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此刻,裴奕正含笑詢問景國公:“國公爺想哪兒不舒坦?”

方纔把脈,說胃虛,景國公說正調理着呢。他又說稍有肝火上揚之症,景國公說也正調理着呢。之後他又說出幾個微不足道的症狀,回話就沒變過,末了加了一句:說點兒他不知道的。

這是明顯的沒病偏要裝病,所以裴奕纔有此一問。

景國公想了想,“頭暈,心神不寧。”

裴奕頷首,又問:“想不舒坦多久?”

景國公笑起來,“怎麼着也得一個來月吧,要辛苦你隔三差五過來了。”

“這倒好說。”裝病無妨,但沒事兒就服藥難保弄假成真,裴奕建議道,“方子我就不開了,國公爺平日以膳食調理即可。”

景國公語聲愉悅:“我的長孫女對食療略有心得,等會兒你交待她幾句就行了。”

裴奕有點兒同情葉潯。涉獵廣未必就是福氣,繼母、祖父裝病,卻都要她打理膳食。

葉夫人從佛堂回來,聽說了原委,斜睨了景國公一眼,與裴奕寒暄幾句,去了內室。

葉潯與丫鬟捧着茶點走進門來。

景國公看看裴奕,又看看孫女,笑得分外舒心。看來看去,樣貌能配得起他家阿潯的,也只有裴奕了。嗯,抽空得去柳府一趟,問問柳閣老的意思。

這樣想着,他站起身來,讓裴奕指點葉潯用哪些藥材入膳食,自己去往裡間,“我去問問你祖母,看她有沒有哪兒不舒坦,順道一起瞧瞧。”

“……”

裴奕和葉潯都很無語,心道老爺子說話可真是沒有禁忌,尋常人家沒有大事連稱病都忌諱,他倒是好……

葉夫人對景國公沒好氣,低聲道:“沒來由地讓阿潯見外男,妥當麼?”

“怎麼不妥當了?那是我請來的大夫,阿潯又還沒及笄……”

“那也是十四的大姑娘了!秋日就及笄了!”

“你給我好好兒說話!”景國公瞪了眼,“就知道講什麼男女大防,防住誰了?那少年郎可不只是個大夫那麼簡單,看着都合適的話,難保就不是樁好姻緣。難不成你想讓阿潯嫁個不知底細的?她性子水一陣兒火一陣兒的,嫁個不合她意的,她不把婆家弄得水深火熱纔怪,那是好玩兒的事?”

葉夫人先是瞪着景國公,聽到最後,又忍不住笑了。

景國公的神色也隨之緩和下來,溫聲道:“我這不是找了個合情合理的由頭麼?誰敢說閒話?柳閣老跟我提過那孩子好幾次了,什麼意思你還不明白?我抻一段日子就得了,再端着就不像話了。跟阿潯年紀相仿的早已定親,我們再捨不得也該張羅了。把柳閣老惹毛了,說不定就做主促成此事了。的確是個老謀深算的,真毛躁起來瘮人着呢,你也不是沒見識過。”

葉夫人笑容微斂,“把柳閣老惹毛了,鵬程的仕途也就走到頭了。”

“既是明白這個理,就別拿喬了。”景國公提起長子就沒好氣,“想想他那副樣子,真恨不得就讓柳閣老由着性子整治他!”

葉夫人不悅道:“胡說什麼?鵬程仕途斷了,對世濤和阿潯有什麼好處?”她懶得爲不成器的兒子辯駁,卻是真的心疼兩個自幼喪母的孩子。

“這還用你說?”景國公沮喪地道,“柳閣老不爲這個,早把那不成器的東西逐出官場了。”

葉夫人不欲多談,岔開了話題:“我也是怕你這兒剛有動作,兒子兒媳就跟着忙活起來。那兩個糊塗東西,胡亂給阿潯定下親事可怎麼好?”

“他們敢?!”

葉夫人心平氣和地道:“繼母也是母親,給長女張羅婚事,你敢說她個不是?”

景國公冷哼,“他們難道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膽敢胡來,我就打折他們的腿!”

“胡來之後你就算打死他們又有什麼用?”葉夫人又氣又笑,擺了擺手,“罷了,跟你這武夫說這些簡直是白費功夫,回頭我去柳府一趟,問問那邊的意思。”

兩位老人家並不是對葉潯的婚事不上心,一如葉世濤娶妻一樣,他們是在等着柳家物色好人選過來商議,然後順勢點頭。是自心裡覺得,欠柳家的。

當年葉家幾次上門提親,柳家才同意將掌上明珠柳氏許配給葉鵬程。年輕時的葉鵬程,混賬程度勝過如今十倍。柳氏生下葉潯,還沒出月子,葉鵬程便與外面雜七雜八的女子糾纏不清,甚至到了有女子鬧着找上門來的地步。那時柳氏產後本就落下了病根,再加上這些亂七八糟的噁心事急怒攻心,迅速香消玉殞。

柳閣老爲此已是震怒,到後來,葉鵬程只爲柳氏守了六個月就續絃,惹得柳閣老對他已是厭惡至極。葉鵬程幾年來在仕途上全無作爲,全賴柳閣老時不時地設個圈套使個絆子——成爲內閣首輔之前,柳閣老是吏部尚書,不論現在還是以前,要收拾葉鵬程都是易如反掌。

柳閣老之所以沒對葉鵬程下狠手,一是看在外孫、外孫女的情面上,二是看在與景國公是多年盟友的情分上。

景國公與葉夫人對這些心知肚明,這才與柳家達成了無言的默契:兩個孩子的婚事,以柳家的意見爲重。

兩人不約而同想到了這些,相視苦笑,良久無言。自責沒有任何用處,況且在同樣的成長環境下,長子是這個德行,如今遠在外地任職的次子卻是品行高潔,也只能說是人各有命,天性不同。除此之外,想不出別的解釋寬慰自己。

葉潯向裴奕詳盡的說了祖父平日的飲食,詢問他可有不妥之處。也是沒法子,祖父搭起了臺子,她只能跟着跑龍套把戲唱全。

裴奕笑容中有着讚許,“並無不妥之處,日後隔幾日做一道安神寧心的菜餚即可。大小姐深諳食療之道,看來的確是得了柳閣老的真傳。”

“嗯。”葉潯點一點頭,順勢問道,“聽聞外祖父也識得你,因何而起?”

裴奕言簡意賅:“相識是機緣巧合,來往則是因趣味相投。”

“是怎樣的機緣巧合呢?”葉潯笑笑地看着他,“只是因你醫術精湛,外祖父怕是無緣結識。”太醫纔是公認的醫術精湛,民間大夫除非名氣大的出奇,否則鮮少有官宦相請。

裴奕溫緩一笑,“說來話長。”

葉潯無奈。

裴奕沒來由地有些不忍心,破例安撫地一笑,“我不便道出。”又有意將氛圍調節的輕鬆一些,“柳閣老說我是他的遠房親戚,論起來,你要喚我一聲表哥。”

葉潯不由得笑起來,“是麼?下次我去外祖父家,順道問問他。”她與他之間,哪兒有什麼表哥表妹的淵源,前世曾問過外祖母的,老人家就說你外祖父怎麼說你就怎麼聽,別較真兒。如今想來,不過是外祖父給了他一個方便在柳府行走的幌子。

“你的長輩平日——”裴奕瞥一眼室內的丫鬟,語聲轉低,“經常如此麼?”

“那倒沒有。”葉潯笑道,“這種事很少見,偏偏這兩次都讓你趕上了。”

“我這是走運還是不走運?”裴奕似笑非笑地深凝了她一眼。

對上他似被星光浸染的眸子,再細看他容顏,葉潯不由暗暗嘆息:唉,真的是太好看了。她與葉沛的看法一致,認爲他比哥哥還要好看。

換在前世,她對樣貌極佳的男子總是心生戒備,不熟的時候,甚至是有些牴觸的。她這樣的家境,讓她一度形成了一種固執的認知:越是樣貌出衆的男子,越是容易招蜂引蝶,稍不注意,品行就會變得放蕩惡劣。前世用去太久,才能確定他的心跡,看清他與任何人不同。

她迅速斂起心緒,報以一笑,沒說話。轉到書案前,取過紙筆,寫出幾道藥膳的名稱。

裴奕轉到書案對面,又問:“國公爺倒也罷了,別人是何用意,你可清楚?”

葉潯含糊其辭:“我應該清楚麼?”

裴奕沒搭話,只是笑微微地看着她寫在紙上的字。

氛圍安寧,時間變得平和悠長。

葉潯放下筆,讓他過目:“據我所知,這幾道菜餚具安神寧心的效用,每隔幾日我就給外祖父做一道,你看行不行?”

紙上寫的是天麻蒸雞蛋、首烏炒肝心、百合玉竹粥之類的膳食,字跡清逸秀麗,裴奕頷首微笑,“自然可行。”說着話站起身來。

“多謝。”她輕聲道,是謝他方纔善意的提醒。

裴奕卻道:“不必,我保不齊會順勢爲之。”

“……”葉潯定定地看着他。那怎麼行?!那樣一來,他不就是與彭氏同流合污的人了?

裴奕眼神促狹。

原來上當了。葉潯懊惱的垂了眼瞼。

裴奕輕輕地笑起來,轉而命丫鬟去通稟景國公,他該告辭了。

景國公回來,爽朗的笑着,親自送裴奕到了院門外,這才返回室內。

葉潯回到自己的錦雲軒,去了小廚房,給祖父祖母做菜。正忙着,半夏進來通稟:“裴公子身邊的書童來了,執意要見您。”

葉潯轉到院中相見。

那名書童不過八九歲的樣子,先遞給半夏一個荷包,這纔對葉潯道:“這是府上大奶奶給我家少爺的診金,我家少爺覺着這二百兩的銀票未免太多了,當面卻是無從推脫,便命小的來交給大小姐,請您酌情處理。”

葉潯思忖片刻,“你能不能跟半夏去國公爺房裡一趟,跟他老人家說明此事?”

書童漾出憨厚的笑容,“成啊,我家公子說見到您就聽您差遣。”

半夏帶着書童去了光霽堂,傳話之後,不便跟進去觀望,也就無從知曉景國公與葉夫人的反應。只是書童走後,景國公命丫鬟將那二百兩銀子給了葉潯,說是賞她的。

葉潯要的不過是祖父祖母心裡有數,白得了一筆銀子就是意外之喜了。對於一個待字閨中的人,二百兩可不是小數目。午間陪着祖父祖母用飯的時候,兩位老人家一如以往,也沒提這件事。

到了下午,彭氏有些忙,還讓葉潯跟着她一起忙——她兩個拐十八道彎才能論得上親戚的人帶着自家的兒子過來了,執意要讓葉潯見見那兩位所謂的表哥。

一個是忠勤伯府的庶長子,十四歲了,是個圓滾滾的小胖子,笑起來眼睛就不見了。

一個是新寧伯府的次子,人長得中規中矩,只是自幼患有足疾,走路時一瘸一拐的。

葉潯有點兒懵,也很沮喪,兩世爲人了,今日還是不能確定彭氏的用意。