“既然王爺不喜歡詩會,爲何會來?”
巫瑾望着她笑道:“自然是爲了都督。”
暮青一愣,她?
“本王癡心醫道,對宮宴上都督所言的假死之說頗爲感興趣,後來本王出了殿去,未曾聽見都督高論,不知可否請都督詳說此事?”巫瑾問。
多傑剛毒發時,他也認爲許是閉息假死,只可惜被狄王呼延昊所攔,未能親手診斷。但也因此聽聞了新的見解,只可惜沒能聽完,這些日子他一直想着,總想問仔細些。
暮青見巫瑾神情懇切,這才知原來是遇上醫癡了。巫瑾雖是南圖皇子,身上卻不見皇族習氣,她對他印象尚好,於是便頷首道:“王爺不介意的話,我們邊走邊談。”
“都督請。”巫瑾禮讓了下,兩人便結伴往橋上去。
“王爺是醫聖,看的是生者,我是仵作,看的是死者,在我眼裡死亡是分過程的,分爲三個階段。”暮青道。
巫瑾還是頭一回聽說人死還分過程,他不打擾暮青,只陪着她往橋上走,邊走邊聽。
“這三個階段爲瀕死期、臨牀死亡期和生物學死亡期。”暮青知道這些巫瑾定覺得陌生,但她既然要說,自不會蒙他,且他是醫者,既然醉心醫道,專業的解釋對他可能更有助。
“瀕死期是人在臨死前掙扎的最後階段,時辰有長有短。比如頭顱或心脈受損,瀕死期極短甚至沒有。若是窒息、中毒或其他傷勢,瀕死期則有長有短。同樣的傷勢,青年和體健者,瀕死期較長,老者和體弱者,瀕死期較短。”
“處於瀕死期之人,若未及時救治,便會發展到臨牀死亡期。在這個階段裡,心搏停止,呼吸停止,各種反射完全消失。表面上看人是死了,但還有復活的可能,這段時間通常是半盞茶的時辰,但如果在低溫等情形下,可延長到半個時辰或者更久。只是人腦的耐缺氧能力通常只有半盞茶的時辰,超過這段時辰,人即便救活了也會因腦損傷而留下後遺症。”
“生物學死亡期的徵象是身體逐漸變冷,發生屍僵,形成屍斑,此乃死亡的最後階段,發展到這個階段的病人已不能再復活,醫術已經無能爲力。”
暮青邊走邊說,說完時已與巫瑾上了拱橋高處。只見天與湖與雪,上下一白,人鳥聲絕,唯兩岸桃林碎紅萬點,氣派萬千。
風一起,湖上雪卷如波,巫瑾眸底亦生波,聖潔如仙的男子,眼裡終是着了塵世色。他望向暮青,問:“本王的醫術乃是家傳,閱盡天下醫書,都督所言倒是從未聽過,不知都督師從何人?”
“家傳。”
“那令嚴應是世間高人。”
暮青沒接話,只望着湖面,半晌才道:“家父已辭世半年多了。”
巫瑾一愣,隨即朝暮青歉意一禮,道:“本王唐突,都督恕罪。”
暮青搖搖頭,問道:“聽聞王爺通曉毒理,我有一事想問王爺。”
“都督請問。”
“王爺可知有什麼毒含苦杏仁氣味?”殺爹的元兇雖然就快要查清了,但是她對毒理很感興趣,身邊既有高人,不問白浪費機會。學無止境,只有如此,日後驗屍時若遇上中毒死的人,推斷纔會更準更快些。
“都督問的是杏春藤還是毒閻羅?”巫瑾問。
暮青轉頭看向巫瑾,“這兩種毒都含有苦杏仁味兒?”
“並非兩種,而是一種。”巫瑾笑道,見暮青不解,又接着道,“若都督問的是杏春藤,此藤只在南圖國能尋見,其汁液可殺人,只需一滴,人畜難活,只是有極強的苦杏仁氣味,除非與杏仁相混爲食,否則極難下毒。”
“那毒閻羅呢?”
“毒閻羅乃本王所制,取杏春藤之毒,再混以七味藥草,遮其氣味,下在茶水飯菜裡,很難嘗得出。”
暮青面色一寒,冷聲問:“此毒天下間只有王爺處有?”
巫瑾看出暮青神色變了,心知她提起此毒來,絕非隨口一問,即是說她在別處見過此毒!
“都督在何人處見過此毒?”巫瑾沉聲問。
暮青沒想到巫瑾這樣的人也會變臉,但見他的神色不似作假,便道:“盛京宮內廷總管安鶴有此毒。”
巫瑾一怔,扶住橋身,清俊的手陷入積雪裡,霎那比雪白。
安鶴!
暮青見他臉色不好,問道:“王爺與此人有仇?”
既如此,看來不是巫瑾將毒閻羅給安鶴的。
巫瑾低頭不語,墨發遮了半邊容顏,陰沉處雪色照不見,只見湖風拂動烏髮,男子面上的陰沉忽明忽暗,好似一些塵封的不願再碰觸的陳年之辱。
半晌,才聽他道:“毒閻羅乃本王少年時所制,五年前,京中傳入時疫,本王府裡收治了不少百姓,時疫過後發現府裡少了些毒,其中有一瓶便是毒閻羅。”
那時,時疫持續了一個多月,府裡進出的百姓有數百人,且有些並非盛京人士,府裡丟了數種毒藥,他卻無從查起。自那以後,府中再不許人隨意出入,即便是將死之人也不得入府半步。
“王爺爲何製毒?”暮青問,既然巫瑾說那是被偷的毒,就表示他從不將毒給人。既如此,煉毒又是爲何?
“制遍天下奇毒,研製出天下奇毒的解藥,乃本王生平一願。”巫瑾望向暮青,問道,“都督爲何要問此毒?”
“我爹是被此毒所害。”暮青目光寒澈。
巫瑾迎着她的目光,那寒澈刺得他發怔,隨即眸底生出痛色,“本王曾發過重誓,此生不以毒害人,卻終是害了人……”
暮青看了他一會兒,見他此言真心,這才道:“此事不怪王爺,是那竊藥之人可惡。”
她不擅安慰人,且此事自己心裡也亂着,說完轉身便走。半晌,聽身後傳來腳步聲,巫瑾道:“都督打算下橋去?再往前可就算……”
話沒說完,暮青已停了下來,這才發現方纔心亂,竟走來了橋這邊,再往前去便是士族小姐們聚會的園子了。還好巫瑾提醒及時,前頭又隔着桃林,這纔不曾走去那邊。
暮青轉身便往回走,剛邁出步子便聽見身後桃林裡隱約傳來人聲。
“你可聽說了?”
“聽說何事?”
“安平侯府當年發配到江南的那一支有個嫡女,前些日子得了太皇太后的恩旨,回來了。”
說話的是兩名少女,聽聲音便知是偷偷摸摸出來說閒話的,暮青本沒興趣聽這些勾心鬥角之事,卻在聽見安平侯府後忽的停住了腳步!
“太皇太后不喜沈家,爲何有此恩旨?”
“說是江南那邊的沈府遭了匪,府中已無當家的長輩,那沈小姐又身子弱,侯府的老封君去宮裡哭了一通,太皇太后便發了慈悲,準她回京養身子了。”
“她身子弱?呵!女兒家哪有身子不弱的,只怕身子弱是假,故作柔弱做那些下作的狐媚事纔是真的!”這時,又聞一道少女聲音,聽着分外尖利。
林中竟有三人!
那兩名少女忙問:“爲何如此說?”
那少女道:“你們不知?外城可都傳開了,前些日子那沈小姐回京時,馬車在望山樓外被恆王世子給攔了,侯爺那時正在望山樓喝茶,瞧見後愣是拿茶潑了恆王府的人,替她解了圍。”
“竟有此事?那……後來如何了?侯爺他……”
“侯爺英雄蓋世,怎會瞧上那狐媚子!”那少女怒道。
“那寧昭郡主可知道此事?”
“誰知道呢,即便知道她也無需懼一個沈家女,早些年侯爺在西北戍邊時,太皇太后和相爺夫人便相中了她,誰不知侯爺夫人之位是她的?”那少女越說語氣越酸。
“也是,咱們今兒也就是陪客。”那兩名少女同嘆了口氣。
寧昭貴爲郡主,性子又討太皇太后和相爺夫人的喜,她們自是爭不得的,但一個失勢的安平侯府還不懼。那少女一腔怨憤皆發在了沈家女身上,道:“還好那狐媚子識趣,稱病沒來今日的詩會,不然定有她瞧的!”
“真病還是假病?”
“誰知道呢,說是盛京天寒,染了風寒。哼!真病死了纔好!”
那兩名少女互看一眼,若是真病了,那身子可真夠弱的,若是沒病假裝稱病,那倒是有幾分心機。侯爺救她之事怕是不少人知道,事情纔出了沒幾日,心妒之人不少,如今安平侯府又不得勢,她若來了只有被欺的下場。
“不對,沒病死纔好。”這時,那少女又改了口,聲音裡帶了笑腔,似是心情又好了。
“爲何如此說?”那兩名少女不解。
“年初一時不是有聖旨要選妃?咱們這些人,家中都捨不得送去宮裡,安平侯府倒是上上之選。聖上荒淫,那沈家女若是進了宮……”那少女說到此處便不說了,只顧笑了起來。
暮青乍一聽聞沈問玉來了盛京,本就面上生了寒霜,再一聽此言,霜色更濃,回身便看向了巫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